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啊!快来人!”

    “有人摔倒了!医生!医生!”

    叶竞看见三两步外有人从轮椅上栽了下去,赶紧大步往那边走。

    他想跑,腿脚不顺当,只得改成大迈步,左腿还稍微有点在地上拖行。

    一个单薄瘦弱的女生侧身栽倒在草地上,还好没有明显外伤。

    他右膝跪下,几乎没用力就把人抱起,重新放回轮椅。

    女生脸色苍白,原本戴着的渔夫帽掉落在地上,头上套着白色网纱,护住颅顶的纱布上面沾了些泥。

    她没有头发,却藏不住清秀。

    外面阳光正好,女生左手中指的钻戒,在阳光照射下,刺了他一眼。

    不算大的米钻,折射了阳光,光芒倒是挺足。

    “怎么样?人没事吧?”

    “有没有磕到哪里?”

    “还好,还好,没流血。”

    周围人三三两两凑过来,又渐渐让开,让出一条路。叶竞锁着眉,轻轻拂去她头上的泥灰,把人往急救室推。

    无什么大碍,只是晕过去了。

    医生仔细检查,又通知护士去找家属。

    叶竞瞧见女生左手上的环带,张晋慈。

    “散了,散了,别堵在门口!”护士走到门口劝探头围观的人群离开,他朝医生点点头,抬脚往门口走。

    “晋慈!晋慈!”门外一对中年夫妻挤进来,急急往诊床上的人身上扑。叶竞听她哭喊:“乖乖啊,妈妈的心肝......”

    他快速瞟了一眼站在一边抹泪的中年男人,偏身抬脚走出了急诊室。

    “可怜,姑娘还不大,二十来岁,怎么得了这个病?”

    “什么病啊?”

    有人压低声音回答:“脑瘤。”

    出了急诊往门诊大楼走。

    刚刚使了劲的左腿有些酸疼,叶竞深深吐出一口浊气,面上还是一如既往淡漠,不仔细盯着他的眉头看,看不出那一点微蹙。

    上了二楼,往E区走。

    诊室外的等待区坐了些候诊的患者和病人家属。没有外间那般喧闹,对比之下,这边的细声细语更显压抑。

    叶竞寻了个角落的椅子坐下,无神地盯着候诊室墙上挂着的电子牌。

    周一芳,骨肿瘤转移癌骨病,一级专家。

    前面隔了一排,有位年轻的妈妈搂着半大的孩子,轻声安慰“不怕,不怕”,这一声声不知说给孩子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有人推门出来,哭得眼睛红肿,又不敢大声,那一声声咽在喉咙里,最终还是藏不住,满溢出来。

    广播叫号,叫了三遍没人进去,护士开了门站在门口喊了一嗓子,还是没人应。下一个号的患者已经站在了门口等。

    广播终于喊了下一个号,叶竞看见诊室门开了又关上。他低头瞧了瞧手上的纸片,32号,还早。

    起身往卫生间去,生理上没有要解决的,他拧开水龙头,捧了两捧水往脸上浇。

    四月里还有点冷,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把全身各处神经都调动起来。

    他感觉好了些,沉下去的心慢慢又浮了上来。

    回头还是在老位置坐下,刚巧诊室门开,于洋走了出来。

    也刚巧看见他。

    “叶哥!”于洋耷拉着的脸忽然就扬起笑,三两步走到他身边坐下。

    “叶哥,你来复查?”他坐下随手把检查单放在一边,“怎么样?还好吗?”

    叶竞摇摇头:“还没去见周主任。”

    又问于洋。

    “老样子。”于洋垂着头,声音不高。

    叶竞抬手拍在他的肩膀:“没有进展就是好消息,药别停。”

    “嗯。”小伙子又对他笑。

    广播叫了他的号,叶竞起身:“等我,一会儿一起吃个饭。”

    “谢谢哥,下次吧哥,我得赶回学校,下午有考试。”

    “行,你自己保重,有事给我打电话。”

    “好的哥,谢谢哥。”于洋也起身,送他到诊室门口,挥挥手离开。

    他有点担忧,本来打算中午一起吃饭好好问问于洋情况,这孩子总怕麻烦到他,一概都说好。

    于洋念高二的时候没了父母,勤工俭学读书,前年查出来骨肉瘤,好在学校和社区负责了大部分治疗费。

    他从周主任那里得知于洋的情况,也给他送过钱,于洋不肯收,叶竞没办法,只得拾掇了好些自己新的、半旧的衣物用品,给他送去。

    偶尔有空也去学校看看他。

    这孩子除了逢年过节问候他,平常从不主动找他。

    “小叶,怎么样?”周一芳从老花镜后面抬眼看他,脸上带着敦厚的笑。

    叶竞心下一松,周老比他早看到检查单,看来是一切安好。

    “谨遵您嘱咐,放平心态,营养均衡,适量运动。”他骗人,他心态并不好。

    周老慈爱地点头,放下手里的笔:“腿给我看看。”

    叶竞慢慢拉起裤脚,隐藏在裤管里的冰冷金属露出来。

    又慢慢把假肢脱下。

    残肢有些红肿,磨破了皮,一块有指甲盖那么大。

    “新换的,接受腔还没完全磨合。”他指着腿解释。

    周老点点头:“涂点红霉素软膏,注意清洁。”

    又问他还有哪里疼。

    他笑着说没有,他没说幻肢痛。

    周一芳点着头手敲键盘不停,跟他说没有大碍,药继续吃,定时来复查。

    叶竞松了口气,心里转了几转终于还是脱口问:“我还能打网球吗?”

    周一芳手一顿,摘了老花镜看他:“我不想老看见你。”

    他低头自嘲,属实是自己期望过高。

    看他情绪不高,周一芳叹了口气:“再过过,过过再说。循序渐进,慢慢来。”

    循序渐进,他适时调整心态,朝周一芳笑了笑:“我知道了,都听您的。”

    又问:“我碰见于洋,他怎么样?”

    按理说病人的隐私不该讲,医者仁心,周一芳也知道他跟于洋的关系。

    他蹙了蹙眉:“打PD1结节消了不少,安罗继续吃。没办法,不能手术。”

    叶竞心下一沉,没应声。

    “唉。”周一芳又摇头:“这孩子心思重。”

    “您放心,我会去看他。”叶竞整理好起身,“不打扰您了,您先忙。”

    他出了诊室,没向来之前那样搭手扶电梯,而是转身从安全通道走了楼梯。

    一层一层下台阶,接受着接受腔和残肢结合处的摩擦,这种疼痛像钝刀子割肉,却也好过夜里的幻肢痛,那种灼热麻痛,甚至像被电击。

    还好,冬天过去了。

    出了门诊往地面停车场走,经过一段长廊。

    在这个春天,廊柱上的紫藤花开得像瀑布。

    余光瞥到一名中年女性坐在廊下的木条长椅上抹泪,他脚步顿住,想转身给别人留一丝空间。

    别人也看到了他,胡乱擦了泪,脸上带笑迎了上来,是张晋慈的妈妈。

    “你好,今天谢谢你啊,谢谢你把我女儿送到抢救室,谢谢你。”林秀凤边擦泪边不住弯腰跟他道谢。

    她下意识伸出手跟叶竞握手,又硬生生停住缩回头,只不住地弯腰点头。

    “阿姨不用谢,举手之劳。”叶竞展开右手,请她在长条椅坐下,从口袋里拿出面纸递给她擦泪,“你女儿好些了吗?”

    “没什么事,只是晕过去了,这会儿在病房躺着,还没醒。谢谢你啊,谢谢。”

    她又千恩万谢,叶竞摆摆手:“阿姨,你不用客气,举手之劳。没事就好。”

    他拿起袋子起身告别:“阿姨,我先走了。”

    “好。”林秀凤跟着起身,指着他手中的药,“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笑了笑:“腿上的毛病。”

    “走了阿姨。”

    林秀凤朝他挥手,一直到看不见他背景,才叹了口,虚拍了两下衣服上的灰尘,往住院部走。

    张元山不在,约莫是去问女儿情况了。

    “妈。”

    “晋慈醒了?”林秀凤忙跑过去,扶着她起身,拿了枕头靠在她身后,细细问有哪里不舒服。

    张晋慈摇头:“有点晕。”

    “妈,对不起。”

    林秀凤一拧眉:“乱说,什么‘对不起’,你这孩子!”

    张晋慈露了个笑,倾身握住林秀凤一双手,又喊了一声:“妈。”

    林秀凤在她细瘦、布满了吊针眼的青紫手面上拍了拍:“快躺好。”

    张晋慈点点头,听话地倚靠在枕头上。

    一周前做的手术,今天才被批准下床。春末,外面花和阳光正好。

    她站在窗前想,趁还活着,要好好感受感受春光。

    妈妈不放心,最后她答应坐在轮椅上,由妈妈推出来。

    四月里的天很奇怪,屋子里照不到光的地方还有点凉飕飕,户外却一片生机勃勃,太阳照得人犯懒。

    刚住院时树枝还有些秃,短短半个月已是浓荫。

    她努力吸鼻子,嗅到草木清香,夹着蔷薇的香气。

    她仿佛回到家乡,旷野里有两棵粗壮的老槐树,淡淡香味扑鼻,香醇、清甜,沁人心脾。这个时候,该开花了吧。

    “晋慈,你爸带了鸽子汤来,东西多,袋子断了,我去接他。你别乱走,有事喊护士或者请人帮忙。”

    她的遐想被打断,笑着朝林秀凤点头:“快去吧,我不会乱走。”

    林秀凤不放心她一个人,快去快回,赶紧小跑着离开。

    “慢点,注意安全!”她大声叮嘱,直到看不见妈妈才收回视线。

    被打断的遐思续不上,她无意识望着眼前的人群,活着真好。

    砖头铺就的小径旁边斜斜长出一株金沸草,在微风中摇摆。

    这株本不该出现在规整草地上的野花,指不定哪天就会被园丁拔去。

    张晋慈转动轮椅,把自己驱驶到路边。她盯着金沸草,纵使它足够顽强,随处都能安家,还是不能安排自己的命运。

    “这是一封离别信,写下我该离开的原因,我在你生命中扮演的角色,太模糊了......”

    手机响,是妈妈。

    “晋慈,你没乱跑吧?我还没接到你爸,他堵车。”

    “你别着急。放心,我不会乱跑。”她无奈打断,再三保证才挂了电话。

    没有锁屏,她食指犹豫,顿住半晌才打开微信。

    阳光下不太看得清,刘阳一直没有打电话来,信息也没有。

    她定了定神,停留在刘阳昨晚八点四十发来的两个字:晚安。

    张晋慈鼻头一酸,下意识抬头防止落泪。

    太阳刺眼,突然头痛,眼前一黑,最后的感觉,自己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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