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抻了抻筋骨,吃了药,护士来通知去放疗。

    张晋慈起身往外走,经过隔壁床,床上的老太太还在昏睡,陪护的大姐看着她欲言又止。

    她知道别人眼里是同情,自从生病,这种目光她感受过太多次了。

    医院冷气开得足,快到治疗室,门上方挂着TOMO机房几个字,绿底黑字。

    照应这么昂贵的机器,这里的空调开得更低。

    她两只手心冒了一层冷汗。

    往里走,房间里堆满了放疗定位模具。

    张晋慈熟练地躺上去,却还是紧张,躺下就感觉呼吸快心跳快,人要昏过去了。

    其实她感觉不到放射线,只是压脸的模具让她有些难受,感觉自己像案板上只剩嘴巴还能动的鱼,孤独可怜。

    好在时间短。

    她从治疗室出来,林秀凤已经在外边等着了。

    妈妈没送她来,拿着化验单去找医生的时候她就被护士叫来放疗了。

    这会儿林秀凤背对着她,跟别人聊天。

    “血小板暴涨50,哟,您这挺有效果,都吃了什么?”

    面前的大叔指着林秀凤手上的单子,她脸上的笑发自肺腑:“喝的生血宝,还吃了一段时间花生衣。你也可以试试。”

    大叔点点头,林秀凤又砸了下嘴:“就是白细胞还有点低,是不是得买点海参补补。”

    她声音低下来自语,大叔也没接话。

    张晋慈走过去搀住她胳膊:“回去了妈。”

    “晋慈出来啦,走,快回去躺着。”

    娘俩往病房走,之前手术出了院,开始放化疗的时候,黄教授为了减轻她们的经济负担,就让住普通病房。

    这里条件比不得特需病房,也是双人间,但设施要陈旧得多。

    张晋慈不想躺着,剩余几次放疗一做,等真正回了家告别了这里,她再也不想来了。

    祈求老天保佑。

    她想好起来,想快点回去上班。

    家里为了她,欠了好多债。

    爸妈贴光了积蓄,什么药对她好,什么保健品她能吃,都给她买。

    进口的替莫唑胺,她同步放化疗不能停。她的身高体重,每天要吃260mg,2粒100mg,3粒20mg。

    100mg剂量的一盒药只有5粒,自费要2600左右,还好有医保。

    她一开始就要求,这些都不许瞒着她。怎么治疗用什么药都不能瞒着她。

    但是放疗全是自费。

    爸妈听医生说TOMO刀更精准,伤害更小,当下就决定做这个。

    她在一旁问价格,医生说3600一次,20次价格封顶,不过不能报销。

    那一刻她脑子里想的是已经住了特需病房,有好些不能报销,再做TOMO刀,对本不富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她踟躇在原地,爸爸已经开口:“主任,我们就做这个。孩子少受罪,也能恢复得更快更好。”

    她想着这些事,心中有些烦闷,在床上翻了两个身,又坐起来:“妈,我出去走走,躺着无聊。”

    林秀凤戴着老花镜不知跟谁在发信息,闻言抬头:“别走太远,一会儿你爸该送饭来了。”

    “知道了,放心吧。”她戴好帽子往病房外走,隔壁床老太太在打点滴,还在昏睡,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声音,像有口痰卡着。

    陪护的大姐不在。

    张晋慈出了大门往8号楼走,8号楼的12层是特需病房。

    她在那里住了将近一个月。

    出了电梯厅,左拐就是护士站,大家都在忙着。

    她在这也算混成了熟脸,张晋慈趴在护士台上,对着正在填表格的崔园园笑:“园园。”

    崔园园闻声抬头,看见她来,惊喜地叫出声又立马捂住嘴,从座位上走出来拉着她的手:“你怎么来了?身体还好吗?”

    张晋慈点头:“来做放疗。”

    她又张开五指:“还剩五次。”

    “看你状态不错,真替你开心。”

    说话间有其他护士过来,三三两两打招呼,问问她情况,又拿零食给她吃,倒水给她喝。

    “多抹比亚芬还有喷剂,皮肤红肿很快就会好。”

    她把大家的恭喜和关心照单全收,不敢过多打扰别人工作,略微说了两句就散了。

    张晋慈又轻脚走到旁边的办公室,微微探头,黄教授不在。转身到了隔壁,他的学生陆主任在见病人家属。

    瞧见她,陆永峰笑着抬手跟她挥了挥,算是打招呼。

    她眼睛亮晶晶,脸上带着笑,也朝对方挥手,坐了个回去了的动作,再次点了点头转身往回头走。

    倒是在电梯口碰见了刘晓芳,之前的病友,也在这里住了大半个月。

    “张晋慈,你怎么在这里?”

    刘晓芳自来熟,拉着人在靠墙的长条凳上坐下。

    “我在前面放疗,过来看看。你呢?来复查?还好吧?”

    刘晓芳点头:“对复查,挺好,暂时没进展,希望保持。”

    又拍拍她的手背:“你也是,祝你一切都好。”

    “谢谢。”

    刘晓芳又问她:“你跟江雪还有联系吗?”

    “怎么了?”她倒是没想到刘晓芳问起江雪,她有江雪的微信,但从来没有说过话,也没见江雪发过朋友圈。

    不了解她的近况。

    “看见你就想起她,那会儿她跟你一个病房。”

    刘晓芳脸上带着羡慕:“她做的微创,3天就出院了,也不需要辅助化疗。”

    又往张晋慈身边靠了靠,贴着她耳朵:“她跟护士长是亲戚,护士长给她找了黄教授看病,又是罗教授执刀,手术肯定做得好。”

    她听出刘晓芳话里的艳羡,又听她感慨总结:“都挺好,除了丈夫不太行,跟个孩子似的。”

    她脑子里一下子就出现那个只顾打游戏的黄毛的身影。

    浅浅笑了两声,她告别刘晓芳往病房去。

    她想了想,掏出手机给江雪发了条信息。

    电梯里人多,她站在最里面,透过观光电梯的玻璃看见下面小小的人影越来越大。电梯开了又停,一直到一楼,也没有收到江雪的回复。

    台风天过后又迎来高温。

    临近中午,日头晒得花草蔫了身子,全都无精打采耷拉着。

    外边人不多,她加快脚步,走到住院部和门诊大楼的回廊处,瞧见一抹身影,好像有点熟悉。

    白衬衫,板正的西裤,好像那个叶竞。

    他来医院做什么?

    叶竞来复查。

    那天从墓园回来,夜里十一点多收到了周一芳的消息。

    老头不容易,这个点估计才忙完,就发了一句话来:“下周门诊我要看见你。”

    就冲着周老对他的关心,他也不能再把自己关进小黑屋。

    况且还有哥嫂袁铭每天的嘘寒问暖。

    走了的人已经走了,他还活着,不为自己,也要为哥嫂,为袁铭,为所有那些关心他的人。

    空腹抽了血,他坐在外间的椅子上休息。

    叶竞拉开双肩包,掏出了一瓶宝矿力,又拿出一个三明治,快速撕开包装纸,三两口吃完了早饭。

    浅喝了两口水,把东西收好,起身往MRI影像室走。

    他的号还在后面。

    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再次打开包,拧开保温杯散了散热,浅啜了一口,水温刚好,又打开小药盒,把一把药全部塞进嘴里,仰头一口吞了下去。

    他收好东西,低着头发呆。

    好像没有了来之前的惶恐,所有的担忧在这一刻都化作得过且过的逐流。

    最近的日子让他有一种过一天是一天的丧感,他还没有赶走心底的无力。复查,吃饭,吃药,锻炼,机械地做着这些事。

    不是为自己,是为了他们。

    暂且,就先这样吧。

    最后拍完了CT,他搭地铁回家。

    今天没开车,靠中午,太阳烈得不像话。

    叶竞迈步往大门走,这副假肢已经磨合得很舒适了,但是这天气又回到盛夏,烈日当空,他很快出汗,隐隐觉得硅胶套里也沁出了汗液。

    好在地铁口离医院大门只有三百来米。

    进了站冷气开得跟不要钱似的,呼呼的冷风往身上刮,跟外边一对比,冰火两重天。

    叶竞怕自己着凉感冒,把包从肩膀上拿下,抱在胸前,紧紧贴着。

    下回还是自己开车得好。

    进了屋先脱下假肢,仔细清理了残肢,又把硅胶套清洗好放在架子上晾。

    他靠在沙发上,眼睛无神地望着柜子上的奖杯和照片。

    那是他职业生涯里第一座奖杯,全国U14冠军。

    年少的时候,一门心思在挚爱上,练不完的球,做不完的体能训练。泰拳、踢拳,拳击步伐,练不好上了场就会挨打。

    他从不觉得那些日子苦,反而甘之如饴。那是他一生最珍重的回忆。

    叶竞拄着拐走过去,拿起柜子上的相框。

    照片里他跟袁铭一左一右,陈清瑜在中间搂着兄弟俩。

    他把辉煌尘封,那间装满了他过去荣耀的房间已经上了锁,连带着柜子上的奖杯奖章,唯一不舍得收起来的就是这座奖杯和陈清瑜的照片。

    他沉浸在往事里,心里是这半个月以来挥之不去的低落。

    “你好,顺丰。”门铃蓦地响起,把他拽回现实。

    “稍等,来了。”叶竞回过神,想去卧室拿干净的硅胶套已经来不及,终于拄着拐走到门前。

    他手搭在门把上却没打开,最终还是对着门外:“请把东西放在门口吧。”

    快递员说“好”。

    他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听见门外的电梯门打开又关上,才慢慢推开门。

    门外地上有一个纸箱,他把拐杖放下,右腿慢慢蹲下,一手扶住门框,一手把纸箱拽了进来。

    大门关上,带起一阵风,吹起左边的裤管荡了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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