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进屋,叶竞第一件事就是脱下假肢。

    临近中午有些热,他出了汗,残肢更难受。本想着去街口吃碗面条,最终饥饿还是被疼痛打败。

    清水冲洗干净残肢,涂了两遍凡士林,等稍稍干燥了,他又把那指甲盖大小的磨损处涂上红霉素软膏。

    明明腹中鸣叫,他还是没有停下手中动作。

    撑着拐走到阳台,仔仔细细清洗了硅胶套,清洁了接受腔。

    这两天还是不出门了。

    一切忙定,手腕上apple watch震动,提醒他该吃药了。

    他愣了愣神,几秒后才关掉闹钟。

    又撑着拐走进厨房,微微弯腰开了冰箱,随手从冷冻室拿出一个汉堡,放进微波炉,中火1分钟。

    他囤了不少安格斯牛肉堡,来解决他必须的饮食需求。

    温度刚刚好,三两口吞下,又喝了半瓶宝矿力。

    转身倒了一杯温水,把三四五颗药一起送进嘴里。

    这一杯温水他全数喝进肚子里,这会儿觉得胃都被撑满了。

    瞬间想呕吐,他双手撑在料理台上,对着水槽弯了腰,却紧闭着嘴。

    双眼也紧闭着。

    约莫过了十来秒,压下去胃里的不适,他鼻腔里长长呼出一口气。

    转身拄拐往客厅里去。

    正值正午,日头还很高,不过屋子里却没有早晨那般光亮,有些阴凉。

    叶竞把拐杖贴墙放好,扶着沙发扶手坐下。

    窗外绿树浓荫,枝叶摇晃,光透进来,投下一片斑驳,间或有鸟叫声,叽喳清脆。

    有风吹进来,阳台上那半幅拉起的纯白薄纱窗帘跟着掀了掀裙角。

    就这样撕开了一道口子,阳光直直地照在五斗柜上的相框玻璃上,这样一反射,刺在了他的眼睛上。

    双打冠军,单打冠军,巡回赛,公开赛,大师赛,邀请赛,精英赛......

    满墙蛮柜的奖杯奖牌是他过去健全人生的写照。

    回不去了。

    他手轻柔地抚在光滑的残肢上,一年多了,还是不能接受。

    那块改变他命运的小腿骨上的包块,已经随着截掉的肢块消失。

    一开始,只是运动后左腿有种说不出的痛以及无力,次数多了,他计划着,等比赛结束就去看医生。

    后来,痛得走不了路。

    他自然没参加得了比赛,薄薄两张纸拿在手中,影像学诊断:左侧胫骨下段病灶,考虑骨肉瘤可能性大。

    MM2(+),p16(+),SATB2(+)......

    P53(50%+),Ki-67(5%+)......

    每个字母都认识,但却不知道含义。

    命运说翻覆就翻覆,来不及思考,来不及情绪化。

    他开始化疗,身体承受巨大的伤害,恶心呕吐,指尖皮肤开裂,口腔长了好些水泡,以及尿血。

    他来不及去沮丧去祭奠过去的时光,深深的折磨,或许,还是死了得好。

    七十多的老父亲拄着拐来看他,坐在床边捉住他的手:“小竞瘦了,你妈让我关照你,你得吃东西才能好起来回家。”

    他鼻头酸,母亲去世十多年,父亲三年前得了阿兹海默病,天天念叨的就是母亲。

    他开始吃了吐吐了继续吃,他成了医生口中积极配合治疗的病人。

    出了院,哥嫂不放心他一人,要带他回江宜,他拒绝了。

    又要给他找个住家保姆,他再次拒绝。最后,哥嫂挑了最好的轮椅给他,又把他托付给袁铭,才回了家。

    那辆轮椅一直在库房落灰。

    而他,积极地去康复中心锻炼,去适配假肢。

    源于那天夜里幻肢痛,痛醒后在床边枯坐良久,最后撑着墙壁挪到客厅,开了电视,停留在他常看的体育频道,回播的是残疾人网球赛。

    他是不是也能“回到从前”?

    “真的好想精于某事情,好想好好的打拼,可惜得到只有劣评没有半粒星。真的不想早给你定型,笑我那么的拼命,几年来毫无成绩,地位未有跃升,高峰上不成唯盼爱情顺景......”

    电话响,是袁铭。

    “哥,复查怎么样?”

    “没什么问题。”长时间没出声,他的声音有点哑,叶竞清了清嗓子,“怎么这会儿给我打电话?”

    “发你微信一直没回。先恭喜你检查顺利。”袁铭又喊他,“我晚上到家,后天的网球赛来不来?”

    “不去。”他没做思考开口拒绝,“没什么事我先挂了。”

    他右手支在膝盖上,左手捏着手机,闭着眼睛看不出情绪,只左手拇指微微使了劲,在黑亮的手机屏上印出泛白的边缘。

    微信又响了两声。

    猜到还是袁铭,叶竞过了好几分钟才打开。

    “让你振作的话我说了不知道好几遍,你肯定耳朵也听出了老茧。”

    “今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考虑考虑做网球教练,教教孩子?”

    他没回,锁了屏把手机扔在一边。

    去干嘛?去听好友谈论这一年多获得的成绩?

    还是去窥探以前那些竞争对手对他怜悯之下的庆幸?

    况且,他的残肢有破损,这两天尽量少出门。

    不知道在沙发坐了多久,估摸日头偏西,屋子里更暗了些。

    三点四十五,叶竞起身,拄着拐摸回房里整理杂物。

    “妈,我睡了多久?”张晋慈再次醒来,有点犯懵。

    跟隔壁床用帘子隔开,她病床上方的灯没有开,窗帘拉住了三分之二,透出去看,外面已是浅浅暮色。

    “刚准备喊你起床,已经五点半了。”林秀凤忙从椅子上起身,三两步走到床边扶着她坐起来,又拿了枕头放在身后,好让她靠得舒服些。

    “有哪里不舒服吗?”林秀凤替她拉了拉滑下来的背角,齐整整地拢在她腋下,“晚上凉,可别着凉。”

    “妈,我没事,你放心。”

    “我哪能放心,我魂都没了。都怪我,怪我,我怎么能放你一个人在外面。害你跌跟头。”她说着抬手擦泪,又怕晋慈跟着难受,硬忍着往回憋。

    “妈,没事的。我真的没事,医生也说了没事,放心啊,别难过了。”张晋慈把人拉着在床边坐下,歪过身子拿了纸给林秀凤擦眼泪,安抚了一阵又转了话题,“爸呢?回去了?”

    “嗯。他下午工地上忙,你睡着他就走了。”林秀凤心情也平复下来,捉住张晋慈干瘦的手放在掌心里摩挲,长时间的输液让她两只手背布满针孔。

    林秀凤吸了吸鼻子:“我把鸽子汤热一下,你再吃点肉喝点汤好不好?”

    “鸽子汤对你伤口好,长得快。黑鱼汤也是,你爸说了,明天给你送黑鱼汤来。”

    张晋慈点点头:“别让爸这么累,明天不用来送汤了,要转车,太辛苦了。快出院了,等我回家再喝一样的。”

    “知道了,你别操心。躺好。”林秀凤笑着把她按回靠枕,起身端起床头柜上的玻璃碗往病房外走。

    窗外染成了黛青色,她想下床拉开窗帘看看,又怕真正站在了地面上,万一再头晕目眩倒下去,那就更给父母添麻烦了。

    她已经带给父母太多麻烦了。

    张晋慈双手枕在脑后,两周前剃光了头发,现在微微冒出发根,扎得她手心冒痒。

    她按下怀念过去那一头乌黑秀发的心思,闭上眼努力搜寻外边嘈杂的烟火声。

    还好窗户留了两指宽的缝。

    她能听见马路上汽车的鸣笛声,间或夹杂的说话声,还有隐隐的风声。

    这会儿倒是把上午的遐思又续上了。

    旷野里那两课老洋槐脚下是一条两米来宽的水沟,边上栽了一棵老龄的栀子树。去年三姨来还给她带了一小篮子。

    她用针线把栀子花串成一串,挂在床头,清香沁进肺里。

    还有田野里大片的紫云英,梗上伴着苘麻,嫩蓝的阿拉伯婆婆纳轻轻一碰花头就掉了下来。

    类似鲁冰花的青葙,小时候她喜欢摘了插在玻璃瓶里,装饰自己的书桌。

    好怀念。

    她被困在病床上太久了,经历过一场生死,更加想念童年时候无忧无虑在田野里撒欢的样子,甚至赤着脚也不怕痛。

    而现在,疼,真的很疼。

    她最终还是起了身,人坐在床边,两只脚放在地面上。等出院了,等她好了,一定要回老家,尽情地丈量那片土地。

    “晋慈,你怎么又下床了。快,躺回去。”林秀凤急忙放下手中的汤碗,两只手在衣角搓了搓,把手上的温烫散去才扶着张晋慈躺下。

    她也配合听劝,依着枕头拉住林秀凤的手:“妈,我没事。咱们吃饭吧。”

    “好,你先喝汤,我再把米饭热一热。”林秀凤走到床尾抬起小桌板,推到她跟前。先拿了一只瓷白的小碗给她,又拿开水烫了筷子。

    “哎哟,看我这脑子。”她懊恼刚刚只顾着搀扶女儿躺回去,忘了把碗盖先揭开,这会儿鸽子汤还冒着热气,她又怕烫着晋慈。

    “不碍事妈。你先去热饭,一会儿咱们一起吃。”张晋慈朝着她笑,抬起手夹了块黄瓜送进嘴里,又放下筷子竖起大拇指,“拌得好,又香又脆。”

    “吃吧。”林秀凤弯着嘴角给她舀了一小碗汤放旁边凉,才捧着盛饭的碗往外走。

    她不是故意夸奖妈妈,凉拌黄瓜确实好吃,汁水饱满,黄瓜新鲜带着脆劲,嚼起来咯嘣一下,干脆利落。

    妈妈放了一些蒜泥,几滴醋,走了一圈小磨芝麻油,真的鲜脆。

    她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菜了。

    “晋慈,多吃点肉,你瘦了好多。”

    她点着头,却把汤碗里的鸽子肉往林秀凤碗里夹:“妈,我吃得太多了,爸变着花样给我炖汤,你吃,你多吃点。”

    林秀凤又夹回头,重新放进她的碗里:“对你伤口好,多吃点好得快。”

    她故意做出烦恼的样子,放下碗筷对林秀凤撒娇,一边掰指头:“我算算啊,一二三四五,妈,我已经吃了5只鸽子了,真的吃不下了,你帮帮我。”

    她松开林秀凤的手臂,再次拿起筷子,把鸽子肉一股脑往林秀凤碗里夹:“快吃快吃,老爸辛苦炖的,可不能浪费。”

    “我喝汤,我喜欢喝汤。”她端起碗喝汤堵住林秀凤的嘴。

    林秀凤没办法,笑着摇摇头,听她话开始吃饭。

    等给她擦洗完也不早了。

    双人病房,隔壁床住的是一位得了甲状腺癌的阿姨,五十来岁。这两天要出院了,这会儿人不在,估摸着还在楼下遛弯。

    这阿姨话不多,张晋慈听她妈妈跟阿姨聊天,得知她是社区广场舞队主力队员。

    住院也没懈怠,手术后好了点就坚持下楼遛弯,锻炼身体。

    她看得羡慕。

    “晋慈,吃药了,吃完药睡吧。”

    “好。”她接过温水,摊开手掌,林秀凤把准备好的药片胶囊一起倒在她手上。

    她全部送进嘴里,仰头咽了下去。

    林秀凤接过杯子,边调整她身后的枕头边说:“后天晚上你爸来陪你。下周咱们该出院了,我得回去一趟买点东西。”

    “妈。”张晋慈拦住她,“不用来陪我,这里有医生护士,很安全。你太累了,好好休息。”

    “妈不累。”林秀凤在床边坐下,把她手拢在掌心,一下一下轻轻摩挲。

    “妈你听我的。不答应我生气了。”她又止住林秀凤的话,催着她去休息。

    “行了,行了,听你的,睡吧。”林秀凤扶着她躺下,起身把靠在墙角的折叠椅展开,放在了床尾。

    这次住的特需病房,双人房,空间比普通病房大很多。

    折叠椅展开摊在病床和长条桌中间,还能有一丝余地过个人。

    林秀凤躺在这,夜里醒来不用起身,抬手就能够到桌上的手机、纸巾。

    夜里偷偷抹泪,擦个眼睛,晋慈也不知道。

    帘子把她们跟外间隔开,母女俩都躺下了。

    张晋慈看不见林秀凤,却也觉得安心。

    下午昏睡了好几个小时,这会儿失眠。

    她听见门开了,隔壁阿姨进了屋,又窸窸窣窣去卫生间洗漱,没一会儿也躺下了,一切归于平静。

    病房里的窗帘质量没那么好,不能完全遮住光。

    她悄悄摸到手机打开,才9点半。

    下午刘阳发了信息来,问她感觉怎么样?

    那会儿她睡着觉,醒来怕林秀凤担心,一直没回。

    “今天从轮椅上栽了下去,晕了好久。”

    这句话她打了删,删了打,踟蹰了两三趟,最终还是发过去了。

    刘阳看见会说什么呢?会来看她吗?

    她心里期盼,却没收到对方的回音。约莫过了五分钟,她又发了一条:“下午睡了好久,现在睡不着了。”

    发完了长长叹了口气,平缓又很轻柔,怕吵醒林秀凤。

    她从枕头下摸出耳机,决定不等刘阳的消息,把昨天没看完的《星际穿越》继续看完。

    等电影也放完,快11点。

    刘阳还是没有发信息过来。

    他固定每日的浅浅关心,“今天感觉好些吗?”“今天舒服吗?”“早点休息,晚安。”

    再无其他话。

    是她每次都对不上他的聊天时间吗?还是他一如既往那么“忙”?

    张晋慈盯着左手中指上的戒指发呆,小小的米钻,没那么大,却也璀璨。是三个月前两人一起挑的。

    她呆看了半晌,心思飘得越来越远。

    隔壁床阿姨翻身带出了动静,把她又拉回头。

    把左手放进被子里,右手摸到手机熟练地解了锁,打开微博,手指点了一会儿。

    “曾经有多喧嚣,现在就有多寂寞。”

    然后锁屏,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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