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没出门,在家里不穿假肢,残肢破损的地方涂了凡士林和红霉素软膏,一直透着气。出门前贴了胶布,这会儿走路也不疼了。

    像自己原生的腿。

    叶竞要去超市买洗发水。超市离家不远,散步过去十分钟。

    上午也出了门,去看师父。

    其实清明节刚来过,但是今天,他就是想去跟师父说说话。

    他驱车往墓园去,天气预报今天有30度。他特意早些出门,拐上小路开了车窗,往山上开,两旁高树植了很多年,快要初夏,已是浓荫交错。

    树叶有些密,阳光透过层叠的缝漏下来,光影倏而在他脸上刻上一道。

    风吹进来,把浅浅的草木香送进鼻子里。

    叶竞深深吸了几口气,肺腔好长时间没经过这样舒爽的洗礼,他不由地松了些油门,速度缓下来,想多感受感受这般惬意的晚春时光。

    微信却不合时宜地响了两声,还是语音消息。

    “哥,在哪呢?”

    “哥,你真不来啊?”

    他听见袁铭声音就烦!

    那通电话之后,袁铭又不遗余力地发信息,甚至要回来游说他。

    叶竞以医生让他静养为由斩钉截铁拒绝。

    他把手机放回副驾驶,油门踩深了一些,在山路上拐了几个弯,到了半山腰的墓园。

    过了清明半个月,很多墓前还有半新鲜的花,不过大部分已经残败,跟失了水分萎缩的贡品水果一齐耷拉在碑前。

    相比之下,野生的花草却越长越繁茂。

    这片墓地在半山腰,很久之前是散坟,后来政府拆迁改造,把这里改成了公共墓园。

    但是风水好,依山傍水,周围开发了风景区,楼盘也卖得不错。

    叶竞停好车,提着鲜花水果拾级而上。

    陈清瑜的墓在最上方,他边走边笑,师父也不心疼他,住那么高,也没个电梯。

    玩笑是故意逗乐自己,陈清瑜独身一人,过世后,这块墓地还是他跟袁铭一起挑的。

    “哥,会不会高了点?”

    “不会。”那会儿他指着平面图,“高点好,师父他就喜欢爬山看风景。”

    他弯下腰,仔细扫走碑前的落灰,又掏出手帕把碑仔仔细细擦干净,最后拿走枯败的鲜花,把还沾着露水的康乃馨靠放在碑前。

    清明才来过,没有那么脏。

    他鞠了三个躬,在碑前坐下,右腿弯曲,左腿顺着台阶自然往下:“师父,我就不给你磕头了,实在跪不下来。”

    他极目远眺,山下远处的海泛着碧蓝,日头升高,盈盈碧波反射着细碎光华。

    耳边不断有鸟鸣声,叽喳清脆,空气也好。

    叶竞抻了抻手臂,想来师父是很满意这里的。

    “师父,恭喜我啊,又成功活过三个月。”他靠在碑上,歪头笑着跟墓碑说话,左手上的宝矿力跟墓前的那瓶碰了碰。

    仰头喝了一大口,他又从双肩包里摸出两根能量棒,先撕开一根放在墓前,又撕开一根送进嘴里。

    海盐黑巧混合香脆的巴旦木坚果,甜甜咸咸,清爽醇香。

    以前练球练得晚,师父总会备一些给他和袁铭填肚子。

    “师父,我已经快两年没挥拍了。”

    “袁铭时不时念叨我,让我振作,让我正视过去正视未来。说我颓废,不上进。”

    “我不怪他,那小子,从来就不会安慰人。”他说着笑出声,是不会安慰男人,那家伙,谈恋爱哄女朋友一套一套的。

    “我不想去,你教我这么多年,也不希望我坐在看台上吧。”

    “家里的奖牌奖杯我舍不得收起来,甚至把收在柜子里的都拿了出来。师父你知道吗?我改了库房,重新做了柜子,所有的奖杯奖牌都整整齐齐摆着。”

    他脑子里闪现库房的样子,除了满屋的荣耀,还有那辆被他刻意隐藏刻意忽略的已经落灰的轮椅。

    那辆轮椅就面对着满墙的奖牌,过去和未来互相审视着对方。

    “师父,我还能再打球吗?”

    他问了这句话再也没出声,永远得不到答案。

    叶竞靠在碑上坐了好久,无神望着虚空,远方的海上有船来来去去,千帆过尽,却无法带他到彼岸。

    直到手腕上apple watch震动,该吃药了。

    他拎过一旁的双肩包,掏出两个常温的安格斯牛肉堡,一个给陈清瑜,一个三两口下了肚。

    随后翻出药盒,就着保温杯的温水把药全数吞服。

    他撑着地面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师父,今天陪你喝了茶,吃了午饭,我知道你肯定很开心。走了,下回再来看你。”

    他背起书包转身往下走,朝身后挥了挥手,没回头。

    下了山在车里坐了会儿,袁铭又打电话来。

    “哥,你在哪呢哥?我去你家敲门半天没人应声。”

    “在云塘山。”

    “你去看师傅了?怎么不叫我一起?”

    他听袁铭急叫起来,低头笑了笑:“你不是去看比赛了吗?”

    “我更不放心你,比赛哪有你重要。”

    “行了。”他不听他耍花腔,“我现在回去,明晚一起吃饭。”

    “行,哥,那就先这样,你开慢点,注意安全。”

    叶竞挂了电话,手指在方向盘点了点。明天中午去学校找于洋吃饭,晚上跟袁铭见一见,也挺好。

    到家已经不早,他略眯了个午觉,起了身去健身房例行每天的锻炼。

    一年多了,从复建开始,到现在,身体越来越灵活,一些丢掉的过去,也在慢慢被捡起,除了网球。

    冲澡是坐在凳子上的,他胡思乱想之际摸到洗发水,挤出来只有浅浅一点,晚上去买。

    超市里人不算多,他来得晚,又是工作日。

    前面禽肉区有不少人,叶竞推车绕过去,往卖鱼虾的地方走。

    买了生活用品,又囤了几样鱼虾,牛排,牛奶。没敢多拿,今天走路过来的。

    出了超市门往回走,前面就是大的十字路口。

    叶竞慢慢走过去等红灯,视线里前方有位阿姨买了不少东西,袋子放在地上,背微弯,两手扶着腰。

    他走到了行人等待区,盯着前方的红灯看。

    “哎呀,是你!这么巧!”

    叶竞手臂被人轻轻碰了一下,一转头,面前的人有些熟悉,略回想,是张晋慈的妈妈。脑子里一下就闯入那个没了头发跌倒在地的姑娘。

    “阿姨,你好。”

    “哎呀,不好意思,上回都没问你贵姓,太失礼了。”

    “没事阿姨,我姓叶。”

    “叶先生,你好,你好。你也来超市买东西?”

    “嗯。”他弯腰拿起地上的袋子,“走吧,绿灯了,我帮你拿。”

    “哎呦,不好意思,真是麻烦你了。”

    林秀凤跟上他,一起过了马路。

    “叶先生,我来吧,谢谢你。”她把手上的袋子放下,直起腰微微探身去拿叶竞帮忙提着的两包东西。

    “不麻烦,阿姨你住哪里?”他没松手。

    “我住金玺苑。”

    “那顺路,我住蓝山。走吧,我送你。”他又继续往前。

    “真巧,谢谢你,又麻烦你了。”

    “不碍事。”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走了两步,又问,“你女儿好些了吗?”

    “好些了,下周就能出院。本来今天我让她爸爸去陪,我回来买些东西,等晋慈出院要用。她也不让她爸爸陪。”

    “我也随她了,孩子嘛,是要有点自己的空间。”

    挺开明的母亲,叶竞点点头继续听她说话。

    林秀凤提了提手上的袋子:“过了八点,超市当天的肉会打折,我今天买了不少,给晋慈炖点筒子骨汤。”

    “扇子骨更好,可惜晚上买不到,得一大早来。”

    “对了,你腿怎么样?”

    叶竞微微一滞,含糊开口:“挺好的。”

    “好就行,好就好。就盼着你们好。”林秀凤笑了笑又叹气,“我们家晋慈啊,我就盼着她能好起来。”

    她打开了话闸。

    “我家晋慈打小就很听话,读书也用功。大学毕业她堂姐考研究生,她就考了公务员。”

    “这孩子是舍不得我们继续花钱供她读书。”

    “但是她脑瓜子灵活,成绩好,考进了邗州体育局。”

    叶竞看着她开心自豪的脸,也跟着夸赞:“挺好,她有主见。考公务员好,少走了不少弯路。很多人读了研究生回头还是要考公。”

    “唉,本来是挺好,到年前一直都很好。后来正月里走路摔了一跤,才告诉我们眼睛模糊看不清楚,那个月断断续续头疼,市里要办比赛,她经常加班,以为累着了,也没当回事。”

    “一开始在邗州查的,医生说不大好,推荐我们来南城。没想到是脑癌,胶质母细胞瘤。”

    她顿了顿,哽了哽喉咙,抬手抹了下眼角:“四级。”

    叶竞心中惊讶,就算不知道胶质母细胞瘤是什么性质,但是同为癌症患者,四级意味着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不知道怎么去安慰林秀凤,撇开目光抬头望着天上的寒月,安静地站在一边等她收拾好心情。

    “我跟她爸在老家做些体力活,他爸在工地上,我就在厂里做做毛绒玩具,多劳多得。晋慈只有社保。有些药社保都报不了。”

    “好在她们单位领导同事都是好人,给我们捐了款。家里兄弟姐妹也帮衬,这才到了肿瘤医院做了手术。难为她们领导找人牵线,找的数一数二的专家,住了特需病房。”

    “阿姨,会好起来的。”他晓得自己的安慰贫乏枯燥,当下却也说不出更恰当的话。

    “会好的,会好的。”林秀凤点着头嗫喏,前面就是单元门,她加快了脚步走在前面,“今天太感谢你了,进来喝杯水吧。”

    房子在3楼,电梯关上很快又开启。

    金玺苑不算新,老式的楼,去年在外面加装的电梯。

    林秀凤拧开锁招呼他进门:“进来坐,晋慈他爸回家了。这不要出院了嘛,晋慈爱吃家里的糖烧饼和盐水鹅。今天不用陪护,我让她爸回家买。”

    “坐坐,我去给你倒杯水。”

    “不用客气阿姨。”叶竞随意打量了一圈,房子40平左右,小小的客厅靠墙一张双人沙发,旁边一张立柜,柜子上摆着一家三口的照片。

    照片里的姑娘满头乌亮的秀发,一左一右搂着父母。

    墙角堆了两三个蛇皮袋,里面放了些半成品毛绒玩具。这大概就是林秀凤拿回家做的活。

    整个家小却整洁。

    “来,叶先生,喝水。”

    “好,谢谢阿姨。”

    林秀凤拖了张凳子在他三四步外坐下:“家里有些乱。”

    “没有没有,挺好的,挺温馨的。”他不擅于这样的社交,心里暗忖这些场面话应该没出错。

    “在这边住了两个多月,先是化疗,后来手术。我有空的时候就做做这些活,补贴点家用。”

    “晋慈他爸,反正在工地干活,在哪做都是一样。”

    叶竞点点头:“你们照顾女儿辛苦。”

    “谈不上辛苦,都是命。”林秀凤起身拿来柜子上的相框,指着照片给叶竞看,“晋慈工作了一年非要带我跟他爸去杭州旅游,这张照片是在西湖边拍的。”

    “我跟他爸第一次出远门,真的很开心。她说以后要带我们去好多地方旅游。”

    “谁想到,唉。”她又忍不住伤心,可能是面对帮助过她女儿的人有点收不住。

    叶竞有些局促,刚想开口,林秀凤吸了吸鼻子,脸上挤出笑:“还好她工作好,领导说了不拘休息多久,等好了再回单位。”

    叶竞轻轻舒了口气:“阿姨,你别难过,会好起来的。”

    空气里有一丝沉默,林秀凤点着头,还盯着手中的照片。

    叶竞快速喝完杯中的水,起身道别:“阿姨,我走了。你保重。”

    林秀凤一直送他到楼下,又是再三的感谢。

    他接收到她发自内心的感激,却不觉得自己值得承受这么多,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踏着月色往家走,进了门脱掉假肢,清理收拾好,时间也不早了。

    他躺在床上准备入睡,黑暗里“胶质母细胞瘤”几个字闪过。

    叶竞又起身拧开床头灯,重新拿起手机,打开了谷歌。

    胶质母细胞瘤生长速度快,70%~80%患者病程在3~6个月,病程超过1年者仅10%......

    患者都有头痛、呕吐症状。视盘水肿有头痛、精神改变、肢体无力、呕吐、意识障碍与言语障碍......

    手术治疗是首选手段,肿瘤彻底切除与否与病人预后直接相关。放疗是主要辅助治疗,化疗是治疗的重要环节......

    胶质母细胞瘤4级生存期一般在一年至两年左右的时间,具体时间根据患者病情、治疗方式和预后效果等方面存在差异......

    他锁了屏,叹了口气,四级胶母,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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