白离和店主回茶斋的时候已经将近半夜,她们的掌柜的实在太过敬业,拖着一条被扭断了的胳膊把整条商业街搜寻了一遍。白离胳膊被擦破了点皮,贴上几张创可贴就好了,她身残志坚,趁着这个功夫,又往肚子里塞了好多小吃。

    茶斋店面的大灯关了,只有角落里的青铜灯发着幽幽的光。

    “丹纾不在?”白离在墙上摸索一会儿,把大灯打开。

    店主还没发话,这时候就听见后院的门被人猛地推开,丹纾抹了抹嘴从屏风后头绕出来,看见他们打了个哈欠问道:“你们俩怎么这个时候回来?这都几点了,你们难不成是抓到凶手太高兴然后又去喝一杯庆祝了?”

    白离嗔道:“别胡说!”

    店主很疲累地坐在椅子上,道:“鬼没抓到,被人救走了。”

    “你打算怎么办?”丹纾看着他,神情颇有些紧张。

    “我在那鬼身上留了印记,拿着我那个罗盘,哪怕是千里之外都能找到。”店主喝了口桌上的凉茶,看向他问,“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丹纾不明所以地看着店主。

    “为什么不开店?”店主咽下几口水,嗓子总算是舒服了点,他道,“我让你留在这不就是我不在的时候店里有人看着能接个活吗?你今晚怎么不看着点店面?躲后头去干什么?”

    “陈锋给你们留了饭,让我别忘给灶台里添点柴。我刚刚是添柴去了。”丹纾这么说着,看见店主脸色不好,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药酒,对店主道,“掌柜的你伤到筋骨了吧?擦点这个,好使着呢。哟,胳膊抬不起来?来来来,我帮你擦。”说着他就往自己掌心里倒药酒。

    “我自己来,都累了,今儿晚不开店了。小离,今儿晚上你住店里吧。太晚了。”店主起身拎起药酒瓶子往后院走,吩咐丹纾道,“你现在去把灶台里的火熄了,我睡觉浅,有一点声音都睡不着。”

    入夜,夏夜里传来几声虫鸣,吱呀一声轻响,店主的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几乎是毫无防备的,屋内忽然射出几支冷箭,来者身手利落地凌空一翻,轻巧地躲了过去。却不想他刚一落地,脖子上便被架上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

    “我是不是说过,其他人我不管,但你绝对不能背叛我。”店主眸中满是寒意,冷冷的,如一把尖刀刺得人心疼。他毫不手下留情,手中的匕首一抹,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

    地面被月光照的雪白,一条断了头的小巴蛇在地上不断扭动。

    “掌柜的。”丹纾静静地从海棠树后头走出来,他抬头望向店主,眼神平静,“你诈我。”

    “丹纾,你骗我。”店主甩掉匕首上的鲜血,扯出一个冷笑,道,“你到底为了什么?嗯?当年我留你没别的要求,我只要你不背叛而已。”

    “掌柜的,这次我迫不得已。”丹纾低着头道,不愿对上店主的目光,“掌柜的,咱们七年的交情,我不会害你。但那个鬼你不能抓,算我求你了。”

    “原因。”店主冷冷看着他,举起自己的左臂,道,“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的兄弟不顾七年的交情卸掉我胳膊!”

    “掌柜的,你别逼我了,我心里头也有苦楚。我知道这事是你从十殿阎罗手里头接的活,办不好他们会怪罪。没事,过几天我自个向他们请罪,不会牵连到你。”丹纾退了几步,整个人都被阴影笼罩,他静默了许久,才艰难道,“掌柜的,你把我开除了吧。”

    “我店里没有开除这一说。”店主抬眼,冷冷道,“打的过我,放你走。”

    他现在体会不出心里头是个什么滋味,擅长幻术,身手利落,能与他打得不相上下的人他只想到了一个。

    他还猜对了。

    “掌柜的……你怎么还玩真的!”丹纾险险躲过店主的匕首,凌空翻了个身,几缕头发在匕首上一擦而过,一下子就被削断了。

    “别废话,不想死就给我拔剑。”店主向后一翻,一脚踢在丹纾小腹,将他踹出去几米远。

    店主那一脚踹地着实不轻,丹纾就地打了两个滚咳嗽了好几下才勉强缓过劲来。他刚起身,店主便一下子冲过来,手握匕首猛地划向他的喉咙。

    “掌柜的你疯了?”陈锋一刀隔开店主的匕首,手拎着菜刀挡在丹纾面前,不敢置信的看向店主,道,“你这是要杀他!”

    “你先问问他做了什么吧。”店主把匕首收起来,眼中满是寒意。

    “我去,你们大晚上的都不睡觉吵吵什么?”厢房的门被推开,白离站在门口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等她清醒了一看,院里那三个人个个都凶神恶煞的样子,手里不是拎着菜刀就是拿着匕首。

    “师父,你们好吵。”白木久也被吵醒了,他迷迷瞪瞪地走过来拽着店主的衣角,困得打晃。

    店主看了眼丹纾,不再说什么。他把匕首收起来,把白木久抱起来,道:“没你的事给我回去睡觉。”

    “师父,丹纾哥哥犯错了吗?”白木久看着他。

    店主抱着他上台阶,道:“嗯,犯了你师父忍不了的错。”

    “师父你原谅他好不好?”白木久抬起小脸看着他,很天真无邪,道,“丹纾哥哥身上都脏了。”

    店主转头看向丹纾,他低着头站在院中的阴影中,身上沾了不少灰,看上去狼狈不堪。他道:“那是他活该。”

    白木久一下子挣脱店主的怀抱,跳下来,蹬蹬蹬地跑到丹纾面前,昂着小脸道:“丹纾哥哥,你给师父认个错吧,师父就不会生你的气了。”

    “哥哥犯的错很严重,是你师父不能原谅的那种错。”丹纾摸了下白木久的脑袋,推了推他,道,“回去睡觉,不然不长个。”

    “你到底犯了什么事?”陈锋转头看着丹纾,不解的问道。店主性格虽然冷漠,但对店里的人却很好,他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让店主大半夜的对着自己的伙计拔刀。

    丹纾呲牙笑了一下,道:“我犯事啦,我把他的胳膊给卸掉了,放跑了他要抓的鬼,还不肯告诉他原因,让他解雇我。”

    白离一下子便听明白了,脸色也难看起来,皱眉道:“今天是你放跑了那个鬼?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鬼杀了多少人!周潇她就是因为那个鬼才死的!谁来给她赔命!”白离遏制不住心里头的火,到后来几近嘶吼。

    “你在犯浑。”陈锋看着他道。

    “我是在赎罪。”丹纾无力一笑。他转身走了几步,一下子便翻到茶斋小院的墙头上,紧接着便不见了人影。

    店主望着丹纾消失的方向,静默了一会儿,对白木久招了招手道:“走了,回去睡觉。”

    “师父,丹纾哥哥走了。”白木久扭头看着店主,看起来有些想哭。

    “走了就走了,我这庙小,留不下他那尊大神。”店主走过去把白木久抱起来,拍了拍他的背,道,“睡觉去,师父哄你睡。”

    白离跟上店主的脚步问他道:“掌柜的,丹纾他到底怎么了?他怎么能放走那个鬼?现在这走了又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不过就是不想干了,辞职了。”店主说了声,扭头看着白离,道,“睡觉去吧,别费心思想这烦心事。掌柜的答应你,会抓住那个鬼的,管他什么人阻挠。”

    “我不是这个意思,丹纾他就这么走了……”白离低着头,眼圈一下子红了,“掌柜的,他还会回来吧?”

    店主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就哄白木久睡觉去了。

    白离在原地呆站了许久,眼泪唰的一下下来了,陈锋看着她叹了口气,摸摸她的脑袋,道:“别想了,睡觉去。掌柜的肯定是最难受的那个,毕竟他认识丹纾的时间比我们哪一个都长。”

    店主给白木久讲了个一个砍柴人上山遇见了鬼掉下了悬崖嘎嘣一声摔死了的很凶残的睡前故事,把白木久给哄睡了。他也懒得挪地方了,和徒弟挤在一张床上睡。他根本就睡不着,睁着眼和天花板交流感情,身边白木久小肚皮起起伏伏,睡得正香。

    丹纾那个混蛋走了。店主看着天花板,脑袋里不断重演着刚刚小院里上演的戏码。七年的交情在今晚,在丹纾转身的那一瞬间,忽然就分崩离析。

    店主想起七年前,他第一次到这里的情形。

    那年他没了师弟,违背自己意愿当上了地府掌柜,心情是糟糕的不能再糟糕了。他的脚刚踏上这地方,就敏锐地嗅到一股血腥气。

    杀几个妖怪泻火好了。

    他抱着这样的念头循着血腥气找去了,走到一栋老宅子门口,旁人眼里这宅子修的有模有样跟几百年前建的差不多,小巧精致。但在开了天眼的人看来,这宅子破败不堪,到处都是蛛网,地面被血浸透了,经年久月血都变成黑的了。

    他踏进门槛,地板脆的跟饼干似的,他一脚下去便塌了个窟窿。店主不明白这里住着的到底是什么妖怪,生命力以及心理承受素质竟然这么强,在这么个破地方都住得下去。

    他逛了一圈,找到个门弯着腰进去,第一眼,他看到的是一株海棠。花苞徐徐绽放,红花娇影,虬枝苍劲,笼罩着月华的娇嫩花瓣仿佛处子的肌肤,粉中带红,花蕊处嫣红若眉间一点朱砂。层层花影仿佛天边似血的云霞,枝梢嫩叶仿若昆仑美玉。

    暗蓝的苍穹下,星子满天,耀眼的银河此刻正悬在头上,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得到。一个男人一身绯衣站在海棠树旁,红色的长发在空中翻飞,似搅动了静谧的夜幕,在银河上轻拂,抖落了无数的星辰。色彩明丽,却笼罩着忧悒,仿佛是尘世外的仙人。

    “新来的,没人告诉你吗?这地方是个修罗场,有的进没得出。”男人转过头看着他,碧绿的眼眸在夜幕中盈盈得发着光。

    “蛇妖。”店主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道,“你身上好脏。”

    那蛇妖身上染着浓浓的血腥气,碧绿的眼眸也染上了几丝血色,那种污秽不是用眼看的,只要你一贴近就能感受得到。

    “妖怪杀的太多。”蛇妖呲牙一笑,露出嘴里的毒牙,道,“你是想留在这给我打牙祭吗?小鬼?”

    “过来,我帮你弄干净。”店主冲他伸出手。月华如水般泄在他身上,流在他的掌心中,单单这样看着,就有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店主没别的什么想法,单单是因为他的精神洁癖,这么脏他实在是看不过眼。

    不过那只在月光下显得越发修长纤细的手,在当时那个杀人如麻的蛇妖眼里,却是不见天日的深渊中的一缕日晖。

    那是一种救赎。

    他伸出手握住那只手,仿佛逃离了身后的万丈深渊。

    店主在他双肩眉心各拍了一下,燃了三张符纸烧去了所有污秽。

    除去污秽之后,在月光之下,蛇妖那一身如火如血般浓艳的红显得无比刺眼,张扬的不可一世。

    “海棠很好看,不过现在却不是海棠开的季节。”店主望了眼海棠,又将目光投向蛇妖,问道,“这院子里到处都是白骨血迹,你杀那么多人不怕天谴吗?”

    “天谴算个屁,我就要这花开,且只有我一人能看。”蛇妖望向那一树海棠,眼中尽是痴迷。

    “这花既然对你这么重要,你怎么能让这满地的血满院的骨亵渎这花呢?”店主看着地上发黑的血迹与森然的白骨,不禁皱眉,“真的好脏。”

    蛇妖听见这话,一下子就静了,他抬头看向海棠,眼中是凄然是痛苦,过了好久才听见他道:“我出生于血污之地,今生今世,我都不可能干净了。本就不干净的我在这,遑论这满地鲜血白骨。”蛇妖仰天长叹一声,“漂泊一世,无处为家啊。”

    店主本来是想杀妖怪的,但他看这个妖怪似乎比他还要惨,也就不让他惨上加惨。他拿出张符纸,问那蛇妖道:“我想在这里寻个落脚处,看中了这里。我是地府九掌柜,能耐本事有,金子银子也有,现在正在寻一个打杂的伙计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蛇妖看了他一眼,嗤笑道:“小孩,找几个几百来岁的小妖给你打杂去吧。大爷我老了,不愿意动,这地方我也不让。”

    “五千岁的蛇妖正正好好。”店主一下子便道出那蛇妖的年岁,他抬眸看着那蛇妖道,“别叫我小孩,叫掌柜的。”

    蛇妖没想到这小鬼还有些能耐,哟了一声,同时又觉得这小鬼架子端的好大气势也挺足,不禁起了逗弄之意,问道:“小孩,你牙长齐了吗?张嘴我看看。”

    几乎是瞬间,蛇妖便被扇了两个耳光,他竟然没躲过去!

    店主冷冷地看着蛇妖,道:“对无礼之人,我向来都不手下留情。”

    蛇妖揉了揉自己的脸,心里头有些火,活了这么长时间他这是头一次被人扇了耳光。

    店主盯着他道:“你有心障,但别让一座牢困住自己那么久,心障是会成魔的。那时候你身上的污秽想洗都洗不掉。”

    蛇妖盯着这个年岁不足他零头的小鬼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问道:“我身上的血还能洗的干净吗?”

    “能。”店主看着他,说,“我帮你。”

    静默许久,蛇妖忽然对着店主一笑,“掌柜的,我叫丹纾。”

    “九阴。”店主很难得地笑了一下,道,“我允诺不了你什么,但唯有一条,若你为人所害,不管天涯海角我也一定让你死得瞑目。”

    “掌柜的,今后我会助你。但请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丹纾走到海棠树的旁边,轻轻抚摸着树干,动作轻揉地如同抚摸着情人的脸庞,道,“留下这棵树,这棵树绝对不能动。”

    “我答应。”

    “掌柜的,丹纾从此以后便为你效命了,绝不背叛。”

    想起绝不背叛这几个字,店主不知道该作何想法。七年之前说好了的,如今变了。

    身边的白木久这时候忽然翻了个身,一条腿呼咚一下压在店主身上。店主只觉得胃部一下抽搐,他把白木久的腿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心说这小鬼睡相也太不好了。店主翻了个身,侧身躺在床上,怕白木久再给他一下。还没等他躺上一会儿,白木久忽然一脚踹了过来,店主又感到胃部一阵抽搐,这小鬼和他上辈子有仇。他捂着自己的胃,忍着痛给小鬼盖上被子。他也不躺着了,起身要走,忽然他的衣角被人拽住。

    “师父,去找丹纾哥哥好不好……”白木久的声音连带着绵软的鼻音,听着让人浑身发软。

    店主见白木久还闭着眼,就知道他这是在说梦话,他俯下身摸了摸小孩的耳朵,轻声道:“放心,这几年的账还没和他清算呢,师父这么小气的人能这么简单地放他走吗?”

    茶斋的伙计必须要做到一点。生是茶斋的人,死是茶斋的鬼,半死不活怕也得爬回茶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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