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首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母腹中的文小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长大,神谙腹韧展扯,腰椎受迫,如今吃力的时候更加频繁。时有喘息不顺,她轻捂胸口,复而想起这肚子里的小娃娃如今也不过将将七月大,既庆幸终究安然度过失去四公主的月份,可距孩儿呱呱坠地还得默默数上好些个日子。
这日子也并非是过得淡漫,繁繁大地暑气渐消,沉檐下是入了秋的凉意,秋风捎来唇角的弯起,也有不为人知的怅然若失。
她喜爱这秋日,秋日也裹着许多她的伤心事。
立秋时,文寻先是率皇亲贵戚与公卿诸侯于西郊迎秋,再于宗庙行祭祖之仪。神谙罕见地婉拒出席,口头上以身子沉重为由,其实有心避忌,到底过不了心中如今身份不正的坎,更莫说在百官面前与帝王随行。文寻劝说几次不果,努嘴叹气后也还是体恤地随了她的意,可于少商而言,皇后从前持重守礼,如今倒也算享了往日越皇后为妃时的随心随欲,如此怎能不算好呢?
小女娘满心欢畅,原是美美地算着圣上将几日不来,也可想些法子替皇后排忧解闷,眼瞧才短短三日,身着冕服的圣上便遣着静谧的月色麻溜地跨进长秋宫的门槛来。见少商娇小的身子板骤然一僵,差点儿没把手里的食盒摔出去,文寻故作一副臊眉耷眼之态,瞥了瞥便径直入了神谙的寝殿。
少商并未知晓,自二皇子遇刺命丧苏山,皇家已有几年不再大办秋猎与贵戚百官同乐,只不过为秋来扬武之意,帝王射牲酎祭祖祀照办,却已省去许多繁文缛节。今年的祭祀礼更是一切从简,祭礼缩短少了群聚的热闹不说,简直比平淡的以往更加平淡,道一句匆忙敷衍也不为过。古怪的圣上倒是行色匆匆,情绪捉摸不定,众人颇为纳闷之际,越姮一脸淡然,边诚心祝祷国泰民安,边嫌弃文寻的神经质。
老头儿心里紧系着人的蠢模样,确实是有些不堪入目的。
文寻甫归,神谙次日便随他一同出了趟长秋宫,还是自废后之后初次出宫,只为至皇陵祭拜二皇子。二皇子死在了枫红最深时,可夫妇俩早两年已决定,未免总是勾起伤痛,便不于忌辰拜祭,而是挑一平和的秋日来看看这早逝的孩儿。
金钟鸣时,秋燕振翅纷飞,越过了陵寝的白塔墨瓦与肃穆庄严。
祭殿内的宫人全数屏退,只余帝后二人独处。神谙一袭缟素襦裙,凝肤透出润色,衬得由润玉簪子绾起的发丝乌秀亮丽。如此形容端庄清雅,略似粉黛的容颜上却秀眉微蹙,眉川里藏尽忧思,而文寻于蒲团上盘坐捻袖,亲手擦拭祭台,还不时自顾自地与孩儿唠嗑,犹如寻常阿父作态。
神谙浅浅瞧在眼里,禁不住一阵心涩。她为人是多愁善感,他却是个比她更加重情的。
从前每每来到此处,眼见孩儿们的牌位,耳听缓缓钟鸣,触景伤情之人总是比她先落下泪来。时至今日面对爱子惨烈离世,文寻稍能以平复的心态与之共处,还不忘与他聊起家常,叫旁者何不心中苦涩?
他的思念看似清淡坦然,而神谙亦知内里是何沉重。
她来到文寻身边时悄无声息,他也能感知般地举起手,将人轻轻扶坐下来。眼前立着一尊尊的牌位,神谙静肃扫视,这里除了被追封为淮安王的老二,还有她的灼灼、锁锁,以及越姮的小老四。
每一个皆早罹不得成人。每一个都是她真切深爱过的孩子。
“神谙可还记得,从前就属这老二最为顽劣。”
她望着二皇子的牌位,哀婉接道,“可后来,也是他最体贴妾的。”
文寻低落地笑了笑,“他精怪得很,总有法子哄你开怀。”
是了,老二自小便自负得意,满嘴狂妄之语,既不尊他人也不敬手足,特爱作弄老三。还在老宅院时,兄姊都由夫子来教,只有他得让神谙亲自监督学习;文寻提他上武场,习武骑射倒是学得比兄弟都精快,就是爱惹恼马儿差点儿被踹。教养老二之事直让夫妇俩头疼,一家入主洛河皇城之后还日日与那浑小子斡旋,直到神谙连失两位公主,许是那散不去的忧郁终究躲不过孩子清澈的眼睛,对彼时年岁不大不小的老二来说,自己唯一能做的便就是呵护母亲。
“你想啊,如若他还在,定会成天在他皇兄面前吵吵嚷嚷的,帮着咱们督促子昆。”文寻再次失笑,眼底却圈了一眶的红,“他呀,也定会专揭小五错处,势将她惹毛闹得鸡飞狗跳不嫌事大,咱做父母的却又只能笑笑,拿他没办法......”
他所言至此,神谙欲以浓睫掩覆眼里的深幽,可粼粼波光只会催化心中泛生的酸涩,再听他嘱咐老二辞世时的年岁比姊妹四弟都大,在人间不往的那里,定要替父母好好看顾他们一番,神谙再也忍不住,鼻头一皱,煎熬许久的泪珠便安静地跌淌下来,划破一向的隐忍自若。
原是那层故作坚强不过薄如窗纱,一捅便破。
文寻也湿濡了眼眶,却强忍着正了脸色,转首重新面对着孩儿们的牌位,“不多时日,你们母后又要生弟弟妹妹啦。”他轻捂上她高耸的腹尖,带着几许忧伤的笑,“你们姊妹兄弟四人,定要保佑你们母后生产时无险无难、万事平安......尤其是老二,母后还念着你最体贴呢,你一定要保佑你母后,知道吗?”
语落时,满室香粉入尘,烛火烧沁,浅烟萦萦。
肚腹的弧度仍映衬地嵌入他的掌心,她伸手覆上他的手背,动容之情成了润唇下紧抿的嘴角。举眸泪中相视,缓缓而笑。
——
若说这入秋后,还有哪些事是让神谙费了些心绪的,便是前朝请立太子之事与五公主拖延至今的及笄礼。
当初下诏安置宣氏与皇嗣,文寻便已应下立储事宜以得诸臣支持,保事事顺遂,可如今两月已过,宣氏不日也将诞下新子,立三皇子为储之事却是半点子风声也未有。近日关乎宣氏的言语又悄悄地火热起来,人人皆瞩目着宣皇后的肚皮,就怕稍有动静则变数难测;朝上遇臣工开口提请,文寻却哈啦两句敷衍过去,对朝臣的焦迫竟是表现得丝毫无感。
帝王如此毫无表态,连一向沉稳隐密的三皇子也终究按耐不住。
那日午后,子端趁文寻在时以探视神谙为名久违地入了长秋宫,实则想要一探君心,甚想得知自己的父皇日日流连于长秋宫,可还有为朝为政的心思,殊不知这才开口说了两句,便被文寻连环炮似地训斥起来。
“老三啊,你来此若是真心想要问你宣母后安,朕甚是欢迎,你若开口闭口都是政事,朕劝你还是不用来了,何事不能在朝上与
朕禀告商议,非要来到长秋宫说与朕,扰你宣母后清幽?”
子端脸色一沉,即时揖手,“儿臣知错。”
“罢了,如今你宣母后人你看了,长秋宫的茶喝了,啥屁话也云够了,无事且滚吧。”
“可是父皇——”
“怎么,莫不是还想朕与你宣母后留你用膳不成?”
“陛下,妾其实正有此意。”
见子端跪跽在位神情窘迫,于上首端坐文寻身侧的神谙自是于心不忍的。
她少有不顾天颜,依然启齿缓颊,“老三有心,自闻妾怀娠便与二公主合送了不少补品过来,妾也许久不曾与之共聚,此次正好——”
“不行!不好!”文寻僵着黑脸,曲起手骨轻扣案上,眼皮抬也没抬,“老三,你滚。”
三皇子终是灰溜溜地告了退,文寻这边厢立即松下挺拔的坐姿,似在新妇面前才能松懈软烂。神谙低叹,正欲再开口说些什么,那清清淡淡的眼一下便撞入视线。
一记眼波,她便已知晓此事不容得她再帮辩几句。
他一手抱拳抵在唇上,慵懒道,“老三有何心思,朕都能看清,神谙又怎会不知小儿心计。”
“可也正因立储之事一再拖延,老三今日才会来此。天子若再不表态,不只群臣忧虑国之安稳,也怕夫君如此不信任老三,恐寒了孩儿的心。”
文寻闻言,一双剑眉挑得实实夸张,“才一番敲打便就要寒心?未来储君若是如此小气狭隘,要来何用?再说了,他此番态度来探究你我,神谙喜欢吗?朕可不喜欢!恨不能再挫一挫那竖子锐气——”
他一字一掌重叩案面,不仅将杯中茶水震洒,还几乎唾沫横飞,粗鲁之举实惹得神谙不悦。
“还请夫君顾念老三是自己的孩儿、是明日之君,多存几分颜面,切勿与之计较。”
“方才让他早早且滚还不算存有几分薄面啊?”
神谙无奈暗怨,双手交叠搁置腿上,直言道,“妾信子端将成明君。”
“朕知你信......”案下,文寻轻易寻至一双玉手,揉捏起来,“神谙莫要劳心了,立储之事,朕自有考量的。”
神谙仍沉默不语,他便慢悠悠地凑近,只是那本该冷峻明澈的眼神却在此时抹了几分戏弄的颜色,颇有得寸进尺之意。
“神谙真要忧心,不若先忧一忧小五的及笄礼?”
她瞥了他一道,如若立储事宜是文寻拖延之事,那五公主的及笄礼便就是她避谈之事了。
此礼本该在五公主与越氏公子定亲后不日举行,却因神谙千秋寿宴后五公主受罚禁足一事而耽搁,更因小越侯之事导致宣越两族联姻彻底破局,从此便不了了之。可五公主毕竟是圣上备受宠爱的幺女,纵然被重责,笄礼事大也不至于沦落至不了了之的境地,内里寻思,不还是因身生父母有意而为之。
“神谙这是还气着小五呢?”
他明知故问,她也不愿直面回应,只黯了黯清郁的眸色,“妾此前便已说过,若真要为小五举办笄礼,务必在立储大典之后,切不可盖过新储君的风头。”
佳人聪慧敏捷,轻而易举地便将难题抛回给了自己。文寻因而扯出了笑,这下是完完全全地黏了过来,双臂一伸,将神谙松松地圈起。
“那......神谙依然不愿主行小五的笄礼啊?”
“阿姮妹妹如今贵为中宫之主,若由妾主行恐多有不便。”
“你是小五的亲生母亲,没什么便不便的。”他凝视着她,默然道,“朕就想让神谙为咱们的女儿主行笄礼。”
她避了那炯炯目色,闷声答,“如若陛下当真记挂小五的及笄礼,还请与阿姮妹妹商议,劳烦妹妹为小五费心了。”
见神谙态度坚决,文寻心知她仍在气头上,母女和解之事还需再下一番功夫,再瞧自家新妇神容闷闷,自己怕是不好再逗弄下去,哄好新妇才是眼下顶顶的要紧事。
于是便有了堂堂儿郎哼哼着撒娇,一口一个好夫人地叫,一朝天子的脸皮是蹭在新妇手臂上的,身子骨是瘫软在新妇身上的,双掌贴在她肚腹上乱摸一通,嘴里戚戚呜呜嚷得连门外值守的小宫婢头也不敢抬了,进退两难的姿态怕是在踌躇着究竟还要不要替贵人将殿门给合上了。
神谙既羞又恼,脸色顿时熟成一片绯嫣,心下一横不想妥协半分。可到底是娇软的女娘,一次又一次温柔无赖的攻势又谈何经受得住?
文寻也确实赖皮,顾不得新妇大腹便便也要钻入她怀里磨蹭,神谙籍此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也俨然不顾多年的斯文端庄了,就怕他再胡乱说出什么来。文寻一惊,滑下身子四脚朝天,抗议不成还在呜个没停,却只见新妇已然俯身,在他眼前低柔地警示了句,“夫君不可再闹。”
如此情状,远瞧着倒像是宣皇后在桌案下柔情蜜意地将圣上的头颅揣在了怀里,老夫老妻实在腻歪得紧。
“呜......神谙亦不可谋杀亲夫......”他惯会遛着可怜兮兮的眼神耍赖,“杀的还是、还是当今圣上啊......”
吓唬一向正经的女娘自然是凑了效的。
神谙匆匆将人松开,显得文寻那事后的咧嘴一笑很是得逞。可嬉闹的人终归安分,心甘情愿受了她小小一拳,及后小心翼翼地枕上她的腿,双手捂在腹前仰视顶梁,只是那双迷人的眼含着澄光,神谙一时看不真切。
“立储大典需在神谙临盆前举行,小五的及笄礼也不能再往后拖了,如此......便也就是这一两月的事了。”
他言语后一阵静默空落。
她至此才知,自己数着小六出生的日子,他便数着他俩的分别之日,他是在怕这些事一件件办妥,他与她缠绵的日夜便会一日日消磨。
她内疚如今才知他心中思量,又不想见他愁绪难解。
既如此,他还想拖一日,便是一日吧。她的指尖最终描上他的眉心时,是有几分妥协的意味在的。
她替他熨平山川沟壑、替他勾勒嘴角弯度,期许一日,他们不再妥协时也会勇敢。
——
这一日清早便能瞧见圣上揪着宣皇后于殿后院的亭中对弈,嘴里扯着秋意正浓、美景正胜,至于眼尖冒出贼兮兮的目色,就不必会意了。
神谙自幼精于棋艺,从前顾着夫权君威倒是谦让,可如今也不知究竟是因心意相通后的豁舍,抑或这几日真被黏人的郎婿缠得气不知往哪出,神容柔淡之人步步围杀,白子孤零,帝王两局下来仍是败北。文寻自诩好学,每每落败还要不耻下问向新妇讨教,当然也伴着几分好胜之心,并道许久不曾与她手谈,技感生疏,缠着人再下一局,简直不亦乐乎。
神谙趁文寻再次陷入苦思之际,悄悄抬眼看他,看他剑眉星眸沉思不动,看他眉梢微扬豁然开朗,看他下颌松动穿透秋风,朝她扯出落子无悔的笑。
她怎会不知他藏着的心思究竟为何?
他这几日来长秋宫总来得晚,错过了几次与她共用晚膳的时机,内疚得在眠前总要与她嬉闹一番聊表歉意,待她真睡下了,却又在寝殿东侧室挑灯案牍劳形。她起夜时撞见他,他便乐呵呵地黏回榻上陪睡,关心着问起他,他也从不作多解释。可近日国情安稳,并无战事,要他如此劳心劳力,不外乎就是立储与小五笄礼一事。
自古以来,长生栽下荫护的帝王之心,有哪颗真是毫无波澜的?
尤其那帝王还是个孩童气性的,心烦时便爱堂皇地纠缠,又不愿道明其意,结果就是殃及池鱼,惹得周遭之人一同不爽快。
神谙心中清明,于是此事他不主动提,她便不再问,他黏人黏得紧,她也就惯他几日,既不揣测君意也心领神会,实实体现夫妻多年的默契,心灵如此相通又不经意。她亦是体贴他的,想着他能在自己身上缓解些不舒坦也是好事,若真快要被烦腻,顶多便在这棋盘上不惶多让。
因而当少商踏着习习秋风而来,手里端着炖好的燕窝临至亭中,方行礼跪下便惹来又一次处于下风的圣上一记不痛不痒的刀眼。
“你原是上了小厨房替神谙炖上燕窝补养啊。”文寻一派清淡道,“朕向神谙提及要授你棋技,要你在此观摩,谁知你一早便失了踪影,如今看来,还算你有几分孝心。”
“谢陛下夸赞。”能得圣上吝啬至极的赞许,小女娘明媚得意时也不敢居功,“可这份孝心,少商只敢认半分。”
“哦?”文寻将白子没入掌心,双手握拳轻搁膝上,“你倒说来听听,怎的只敢认这半分孝心?”
“是因另半分孝心,得算在二公主头上的。”少商解释道,“这燕窝是她日前又差人给皇后送来的,全再堆起来,这库房当真就要成‘燕窝’了!”
文寻顿时被少商所言逗得大笑几声,神谙也难得眉眼弯弯,接过少商递过来的紫藤碗时依然笑意缱绻。
“少商此次在这燕窝里兑了些甜乳,甜而不腻,皇后可要趁热尝尝。”语毕,少商又举起端盘中的另一只碗,转而朝文寻恭敬地奉上,“这是给陛下的。”
“哟,朕居然也有份啊?着实想不到啊,程宫令这还记挂上朕来啦!”
“方才不知少商身在何处,陛下还在妾面前念叨不休呢。”神谙轻拌着碗中补物,抬眼娇嗔,“现如今少商处处也想着陛下一份,证明她对你我一向敬孝有加,您从前还曾褒赞过少商敏捷孝愉,可就别再挖苦她了。”
文寻漱漱品尝一口,不以为然道,“严父慈母,你宠她就够啦,我来做歹人吧,此番是要好好敦促她,可不是挖苦啊。”
少商闻言即暗暗咋舌——背地里说她坏话还嫌不够,圣上老伯如今还要当起她阿父来了?泰山神庇佑,可千万不要!
小女娘慌张,可也还未及朝神谙发出求救的眼神,曹成便神色仓皇地入了南屏亭。他躬身急声道有要事启奏,提及要事一词时还匆匆瞄了神谙一眼,表情颇为为难。
文寻仍沉浸在此时和乐,一时神经大条不辩事异,见此不悦,“我说曹成啊,何事要你如此作态?”
“呃,车骑将军府——”曹成咽了咽,更正道,“是‘王’府来报,说......”
帝王扬扬衣袂,“有屁快放!”
“说......文修君,今晨殁了。”
文寻一顿,再抬眼看向神谙,见她也是震惊一滞。
“据报,文修君不知从何得知老乾安王的死因,精神崩溃闹了整整一夜,侍女入内安抚,她却伤人,守兵不得已,得王庶人首肯后将其束缚,今晨送膳,才......才发现她原来早已挣脱,用束缚的麻绳悬梁自尽......”曹成说不下去,只得再次揖紧了手,“还请陛下、宣皇后节哀啊!”
此事并非预料之外,文修君自王姈出嫁,心神便每每愈下,文寻念在神谙份上还曾恩准宫中医官为她长期诊治。尔后小越侯事发牵引老乾安王命案、彭坤长期控制小乾安王后再领寿春叛变,攻回寿春一事不可扭转,文寻也立即言明谕令,半点风声也不可向软禁王府的文修君透露,便就是怕她承受不住。
可憾事要生,是祸难挡。
神谙收回目光,神态怔愣,放下紫藤碗时竟素手一颤,不慎倾洒了小半碗的燕窝。亭中众人俱惊,沉木棋盘上的一角顿时被乳白浸覆,黑白子间相乱。所幸神谙无碍,只是面上无甚表情,任凭冲上前查看的少商替她擦拭玉指、裙襦,也未曾再举起眸光。
“神谙。”文寻唤了一声,凝视裹含惴惴不安的迟疑。
“妾御前失仪......还望陛下恕罪。”
他摇了摇头,柔声宽慰,“神谙无事便好。”
“妾有些乏了,欲先行告退。”
“那朕陪你一起——”
文寻话音未落,神谙早已借着少商的搀扶巍峨起立。少商再挽着她前进两步,很快便也被落下,眼瞧倩影无声离去,更似急迫而逃。
“陛下,”她无助地回望着文寻,“皇后她......”
文寻黯目晃首,示意少商无谓追去,转眸见曹成满脸窘色,随即也懊悔地敛下眼帘,扶额叹息。
奈何秋天裹着许多神谙的伤心事,原也是多事之秋啊。
——
文修君乃戴罪之身,故身后事得遵行谕令。
王府挂丧当日,庶人王淳奉诏入宫,怯弱言明不欲将丧仪办得奢靡隆重,可文寻道文修君生前既是自身妻族又份属同宗,也曾是车骑将军夫人,该有的体面绝不轻怠,又恩准人们至王府吊丧,皇家将由汝阳王携同三、五两位皇子前去吊唁,赙赗、挽联也一概不落。圣意如此浩荡,助王家办妥此次丧仪不止,对罪臣一家简直莫大荣耀。
王淳唯诺叩谢君恩之际,再愚笨也该想到,这一切恩泽念着的是宣氏皇后的份上。
自闻文修君身故,神谙连日并未多语,只将自己关在殿内抄写经文祈福,已然近百。独自静一静也该是静够了的,少商实在是怕她忧思过度生出病来,这才又哄又骗地将人扶出殿外散散心。彼时斜阳渐落,秋风萧瑟,神谙正阖着眼,微仰起头感受着秋风拂过大地的凉意。忽而有感身后紧贴过来一股暖意,腰际两侧同时被厚实的掌心禁锢,风里也传来了奇楠香,熟悉而清淡。
无需言语,默契便生,就这般被文寻拥着静默地待了小半片刻,直到她的名字随着风声呜咽轻吟出口。
她缓缓睁眼,轻声问,“夫君自议事厅归的?”
“嗯,”文寻亲昵地低叹,“适才找你找了满宫,原是在这儿吹风呢。”
神谙感受着颈侧的鼻息,吐纳温热,再抬头见顶上交错的枝桠在风中如楚天的脉搏沙沙摆动,漫天枯叶零落。
是实实的秋和日丽啊,万物皆有命,初生再凋零,抓也抓也不住。
“神谙当初便是在这儿被那小女娘砸倒的吧?”令人心定的嗓音突生不合时宜的调侃,“幸而我家神谙与小六福大命大,啥事都没有,不然十个程少商的腿脚都不够朕拆了卸了——”
怀里的人不嗔不怒,只转眸清冷一眼,文寻瞬间耸肩噤声。
“朕错了,不该说这些有的没的。”
他贴抵回去时不忘从后伸手摸一摸新妇的腹侧,主力讨好卖乖。
“小六你啥都没听见,父皇谁的腿都没卸啊。”他顿了顿,又徐徐道,“今日有快书入都,小乾安王奏请将文修君灵柩运回寿春乾安陵园安葬。想来你这从表弟啊,从前未曾见他有多善待自家阿姊,人死后倒是上赶着作好样子......”
神谙扶上文寻的手背,侧首面向他,浅若琥珀的眼眸霎时盈满水波,粼粼有泽。
他一时口不择言,心生愧疚,亦感慨这世间又殒落了一双绝艳的眸色。
“罢了罢了,不提小乾安王了。”他撇撇嘴,接着道,“罪妇故后欲葬娘家,此事朕不宜做主,王淳身为文修君郎婿,虽说那爷子惯只会点头,但也是正经明白地问过他了。他并无异议,既如此,朕也就准奏了。”文寻体贴,又温柔道,“神谙也宽心,文修君出殡当日,朕会调一队人马一路护送王淳父子至寿春。还有幽禁寿春城的王姈,听闻她与文修君母女情分所剩无几,如今也已近临盆,倘若她有心送别她阿母,朕自然会准,如若她无心送葬,便也随她吧。”
神谙眼神潋滟,垂了羽睫颔首默认。
“还有一事,朕想听听神谙的意见。”他松开安在她腰侧的双手,缓缓将人带至自己面前,彼此之间隔着她腹里的小六,“灵柩运往寿春时,朕想让阿知前去送殡,神谙以为如何?”
“阿知......”神谙喃喃,不解问,“夫君何故想起阿弟?”
“文修君是老乾安王仅存于世的嫡女,寿春那儿的葬礼合该有与朕亲近者亲临,朕思来想去,还是认为阿知再适合不过。他如今身在下蔡县,正与寿春比邻,再者宣氏与乾安王族既是世交又是亲族,若他此去送送文修君,也算是替你、替宣氏以示敬意了。”
她思忖片刻,神情凄楚,“他腿脚可好些了?”
文寻哑然摇首。
宣圣知为弟为臣从来护得神谙极好,他是知道的,未免他人诟言外戚势大,颇得声望的年轻国舅远走朝都,而当时的自己也确实未曾多有挽留。宣氏出走不止,前年圣知还意外坠马,因而重伤腿脚、不便行动,无异于雪上加霜,如今也已累及姊弟俩将近两年未见,就连当初应允回都城为神谙祝寿之事也因他腿疾复发而作罢。
骤提此事让本就哀伤的神谙思及幼弟遭遇,文寻懊悔,见她这般自然不舍,便牵去她一双玉软素手,切切地揣在手里。
“神谙切莫忧虑。”他搓了搓她微凉的手,“此事朕未曾想下旨命阿知前去,只以姊夫的身份修书于他说明你我处境,就看他的意思,若是阿知婉拒,朕也可另作安排的。”
他转而攀上她的肩头,轻而有力地摩挲着,也想一吻她娥眉间凸起的山峦,用唇温将其熨平,却不闻自身也眉头紧锁。他不愿她为难的。
“如若神谙仍觉不妥,此事便作罢。”
神谙却摇了摇头,“如今乾安王族里与妾姊弟一辈的只余小乾安王一人,于情于理阿知都该临丧慰问的,他能应允自然最好。”她再次垂眸,声色怅然,“且万事有他在,妾心里确实也踏实些。”
他柔淡一笑,凑前揽过她的肩头,“好,那朕明日便修书于他。”
秋景如画却残阳渐别,暮色染天时映着疏枝错阔。秋思凌乱,文寻不愿再见神谙伤怀,搂着人欲归,不想衣袂一角霍然轻扯,再转眼一望,眼前之人已然抬手作揖。
“哎,神谙,你这是——”
文寻及时摁住欲屈身施礼的楚楚人儿,把她扶进怀里,不愿她如此恭敬生分。
“陛下宽爱仁厚,未计较妹妹生前作为,在她故后仍予王家、乾安王族莫大安慰及体面,已甚恩典......妾无以为报,仅能于此敬谢圣恩。”
“神谙又唤为夫‘陛下’了。”他微微埋怨,“你万不可谢,文修君既是你的亲人,我做这些也是应当的。”
神谙浓睫震颤,嘴角一时被抿得更紧,似有难言之隐。文寻见状心知有异,却只是默默地把她拢紧,将下颌轻抵于她的发旋上。
世间顷刻间静落,她枕着他的颈窝听不见耳边风声呼啸,只有他胸口前规律有力的心跳。
“虽是亲人,可妾与文修君......其实并非亲密无间的。”
她说得很安静,似在低诉着无以言说的秘密。他揽着她微微摇动,嘴里哼出轻笑。
“虽说为夫老了,倒不至于老眼昏花,这些年她待你如何还是看得明白的。文修君生前自视清高,眼里从来只有乾安王族,而神谙是她唯一的输出,种种怨念非要出在你身上才能让她自己好过一点。”他便是在神谙面前批判故人,声色却也温厚,亦心疼地啄了啄她的发旋,“是吾妇心善大度,看重以往情份,收受此等委屈多年也未曾与之交恶。”
“......也并非是妾心善大度。”
“哦,那是什么?”
神谙微扬起头,从他们肌肤之间的缝隙仰视着他。在仅限的光亮里,他也垂目而望。
相视在她低眸时而戛然而止,她将自己埋回他的颈窝里,他也抚上她身后柔顺的束发,再次将唇瓣贴在她的发丝上。
“从前,乾安王府里贵妾众多,多少有些仗势欺人,便瞧不起寡居的阿母,连带她们所出的儿女也不喜妾与圣知,被欺侮作弄已是常事。”纤素玉指下意识地攀上他的前襟,神谙幽幽念道,“可偏偏舅父一向偏疼妾姊弟,在府里人尽皆知,舅父为人又执拗得紧,他若真心欢喜一人,便会千倍万倍宠爱她,从不顾忌,因而也为妾与阿知惹上不少麻烦。阿母也曾规劝他不可如此行事,他却道若遇事退缩便是懦夫行径,他可不会因妾姊弟受他子女欺负而停止疼爱我俩,倒是他那些子女合该好好自省,为何自家阿父更加疼爱外甥,而不是自己。
“舅父所为,庶出子女尚且怨愤,何况是嫡出的文修君?不过是嫡庶有别,她碍于舅父舅母不敢作为,也不屑与一众庶出手足同流合污,在王府时才予了妾几分好颜色,实算不上亲厚。后来我俩各自婚嫁,又先后定居都城,及后乾安王族没落,她无所依靠,这才多了些走动。”往事犹在,神谙眼中泛出眨不碎的泪光,没入乌幽不见晶亮,“我与她之间,真切的姊妹情谊是否存在......怕是从未有过。”
难得她敞开心扉对他述说往昔,他便静静地听她语毕,听她叹息。他一掌厚实,抚过秀发,轻扫肩背,蹭过她身上的锦缎,细腻的纹理在掌心铺开。
“既未曾有过姊妹情谊,为何见神谙每每出言维护文修君,也疼惜她的子女,时至今日还为她逝世而深感惋惜?”
文寻倏然停住了手。他该是知道的,这种种一切,神谙从来都不是为了文修君。
“莫非......神谙又想起了老乾安王?”
掌心一紧,暗纹前襟在她指间揉皱,小脸深埋,低啜声便随之传来。文寻黯然合眼,将人搂得更紧。
当初小越侯事发,从龙有功的贵戚一夕之间被褫夺封号、罚守皇陵,兹事体大牵动前朝,老乾安王的真正死因他更是瞒不了她——一代霸主在救援孤城的路上并非死于瘴气,而是死在了自己亲将手里,他在榻前紧握柔荑,字字句句亲口相告,她当夜失声的泪水绝不亚于十几年前亲握舅父死讯的快报。
“世人皆道......妾仅是舅父手里的一枚棋,为逐皇权天势而被利用,却从未有人了解过,妾寄居王府的岁月里也曾有过真心实意的温暖及依靠......”她在他怀里泣诉,潺潺小溪自脸颊流淌过,“舅父待我如父,是顶好之人,可为何......为何老天偏生劣待了他,使他命丧亲信谋害,就连他的妻妾子女也几乎不得善终......”
参天的树下未有落日残霞,只余难掩的啜噎与掌心攥紧的力度。
他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唤着她的名,不欲她沉溺伤悲也不茫然宽慰,知她自入秋以来的郁郁心思正如这萧秋落叶,层层叠叠,于今日此时终是压垮了抬正的头颅,闷在他的胸口上,让那些无法落在人前的泪水浸染着他的衣襟。
而巍峨皇城之上已不见红云渐别,天穹压着大地染上一片墨色苍凉。远处的少商向随侍的宫婢要来了灯,自己提灯前进,却在半道隐约见圣上抬手制止。
宫灯有镂,烛火映幽,趁着光还照不亮他们,趁他们还瞧不见星辰,他的吻于她额角一遍遍安静地降落,让她无需隐匿心绪,也让她保留私密。
此刻悲伤覆倾,在他这里,心亦能安定。
——
丧白幡幔轻飘,他在灵堂前站定,想必是管事领他入内时,夜里的秋风伺机钻入。他抿着嘴,此时年轻气盛的不满甚于伤悲,不满这风扰了此刻庄严,扰人永眠。
「王爷,」管事朝祭台前跪跽一老者躬身揖手,「文将军来了。」
老者未有回应,管事已意会,再领文寻撒香拜祭后便要退出室内。
「出去前把门窗捂好。」老者忽而闭目而言,「文将军不喜这风。」
管事与文寻俱先一愣,再相觑一眼,前者随后恭敬照做,而文寻则沉默着在老者身旁的蒲团跪坐下来。
乾安王仍一动不动。
在文寻眼里,此人一向桀骜,卸了铠甲的身姿依旧挺拔阔气,却在此时轰然颓老许多,不仅因胸前带伤,似是风霜终在这一刻终染白了他的鬓发。
「王爷,阿寻来晚了。」他垂首道。
「神谙可知你过府吊唁?」
「不知。」文寻答,「待她睡下后,阿寻才敢来此。」
「你家小老二如何了?」
文寻微淡地扬起嘴角,「出生至今吃得好、睡得好,就是比他兄姊爱闹腾了些,还爱挑剔,只肯神谙亲喂,把人给累坏了。」
乾安王终于睁眼,朝文寻笑了笑,「长子任重自受关注,若生有次子,应得父母格外关爱,往后你们夫妇可是要对这孩子更用心些。」他一顿,接道,「这话,是王妃说的。」
那笑容即逝,乾安王转眼凝视祭台前的灵牌,突陷无垠哀默。文寻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灵牌上一字一刻的是『爱妻云氏之神主』。
如若乾安王的鬓角有霜白缀点,鲜血则从颈脉喷涌而出,染红了乾安王妃的衣裳。暴君欲毁乾安王而不择手段,在乾安王军回城的路上伏击,王妃惨遭割喉,再连人带车摔入山谷,一行随军仅有二人生还。
其中一人,便是乾安王。
良久,老者方黯淡启齿,「神谙还未出月子,王妃遇害之事不好叫她知晓,你且辛苦再瞒一瞒她,若她事后责怪于你,便就叫她怨本王吧。」
「神谙并非心怀怨怼之人,必不会有所埋怨。」文寻微皱着眉,悲哀轻叹,「阿寻如今只担忧,若是她日后知晓王妃罹难,定会好生难过......」
「所以你得好好地陪着她!」
乾安王神色凶恶,此话语调似不容得半点不从,文寻直视着那双琥珀锐目,一时有些错愕。王妃离世之际,乾安王此刻的戾气反倒更甚以往,又或许是极悲而对仁善麻木。
文寻无心猜测,抿嘴不知作何应答。
「当初将神谙下嫁于你,并非仅承天下之所望,也带着吾妹托付与本王的珍爱。」乾安王稍微松动下颌,不欲表现得过于严苛,却把脸上的皱褶描得更深,「阿寻,答应本王,你定要护好神谙。一定。」
缓了些声色的嘱咐也并未撬开文寻眉间的锁,又不敢道出心中所惑。他纳闷之际,乾安王突然叹气,随后卸下挺姿吃力地盘坐下来。
「你也坐。」
文寻不愿,依旧跪得笔挺,一次深吸气后鼓起勇气道,「王爷,阿寻与神谙成婚至今已有几载,有一事未曾问得明白。」
乾安王手按胸口伤处,瞟着不愿屈服的甥婿,「且问吧。」
「阿寻曾听闻,王爷当初屡次拒绝他人联盟之请,可为何阿寻来求,便是姻亲为盟?」他仰首挺胸,却低下眉眼恭敬地问,「且求娶神谙者不少,当中不乏大才贵胄、英雄豪杰,有甚者为清白世家,不贪图宣氏名望与乾安王军的,为何王爷偏偏择我为神谙郎婿?」
乾安王闻言即失笑,「那你可曾听说过,神谙生来凤命?」
他愣了片刻,诚憨晃首。
「曾有星命预言,文氏后嗣将生新龙仪凤,可真龙伏休,鸾凤独鸣,因而得凤命者则得天下。」乾安王忆道,「而神谙恰恰身负凤命,鸾凤既生,将唤醒真龙,共担天地大责。」
文寻蹙紧剑眉,「阿寻从来只信自己手里的兵器和骑乘的骏马,神谙亦是顶好的女娘,何人娶她为妇皆是家门和乐,此等天命玄说......实在不可确信。」
「本王知你一向不信星命,但那暴君信。」乾安王紧盯着他,一字一字扣紧他的心弦,「且深信不疑。」
那双含疑的目光撞上老者的利眼,瞬间支离破碎。乾安王傲气凌盛,少有悲恸,双眸却于此逐渐通红,泪水盈满。
「我亦曾与暴君立下血誓,若他日不共戴天,也绝不可亲染对方鲜血。」乾安王含恨道,「因而他如今杀我部曲,杀我儿女,杀我至爱......」
又有秋风悄悄潜入,拂过了眼。
望着唇瓣张启却又无言翳合,文寻心知,星命预言至此是真是假,抑或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信或不信又有何重要。
润物细无声,也震撼着他逐渐清悟的心。
「那暴君......也不会放过神谙的。」
乾安王颔首,「神谙甚至还未出生,他便想杀了吾妹静妍。」后又谑笑,「世人皆以为吾妹夫当真清闲自在,能抛下族人家产,从此带着妻小归隐。」
「神谙可知全部实情?」
「一知半解吧。」泪凝氤氲眼底未及落下,乾安王便一手揩去,不喜懦弱,「她为人柔软,只需知自己嫁你为妇,有责助你完成大业,其余的那些恩怨厮杀便无谓让她知晓了。」
文寻心中难安,却也无言以对。
「阿寻,这是条不归路。」乾安王说道,「你若不杀他,他便会杀你。」
他低下头,突觉自己喘不过气来,「阿寻明白。」
「你能明白最好。我此生杀不了暴君,亦无法再护神谙周全,因而只能以你之手......」乾安王突然按下一掌,握紧文寻的肩头,「以你之心。」
「以我之心......」
眼眸慌乱地抬起,如此恍然,他忆起遥年廊下乾安王如金光闪耀般的目光,嘴角勾着意味深长的笑,犹如望穿他的欲望,让他心生畏惧,让他蠢蠢而动。
乾安王府西南角有一隐匿花海的小阁,其名冬遥,为静妍郡主幼时阁所。他装着满腔疑惑,趴在墙瓦上窥探,见院内枯树下一温润的小女娘正持卷细读,见世间黯然失色,见他爬上墙时抖落了一地的海棠花。后来他什么也未曾亲口问到她,后来她才在定亲筵上初次见到他。
可她并不知道,他对她已非初见,她的名字甚至在他心中已碾过无数遍。
「当初,我确实一心只想把神谙带出那方院子。」他并非在狡辩,「是后来——」
「后来的事,便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王爷早就料到了?」
乾安王只笑未答,而文寻紧盯着他的眼睛,又疑又惧,一如当年。
玄说亦有传,始帝嫡子为稳江山,亲赴涂高山求神女,以自心换来了一双能看穿灵魂的眼睛,以致文氏嫡系一脉生来俊美,尤以美目摄人心魄、洞勘人心,却因失心不得常乐,因而后嗣常有郁疾,或疯癫,或暴戾,譬如人人皆想推翻的当今帝君。
世人言,那是祝福亦是诅咒,可于文寻而言,皆是不置可否的玄命。
「倒不如说是本王在赌,」乾安王已然借力起立,缓慢地越过祭台,驻足时偏过一侧晦暗的脸,「赌你会对神谙动心。」
文寻紧抿着嘴,顿时心思絮乱。
他敬佩着乾安王,同时也厌恶他的压迫与算计,可如今他更是厌恶自己,当初的无意之举,如今无异于将神谙的一生卷入漩涡,一同沉溺,他的态度无法再洁净。
「因此并非是本王选择的你,而是你自己选择了天命,天命也选择了你。」烛火摇曳,映衬着乾安王的眼,「这是双向的奔赴,无论你信还是不信。」
烛泪垂倚铜台,原想灯烛长明,却忽而在风中熄灭。
「可这仍对神谙不公......」文寻合眼,暗哑道,「她本不该承受这些的。」
秋风夜兴,灵堂寂寞,吹肆而来的风拍打窗棂,管事终究捂不好的兰窗因而吱呀作响,苍白的丧幔随风飘举。
文寻难耐心中惶惑,今夜的每一字每一句掷入心湖,秋风泛起一波水皱。
半晌,只听乾安王问,「你可是真心爱着神谙的?」
文寻霎时睁眼,只见老者已立足灵柩旁良久,凝视着棺内遗体,垂垂而矣。
「阿寻......深爱神谙。」
他第一次如此张扬,原不比想像中难以启齿,却更令他陷入苦恼。
「那你便不必再多想了。」
老者果真洞悉人心,更加让人不寒而栗。文寻再次抿紧双唇,暗下决心,来日绝不能再如此坦白从宽。
「神谙虽为女娘,可她无需依附于你,她既是鸾凤独鸣,也是我文静翳的亲外甥女。无论你是否信她天生凤命,她与乾安王军十万兵马都将助你登上大位,你亦得护好她,共创太平盛世。」乾安王忽然喃道,「待大业一成,我乾安皇族必甘成你座下王族,拜你肩承天下,受你龙泽护佑......届时,本王便可安心随王妃去了。」
人言乾安王一生多情不羁,爱驰骋疆场也爱美人,适才倔强不肯落下了的泪水却在此时为乾安王妃凝聚下颌。
「纱罗,为夫知你并不害怕。」乾安王俯身扶上棺沿,悲戚道,「你生前总说自己腻烦了我,你我之间定要你先走,又说自己是母夜叉,黄泉路上牛鬼蛇神碰见你都要绕道走......」
文寻慌乱的心趋于静默,望着乾安王细细抚摸着棺沿,望着老者笑着落泪,泪崩而恸。
他登时明白过来。
爱妻只有一位,深爱唯有一人。
「那你可否,等等我......」
等天下大定,等世间清朗,等惠风和畅。
等合该并肩而行的人间龙凤,往前走。
——
文寻醒时,有一刹那难辨现实与梦境,直至他听见身边一阵窸窣,伴随一声娇呻弱吟。
“神谙?”
他扭头唤道,却见神谙已然背靠软枕坐起,神情痛苦不堪。
“怎么了?”他一弹坐起,便先是一手扶上她的肚腹,并未收紧,“可是哪里不适?”
神谙艰难地举起手,指着自己的左小腿,“痉挛,疼......”
文寻抹了一把脸,心下确切一松,可也迅速移至神谙的腿脚,扶起她紧绷的左腿搁在自己腿上。许是他方梦醒未清,动作一时不够温柔,又叫神谙吃痛,小小地喊出了一声。
他立刻警醒,连声的对不住,比起神谙疼痛,自己更是内疚。好不容易安定下心,也再次得了神谙信任,撸起裙摆助她将小腿伸展,一手轻柔地按摩着抽筋的肌肉,另一手握住她的脚尖,缓缓地向前推挪。
“嘶——”神谙眉心深皱,同时揉紧身侧被衾。
几回拉伸揉按,神谙终是重重舒了一口气。文寻本想再唤人送来热水替她湿巾热敷,她却摆摆手,表情丧淡。
“那神谙再歇会儿?”
“妾睡不下了。”她抚上自己的腹尖,晕亮的烛火下,又蹙了眉,“它成夜在动。”
文寻莞尔,随后轻轻趴上神谙的肚腹,用以一指轻戳了戳。
“今夜你怎的不乖,一直在闹阿母啊?”
神谙无奈一撇,嘟嘟地盯着自己的肚皮,在肚脐处画了个圆,“许是阿母心情不佳,未曾静心,所以累着咱们小六了,是也不是?”
他垂首安抚道,“你乖乖的,听父皇的话,让阿母再睡一会儿好不好啊?”
言毕,他又亲亲神谙的肚腹,再摸上几个回合,才心甘情愿地坐起身子,可双手依旧维持着扶着她肚腹的姿势。
“如何?”他满脸期待之色,“动静可小了些?”
“蹬得更狠了。”神谙无力地阖眼,叹着气揉了揉右侧腹,“适才还踢到这儿来了。”
“哼,小竖子。”
他瘪起嘴,本想朝神谙的肚子再撂下一句狠的,见她仍合着眼深呼吸,便又径直顺着她腹部隆圆的轮廓摸了摸。
“神谙,朕刚做了一个梦,给孩儿想了个乳名。”
她半张着眼,迷蒙应到,“是何梦?”
“是往事。”他坦言,“是你舅父。”
神谙又一次颤颤叹气,“是何名?”
“暂且先不说与神谙。”他笑着,复又俯首去吻她肚腹,“待孩儿出生后,得先问它喜不喜欢。”
“好,夫君拿主意便是。”
话音方落,神谙便用手肘支撑坐起,一只手抚至腹底缓慢地下了床榻,任由文寻独坐凤榻,百思不得其解。
“神谙这是上哪去?”
“当真是睡不下了。”她于床沿斜坐,落地着履,未曾回过头,“妾再去抄写些经文。”
由此,东侧室又在夜半挑起了灯,不过此次并不是圣上,而是未能再入眠的皇后。
雀砚台浓墨已干,神谙浇了水,又研了墨,才提笔于竹简上默写。未及三行字,额角便被人从后偷了个香,她迟缓转首,文寻早已在她身侧安顿下来,笑着看她。
“夫君怎的不歇下?”
她淡淡一问,未多有理睬便埋首书写。她心中自是感激他方才的体贴细致,可他此时若又想如往日般纠缠胡闹一番,她也确实未有心情去搭理他的。
“抄写了这么些时日,现如今百份有余,神谙的手腕不酸吗?”
他如是反问,她并未回应,他见状便略生了任性,一手夺过她手中狼毫,令她错愕。
“夫君......”
他又再问,“夫妻一体,神谙心情不佳,朕焉能安睡?”
她垂眸不语,内心又一阵波涛汹涌的愁绪蓄势待发。可文寻知她入骨,自不会放任她如此耗损自身的。
“夫人既要抄写经文,为夫便替夫人写,都说夫妻一体了,祈福的效果也定会是一样的。”
他笑得窝心,自顾自地拉过竹简,提笔便顺着神谙的落笔,按照摆在案上的经文续写。
“抄写经文祈福,须知收受福报为何人。”他耍起任性,神谙未多加阻拦,只怅然道,“夫君可知,这些祈福经文可是抄写给谁的?”
“文修君。”他先是答得不假思索,后顿了顿,抬起眼对上她的视线,“还有你舅父舅母,你阿父阿母,你我的孩儿,将士百姓,天下苍生,每一个离我们而去的人,每一个你我爱护之人。”
他极认真作答,每一个字都敲入她的心房。她若说未有半点动容,便就是无情了。
未言半晌,文寻又突然一顿,面色柔和未改。
“神谙,为夫想着,待送葬事毕便召阿知回都城,让他入宫来看看你,可好?”
她先是一滞,旋即抬起玉手往砚台再浇了一匙水,替文寻又磨了些墨。
墨水澹澹,安静无声。
“神谙.....”他迟疑地复问,“可好?”
“倘若他又回不来呢.....”
“呵呵,若他此次又回不来啊,为夫就算亲抬大轿也替神谙将他给抬回来!”
柔美的嘴角终是扬起笑意,眸中噙泪,未有落下。
母腹中的文小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长大,神谙腹韧展扯,腰椎受迫,如今吃力的时候更加频繁。时有喘息不顺,她轻捂胸口,复而想起这肚子里的小娃娃如今也不过将将七月大,既庆幸终究安然度过失去四公主的月份,可距孩儿呱呱坠地还得默默数上好些个日子。
这日子也并非是过得淡漫,繁繁大地暑气渐消,沉檐下是入了秋的凉意,秋风捎来唇角的弯起,也有不为人知的怅然若失。
她喜爱这秋日,秋日也裹着许多她的伤心事。
立秋时,文寻先是率皇亲贵戚与公卿诸侯于西郊迎秋,再于宗庙行祭祖之仪。神谙罕见地婉拒出席,口头上以身子沉重为由,其实有心避忌,到底过不了心中如今身份不正的坎,更莫说在百官面前与帝王随行。文寻劝说几次不果,努嘴叹气后也还是体恤地随了她的意,可于少商而言,皇后从前持重守礼,如今倒也算享了往日越皇后为妃时的随心随欲,如此怎能不算好呢?
小女娘满心欢畅,原是美美地算着圣上将几日不来,也可想些法子替皇后排忧解闷,眼瞧才短短三日,身着冕服的圣上便遣着静谧的月色麻溜地跨进长秋宫的门槛来。见少商娇小的身子板骤然一僵,差点儿没把手里的食盒摔出去,文寻故作一副臊眉耷眼之态,瞥了瞥便径直入了神谙的寝殿。
少商并未知晓,自二皇子遇刺命丧苏山,皇家已有几年不再大办秋猎与贵戚百官同乐,只不过为秋来扬武之意,帝王射牲酎祭祖祀照办,却已省去许多繁文缛节。今年的祭祀礼更是一切从简,祭礼缩短少了群聚的热闹不说,简直比平淡的以往更加平淡,道一句匆忙敷衍也不为过。古怪的圣上倒是行色匆匆,情绪捉摸不定,众人颇为纳闷之际,越姮一脸淡然,边诚心祝祷国泰民安,边嫌弃文寻的神经质。
老头儿心里紧系着人的蠢模样,确实是有些不堪入目的。
文寻甫归,神谙次日便随他一同出了趟长秋宫,还是自废后之后初次出宫,只为至皇陵祭拜二皇子。二皇子死在了枫红最深时,可夫妇俩早两年已决定,未免总是勾起伤痛,便不于忌辰拜祭,而是挑一平和的秋日来看看这早逝的孩儿。
金钟鸣时,秋燕振翅纷飞,越过了陵寝的白塔墨瓦与肃穆庄严。
祭殿内的宫人全数屏退,只余帝后二人独处。神谙一袭缟素襦裙,凝肤透出润色,衬得由润玉簪子绾起的发丝乌秀亮丽。如此形容端庄清雅,略似粉黛的容颜上却秀眉微蹙,眉川里藏尽忧思,而文寻于蒲团上盘坐捻袖,亲手擦拭祭台,还不时自顾自地与孩儿唠嗑,犹如寻常阿父作态。
神谙浅浅瞧在眼里,禁不住一阵心涩。她为人是多愁善感,他却是个比她更加重情的。
从前每每来到此处,眼见孩儿们的牌位,耳听缓缓钟鸣,触景伤情之人总是比她先落下泪来。时至今日面对爱子惨烈离世,文寻稍能以平复的心态与之共处,还不忘与他聊起家常,叫旁者何不心中苦涩?
他的思念看似清淡坦然,而神谙亦知内里是何沉重。
她来到文寻身边时悄无声息,他也能感知般地举起手,将人轻轻扶坐下来。眼前立着一尊尊的牌位,神谙静肃扫视,这里除了被追封为淮安王的老二,还有她的灼灼、锁锁,以及越姮的小老四。
每一个皆早罹不得成人。每一个都是她真切深爱过的孩子。
“神谙可还记得,从前就属这老二最为顽劣。”
她望着二皇子的牌位,哀婉接道,“可后来,也是他最体贴妾的。”
文寻低落地笑了笑,“他精怪得很,总有法子哄你开怀。”
是了,老二自小便自负得意,满嘴狂妄之语,既不尊他人也不敬手足,特爱作弄老三。还在老宅院时,兄姊都由夫子来教,只有他得让神谙亲自监督学习;文寻提他上武场,习武骑射倒是学得比兄弟都精快,就是爱惹恼马儿差点儿被踹。教养老二之事直让夫妇俩头疼,一家入主洛河皇城之后还日日与那浑小子斡旋,直到神谙连失两位公主,许是那散不去的忧郁终究躲不过孩子清澈的眼睛,对彼时年岁不大不小的老二来说,自己唯一能做的便就是呵护母亲。
“你想啊,如若他还在,定会成天在他皇兄面前吵吵嚷嚷的,帮着咱们督促子昆。”文寻再次失笑,眼底却圈了一眶的红,“他呀,也定会专揭小五错处,势将她惹毛闹得鸡飞狗跳不嫌事大,咱做父母的却又只能笑笑,拿他没办法......”
他所言至此,神谙欲以浓睫掩覆眼里的深幽,可粼粼波光只会催化心中泛生的酸涩,再听他嘱咐老二辞世时的年岁比姊妹四弟都大,在人间不往的那里,定要替父母好好看顾他们一番,神谙再也忍不住,鼻头一皱,煎熬许久的泪珠便安静地跌淌下来,划破一向的隐忍自若。
原是那层故作坚强不过薄如窗纱,一捅便破。
文寻也湿濡了眼眶,却强忍着正了脸色,转首重新面对着孩儿们的牌位,“不多时日,你们母后又要生弟弟妹妹啦。”他轻捂上她高耸的腹尖,带着几许忧伤的笑,“你们姊妹兄弟四人,定要保佑你们母后生产时无险无难、万事平安......尤其是老二,母后还念着你最体贴呢,你一定要保佑你母后,知道吗?”
语落时,满室香粉入尘,烛火烧沁,浅烟萦萦。
肚腹的弧度仍映衬地嵌入他的掌心,她伸手覆上他的手背,动容之情成了润唇下紧抿的嘴角。举眸泪中相视,缓缓而笑。
——
若说这入秋后,还有哪些事是让神谙费了些心绪的,便是前朝请立太子之事与五公主拖延至今的及笄礼。
当初下诏安置宣氏与皇嗣,文寻便已应下立储事宜以得诸臣支持,保事事顺遂,可如今两月已过,宣氏不日也将诞下新子,立三皇子为储之事却是半点子风声也未有。近日关乎宣氏的言语又悄悄地火热起来,人人皆瞩目着宣皇后的肚皮,就怕稍有动静则变数难测;朝上遇臣工开口提请,文寻却哈啦两句敷衍过去,对朝臣的焦迫竟是表现得丝毫无感。
帝王如此毫无表态,连一向沉稳隐密的三皇子也终究按耐不住。
那日午后,子端趁文寻在时以探视神谙为名久违地入了长秋宫,实则想要一探君心,甚想得知自己的父皇日日流连于长秋宫,可还有为朝为政的心思,殊不知这才开口说了两句,便被文寻连环炮似地训斥起来。
“老三啊,你来此若是真心想要问你宣母后安,朕甚是欢迎,你若开口闭口都是政事,朕劝你还是不用来了,何事不能在朝上与
朕禀告商议,非要来到长秋宫说与朕,扰你宣母后清幽?”
子端脸色一沉,即时揖手,“儿臣知错。”
“罢了,如今你宣母后人你看了,长秋宫的茶喝了,啥屁话也云够了,无事且滚吧。”
“可是父皇——”
“怎么,莫不是还想朕与你宣母后留你用膳不成?”
“陛下,妾其实正有此意。”
见子端跪跽在位神情窘迫,于上首端坐文寻身侧的神谙自是于心不忍的。
她少有不顾天颜,依然启齿缓颊,“老三有心,自闻妾怀娠便与二公主合送了不少补品过来,妾也许久不曾与之共聚,此次正好——”
“不行!不好!”文寻僵着黑脸,曲起手骨轻扣案上,眼皮抬也没抬,“老三,你滚。”
三皇子终是灰溜溜地告了退,文寻这边厢立即松下挺拔的坐姿,似在新妇面前才能松懈软烂。神谙低叹,正欲再开口说些什么,那清清淡淡的眼一下便撞入视线。
一记眼波,她便已知晓此事不容得她再帮辩几句。
他一手抱拳抵在唇上,慵懒道,“老三有何心思,朕都能看清,神谙又怎会不知小儿心计。”
“可也正因立储之事一再拖延,老三今日才会来此。天子若再不表态,不只群臣忧虑国之安稳,也怕夫君如此不信任老三,恐寒了孩儿的心。”
文寻闻言,一双剑眉挑得实实夸张,“才一番敲打便就要寒心?未来储君若是如此小气狭隘,要来何用?再说了,他此番态度来探究你我,神谙喜欢吗?朕可不喜欢!恨不能再挫一挫那竖子锐气——”
他一字一掌重叩案面,不仅将杯中茶水震洒,还几乎唾沫横飞,粗鲁之举实惹得神谙不悦。
“还请夫君顾念老三是自己的孩儿、是明日之君,多存几分颜面,切勿与之计较。”
“方才让他早早且滚还不算存有几分薄面啊?”
神谙无奈暗怨,双手交叠搁置腿上,直言道,“妾信子端将成明君。”
“朕知你信......”案下,文寻轻易寻至一双玉手,揉捏起来,“神谙莫要劳心了,立储之事,朕自有考量的。”
神谙仍沉默不语,他便慢悠悠地凑近,只是那本该冷峻明澈的眼神却在此时抹了几分戏弄的颜色,颇有得寸进尺之意。
“神谙真要忧心,不若先忧一忧小五的及笄礼?”
她瞥了他一道,如若立储事宜是文寻拖延之事,那五公主的及笄礼便就是她避谈之事了。
此礼本该在五公主与越氏公子定亲后不日举行,却因神谙千秋寿宴后五公主受罚禁足一事而耽搁,更因小越侯之事导致宣越两族联姻彻底破局,从此便不了了之。可五公主毕竟是圣上备受宠爱的幺女,纵然被重责,笄礼事大也不至于沦落至不了了之的境地,内里寻思,不还是因身生父母有意而为之。
“神谙这是还气着小五呢?”
他明知故问,她也不愿直面回应,只黯了黯清郁的眸色,“妾此前便已说过,若真要为小五举办笄礼,务必在立储大典之后,切不可盖过新储君的风头。”
佳人聪慧敏捷,轻而易举地便将难题抛回给了自己。文寻因而扯出了笑,这下是完完全全地黏了过来,双臂一伸,将神谙松松地圈起。
“那......神谙依然不愿主行小五的笄礼啊?”
“阿姮妹妹如今贵为中宫之主,若由妾主行恐多有不便。”
“你是小五的亲生母亲,没什么便不便的。”他凝视着她,默然道,“朕就想让神谙为咱们的女儿主行笄礼。”
她避了那炯炯目色,闷声答,“如若陛下当真记挂小五的及笄礼,还请与阿姮妹妹商议,劳烦妹妹为小五费心了。”
见神谙态度坚决,文寻心知她仍在气头上,母女和解之事还需再下一番功夫,再瞧自家新妇神容闷闷,自己怕是不好再逗弄下去,哄好新妇才是眼下顶顶的要紧事。
于是便有了堂堂儿郎哼哼着撒娇,一口一个好夫人地叫,一朝天子的脸皮是蹭在新妇手臂上的,身子骨是瘫软在新妇身上的,双掌贴在她肚腹上乱摸一通,嘴里戚戚呜呜嚷得连门外值守的小宫婢头也不敢抬了,进退两难的姿态怕是在踌躇着究竟还要不要替贵人将殿门给合上了。
神谙既羞又恼,脸色顿时熟成一片绯嫣,心下一横不想妥协半分。可到底是娇软的女娘,一次又一次温柔无赖的攻势又谈何经受得住?
文寻也确实赖皮,顾不得新妇大腹便便也要钻入她怀里磨蹭,神谙籍此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也俨然不顾多年的斯文端庄了,就怕他再胡乱说出什么来。文寻一惊,滑下身子四脚朝天,抗议不成还在呜个没停,却只见新妇已然俯身,在他眼前低柔地警示了句,“夫君不可再闹。”
如此情状,远瞧着倒像是宣皇后在桌案下柔情蜜意地将圣上的头颅揣在了怀里,老夫老妻实在腻歪得紧。
“呜......神谙亦不可谋杀亲夫......”他惯会遛着可怜兮兮的眼神耍赖,“杀的还是、还是当今圣上啊......”
吓唬一向正经的女娘自然是凑了效的。
神谙匆匆将人松开,显得文寻那事后的咧嘴一笑很是得逞。可嬉闹的人终归安分,心甘情愿受了她小小一拳,及后小心翼翼地枕上她的腿,双手捂在腹前仰视顶梁,只是那双迷人的眼含着澄光,神谙一时看不真切。
“立储大典需在神谙临盆前举行,小五的及笄礼也不能再往后拖了,如此......便也就是这一两月的事了。”
他言语后一阵静默空落。
她至此才知,自己数着小六出生的日子,他便数着他俩的分别之日,他是在怕这些事一件件办妥,他与她缠绵的日夜便会一日日消磨。
她内疚如今才知他心中思量,又不想见他愁绪难解。
既如此,他还想拖一日,便是一日吧。她的指尖最终描上他的眉心时,是有几分妥协的意味在的。
她替他熨平山川沟壑、替他勾勒嘴角弯度,期许一日,他们不再妥协时也会勇敢。
——
这一日清早便能瞧见圣上揪着宣皇后于殿后院的亭中对弈,嘴里扯着秋意正浓、美景正胜,至于眼尖冒出贼兮兮的目色,就不必会意了。
神谙自幼精于棋艺,从前顾着夫权君威倒是谦让,可如今也不知究竟是因心意相通后的豁舍,抑或这几日真被黏人的郎婿缠得气不知往哪出,神容柔淡之人步步围杀,白子孤零,帝王两局下来仍是败北。文寻自诩好学,每每落败还要不耻下问向新妇讨教,当然也伴着几分好胜之心,并道许久不曾与她手谈,技感生疏,缠着人再下一局,简直不亦乐乎。
神谙趁文寻再次陷入苦思之际,悄悄抬眼看他,看他剑眉星眸沉思不动,看他眉梢微扬豁然开朗,看他下颌松动穿透秋风,朝她扯出落子无悔的笑。
她怎会不知他藏着的心思究竟为何?
他这几日来长秋宫总来得晚,错过了几次与她共用晚膳的时机,内疚得在眠前总要与她嬉闹一番聊表歉意,待她真睡下了,却又在寝殿东侧室挑灯案牍劳形。她起夜时撞见他,他便乐呵呵地黏回榻上陪睡,关心着问起他,他也从不作多解释。可近日国情安稳,并无战事,要他如此劳心劳力,不外乎就是立储与小五笄礼一事。
自古以来,长生栽下荫护的帝王之心,有哪颗真是毫无波澜的?
尤其那帝王还是个孩童气性的,心烦时便爱堂皇地纠缠,又不愿道明其意,结果就是殃及池鱼,惹得周遭之人一同不爽快。
神谙心中清明,于是此事他不主动提,她便不再问,他黏人黏得紧,她也就惯他几日,既不揣测君意也心领神会,实实体现夫妻多年的默契,心灵如此相通又不经意。她亦是体贴他的,想着他能在自己身上缓解些不舒坦也是好事,若真快要被烦腻,顶多便在这棋盘上不惶多让。
因而当少商踏着习习秋风而来,手里端着炖好的燕窝临至亭中,方行礼跪下便惹来又一次处于下风的圣上一记不痛不痒的刀眼。
“你原是上了小厨房替神谙炖上燕窝补养啊。”文寻一派清淡道,“朕向神谙提及要授你棋技,要你在此观摩,谁知你一早便失了踪影,如今看来,还算你有几分孝心。”
“谢陛下夸赞。”能得圣上吝啬至极的赞许,小女娘明媚得意时也不敢居功,“可这份孝心,少商只敢认半分。”
“哦?”文寻将白子没入掌心,双手握拳轻搁膝上,“你倒说来听听,怎的只敢认这半分孝心?”
“是因另半分孝心,得算在二公主头上的。”少商解释道,“这燕窝是她日前又差人给皇后送来的,全再堆起来,这库房当真就要成‘燕窝’了!”
文寻顿时被少商所言逗得大笑几声,神谙也难得眉眼弯弯,接过少商递过来的紫藤碗时依然笑意缱绻。
“少商此次在这燕窝里兑了些甜乳,甜而不腻,皇后可要趁热尝尝。”语毕,少商又举起端盘中的另一只碗,转而朝文寻恭敬地奉上,“这是给陛下的。”
“哟,朕居然也有份啊?着实想不到啊,程宫令这还记挂上朕来啦!”
“方才不知少商身在何处,陛下还在妾面前念叨不休呢。”神谙轻拌着碗中补物,抬眼娇嗔,“现如今少商处处也想着陛下一份,证明她对你我一向敬孝有加,您从前还曾褒赞过少商敏捷孝愉,可就别再挖苦她了。”
文寻漱漱品尝一口,不以为然道,“严父慈母,你宠她就够啦,我来做歹人吧,此番是要好好敦促她,可不是挖苦啊。”
少商闻言即暗暗咋舌——背地里说她坏话还嫌不够,圣上老伯如今还要当起她阿父来了?泰山神庇佑,可千万不要!
小女娘慌张,可也还未及朝神谙发出求救的眼神,曹成便神色仓皇地入了南屏亭。他躬身急声道有要事启奏,提及要事一词时还匆匆瞄了神谙一眼,表情颇为为难。
文寻仍沉浸在此时和乐,一时神经大条不辩事异,见此不悦,“我说曹成啊,何事要你如此作态?”
“呃,车骑将军府——”曹成咽了咽,更正道,“是‘王’府来报,说......”
帝王扬扬衣袂,“有屁快放!”
“说......文修君,今晨殁了。”
文寻一顿,再抬眼看向神谙,见她也是震惊一滞。
“据报,文修君不知从何得知老乾安王的死因,精神崩溃闹了整整一夜,侍女入内安抚,她却伤人,守兵不得已,得王庶人首肯后将其束缚,今晨送膳,才......才发现她原来早已挣脱,用束缚的麻绳悬梁自尽......”曹成说不下去,只得再次揖紧了手,“还请陛下、宣皇后节哀啊!”
此事并非预料之外,文修君自王姈出嫁,心神便每每愈下,文寻念在神谙份上还曾恩准宫中医官为她长期诊治。尔后小越侯事发牵引老乾安王命案、彭坤长期控制小乾安王后再领寿春叛变,攻回寿春一事不可扭转,文寻也立即言明谕令,半点风声也不可向软禁王府的文修君透露,便就是怕她承受不住。
可憾事要生,是祸难挡。
神谙收回目光,神态怔愣,放下紫藤碗时竟素手一颤,不慎倾洒了小半碗的燕窝。亭中众人俱惊,沉木棋盘上的一角顿时被乳白浸覆,黑白子间相乱。所幸神谙无碍,只是面上无甚表情,任凭冲上前查看的少商替她擦拭玉指、裙襦,也未曾再举起眸光。
“神谙。”文寻唤了一声,凝视裹含惴惴不安的迟疑。
“妾御前失仪......还望陛下恕罪。”
他摇了摇头,柔声宽慰,“神谙无事便好。”
“妾有些乏了,欲先行告退。”
“那朕陪你一起——”
文寻话音未落,神谙早已借着少商的搀扶巍峨起立。少商再挽着她前进两步,很快便也被落下,眼瞧倩影无声离去,更似急迫而逃。
“陛下,”她无助地回望着文寻,“皇后她......”
文寻黯目晃首,示意少商无谓追去,转眸见曹成满脸窘色,随即也懊悔地敛下眼帘,扶额叹息。
奈何秋天裹着许多神谙的伤心事,原也是多事之秋啊。
——
文修君乃戴罪之身,故身后事得遵行谕令。
王府挂丧当日,庶人王淳奉诏入宫,怯弱言明不欲将丧仪办得奢靡隆重,可文寻道文修君生前既是自身妻族又份属同宗,也曾是车骑将军夫人,该有的体面绝不轻怠,又恩准人们至王府吊丧,皇家将由汝阳王携同三、五两位皇子前去吊唁,赙赗、挽联也一概不落。圣意如此浩荡,助王家办妥此次丧仪不止,对罪臣一家简直莫大荣耀。
王淳唯诺叩谢君恩之际,再愚笨也该想到,这一切恩泽念着的是宣氏皇后的份上。
自闻文修君身故,神谙连日并未多语,只将自己关在殿内抄写经文祈福,已然近百。独自静一静也该是静够了的,少商实在是怕她忧思过度生出病来,这才又哄又骗地将人扶出殿外散散心。彼时斜阳渐落,秋风萧瑟,神谙正阖着眼,微仰起头感受着秋风拂过大地的凉意。忽而有感身后紧贴过来一股暖意,腰际两侧同时被厚实的掌心禁锢,风里也传来了奇楠香,熟悉而清淡。
无需言语,默契便生,就这般被文寻拥着静默地待了小半片刻,直到她的名字随着风声呜咽轻吟出口。
她缓缓睁眼,轻声问,“夫君自议事厅归的?”
“嗯,”文寻亲昵地低叹,“适才找你找了满宫,原是在这儿吹风呢。”
神谙感受着颈侧的鼻息,吐纳温热,再抬头见顶上交错的枝桠在风中如楚天的脉搏沙沙摆动,漫天枯叶零落。
是实实的秋和日丽啊,万物皆有命,初生再凋零,抓也抓也不住。
“神谙当初便是在这儿被那小女娘砸倒的吧?”令人心定的嗓音突生不合时宜的调侃,“幸而我家神谙与小六福大命大,啥事都没有,不然十个程少商的腿脚都不够朕拆了卸了——”
怀里的人不嗔不怒,只转眸清冷一眼,文寻瞬间耸肩噤声。
“朕错了,不该说这些有的没的。”
他贴抵回去时不忘从后伸手摸一摸新妇的腹侧,主力讨好卖乖。
“小六你啥都没听见,父皇谁的腿都没卸啊。”他顿了顿,又徐徐道,“今日有快书入都,小乾安王奏请将文修君灵柩运回寿春乾安陵园安葬。想来你这从表弟啊,从前未曾见他有多善待自家阿姊,人死后倒是上赶着作好样子......”
神谙扶上文寻的手背,侧首面向他,浅若琥珀的眼眸霎时盈满水波,粼粼有泽。
他一时口不择言,心生愧疚,亦感慨这世间又殒落了一双绝艳的眸色。
“罢了罢了,不提小乾安王了。”他撇撇嘴,接着道,“罪妇故后欲葬娘家,此事朕不宜做主,王淳身为文修君郎婿,虽说那爷子惯只会点头,但也是正经明白地问过他了。他并无异议,既如此,朕也就准奏了。”文寻体贴,又温柔道,“神谙也宽心,文修君出殡当日,朕会调一队人马一路护送王淳父子至寿春。还有幽禁寿春城的王姈,听闻她与文修君母女情分所剩无几,如今也已近临盆,倘若她有心送别她阿母,朕自然会准,如若她无心送葬,便也随她吧。”
神谙眼神潋滟,垂了羽睫颔首默认。
“还有一事,朕想听听神谙的意见。”他松开安在她腰侧的双手,缓缓将人带至自己面前,彼此之间隔着她腹里的小六,“灵柩运往寿春时,朕想让阿知前去送殡,神谙以为如何?”
“阿知......”神谙喃喃,不解问,“夫君何故想起阿弟?”
“文修君是老乾安王仅存于世的嫡女,寿春那儿的葬礼合该有与朕亲近者亲临,朕思来想去,还是认为阿知再适合不过。他如今身在下蔡县,正与寿春比邻,再者宣氏与乾安王族既是世交又是亲族,若他此去送送文修君,也算是替你、替宣氏以示敬意了。”
她思忖片刻,神情凄楚,“他腿脚可好些了?”
文寻哑然摇首。
宣圣知为弟为臣从来护得神谙极好,他是知道的,未免他人诟言外戚势大,颇得声望的年轻国舅远走朝都,而当时的自己也确实未曾多有挽留。宣氏出走不止,前年圣知还意外坠马,因而重伤腿脚、不便行动,无异于雪上加霜,如今也已累及姊弟俩将近两年未见,就连当初应允回都城为神谙祝寿之事也因他腿疾复发而作罢。
骤提此事让本就哀伤的神谙思及幼弟遭遇,文寻懊悔,见她这般自然不舍,便牵去她一双玉软素手,切切地揣在手里。
“神谙切莫忧虑。”他搓了搓她微凉的手,“此事朕未曾想下旨命阿知前去,只以姊夫的身份修书于他说明你我处境,就看他的意思,若是阿知婉拒,朕也可另作安排的。”
他转而攀上她的肩头,轻而有力地摩挲着,也想一吻她娥眉间凸起的山峦,用唇温将其熨平,却不闻自身也眉头紧锁。他不愿她为难的。
“如若神谙仍觉不妥,此事便作罢。”
神谙却摇了摇头,“如今乾安王族里与妾姊弟一辈的只余小乾安王一人,于情于理阿知都该临丧慰问的,他能应允自然最好。”她再次垂眸,声色怅然,“且万事有他在,妾心里确实也踏实些。”
他柔淡一笑,凑前揽过她的肩头,“好,那朕明日便修书于他。”
秋景如画却残阳渐别,暮色染天时映着疏枝错阔。秋思凌乱,文寻不愿再见神谙伤怀,搂着人欲归,不想衣袂一角霍然轻扯,再转眼一望,眼前之人已然抬手作揖。
“哎,神谙,你这是——”
文寻及时摁住欲屈身施礼的楚楚人儿,把她扶进怀里,不愿她如此恭敬生分。
“陛下宽爱仁厚,未计较妹妹生前作为,在她故后仍予王家、乾安王族莫大安慰及体面,已甚恩典......妾无以为报,仅能于此敬谢圣恩。”
“神谙又唤为夫‘陛下’了。”他微微埋怨,“你万不可谢,文修君既是你的亲人,我做这些也是应当的。”
神谙浓睫震颤,嘴角一时被抿得更紧,似有难言之隐。文寻见状心知有异,却只是默默地把她拢紧,将下颌轻抵于她的发旋上。
世间顷刻间静落,她枕着他的颈窝听不见耳边风声呼啸,只有他胸口前规律有力的心跳。
“虽是亲人,可妾与文修君......其实并非亲密无间的。”
她说得很安静,似在低诉着无以言说的秘密。他揽着她微微摇动,嘴里哼出轻笑。
“虽说为夫老了,倒不至于老眼昏花,这些年她待你如何还是看得明白的。文修君生前自视清高,眼里从来只有乾安王族,而神谙是她唯一的输出,种种怨念非要出在你身上才能让她自己好过一点。”他便是在神谙面前批判故人,声色却也温厚,亦心疼地啄了啄她的发旋,“是吾妇心善大度,看重以往情份,收受此等委屈多年也未曾与之交恶。”
“......也并非是妾心善大度。”
“哦,那是什么?”
神谙微扬起头,从他们肌肤之间的缝隙仰视着他。在仅限的光亮里,他也垂目而望。
相视在她低眸时而戛然而止,她将自己埋回他的颈窝里,他也抚上她身后柔顺的束发,再次将唇瓣贴在她的发丝上。
“从前,乾安王府里贵妾众多,多少有些仗势欺人,便瞧不起寡居的阿母,连带她们所出的儿女也不喜妾与圣知,被欺侮作弄已是常事。”纤素玉指下意识地攀上他的前襟,神谙幽幽念道,“可偏偏舅父一向偏疼妾姊弟,在府里人尽皆知,舅父为人又执拗得紧,他若真心欢喜一人,便会千倍万倍宠爱她,从不顾忌,因而也为妾与阿知惹上不少麻烦。阿母也曾规劝他不可如此行事,他却道若遇事退缩便是懦夫行径,他可不会因妾姊弟受他子女欺负而停止疼爱我俩,倒是他那些子女合该好好自省,为何自家阿父更加疼爱外甥,而不是自己。
“舅父所为,庶出子女尚且怨愤,何况是嫡出的文修君?不过是嫡庶有别,她碍于舅父舅母不敢作为,也不屑与一众庶出手足同流合污,在王府时才予了妾几分好颜色,实算不上亲厚。后来我俩各自婚嫁,又先后定居都城,及后乾安王族没落,她无所依靠,这才多了些走动。”往事犹在,神谙眼中泛出眨不碎的泪光,没入乌幽不见晶亮,“我与她之间,真切的姊妹情谊是否存在......怕是从未有过。”
难得她敞开心扉对他述说往昔,他便静静地听她语毕,听她叹息。他一掌厚实,抚过秀发,轻扫肩背,蹭过她身上的锦缎,细腻的纹理在掌心铺开。
“既未曾有过姊妹情谊,为何见神谙每每出言维护文修君,也疼惜她的子女,时至今日还为她逝世而深感惋惜?”
文寻倏然停住了手。他该是知道的,这种种一切,神谙从来都不是为了文修君。
“莫非......神谙又想起了老乾安王?”
掌心一紧,暗纹前襟在她指间揉皱,小脸深埋,低啜声便随之传来。文寻黯然合眼,将人搂得更紧。
当初小越侯事发,从龙有功的贵戚一夕之间被褫夺封号、罚守皇陵,兹事体大牵动前朝,老乾安王的真正死因他更是瞒不了她——一代霸主在救援孤城的路上并非死于瘴气,而是死在了自己亲将手里,他在榻前紧握柔荑,字字句句亲口相告,她当夜失声的泪水绝不亚于十几年前亲握舅父死讯的快报。
“世人皆道......妾仅是舅父手里的一枚棋,为逐皇权天势而被利用,却从未有人了解过,妾寄居王府的岁月里也曾有过真心实意的温暖及依靠......”她在他怀里泣诉,潺潺小溪自脸颊流淌过,“舅父待我如父,是顶好之人,可为何......为何老天偏生劣待了他,使他命丧亲信谋害,就连他的妻妾子女也几乎不得善终......”
参天的树下未有落日残霞,只余难掩的啜噎与掌心攥紧的力度。
他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唤着她的名,不欲她沉溺伤悲也不茫然宽慰,知她自入秋以来的郁郁心思正如这萧秋落叶,层层叠叠,于今日此时终是压垮了抬正的头颅,闷在他的胸口上,让那些无法落在人前的泪水浸染着他的衣襟。
而巍峨皇城之上已不见红云渐别,天穹压着大地染上一片墨色苍凉。远处的少商向随侍的宫婢要来了灯,自己提灯前进,却在半道隐约见圣上抬手制止。
宫灯有镂,烛火映幽,趁着光还照不亮他们,趁他们还瞧不见星辰,他的吻于她额角一遍遍安静地降落,让她无需隐匿心绪,也让她保留私密。
此刻悲伤覆倾,在他这里,心亦能安定。
——
丧白幡幔轻飘,他在灵堂前站定,想必是管事领他入内时,夜里的秋风伺机钻入。他抿着嘴,此时年轻气盛的不满甚于伤悲,不满这风扰了此刻庄严,扰人永眠。
「王爷,」管事朝祭台前跪跽一老者躬身揖手,「文将军来了。」
老者未有回应,管事已意会,再领文寻撒香拜祭后便要退出室内。
「出去前把门窗捂好。」老者忽而闭目而言,「文将军不喜这风。」
管事与文寻俱先一愣,再相觑一眼,前者随后恭敬照做,而文寻则沉默着在老者身旁的蒲团跪坐下来。
乾安王仍一动不动。
在文寻眼里,此人一向桀骜,卸了铠甲的身姿依旧挺拔阔气,却在此时轰然颓老许多,不仅因胸前带伤,似是风霜终在这一刻终染白了他的鬓发。
「王爷,阿寻来晚了。」他垂首道。
「神谙可知你过府吊唁?」
「不知。」文寻答,「待她睡下后,阿寻才敢来此。」
「你家小老二如何了?」
文寻微淡地扬起嘴角,「出生至今吃得好、睡得好,就是比他兄姊爱闹腾了些,还爱挑剔,只肯神谙亲喂,把人给累坏了。」
乾安王终于睁眼,朝文寻笑了笑,「长子任重自受关注,若生有次子,应得父母格外关爱,往后你们夫妇可是要对这孩子更用心些。」他一顿,接道,「这话,是王妃说的。」
那笑容即逝,乾安王转眼凝视祭台前的灵牌,突陷无垠哀默。文寻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灵牌上一字一刻的是『爱妻云氏之神主』。
如若乾安王的鬓角有霜白缀点,鲜血则从颈脉喷涌而出,染红了乾安王妃的衣裳。暴君欲毁乾安王而不择手段,在乾安王军回城的路上伏击,王妃惨遭割喉,再连人带车摔入山谷,一行随军仅有二人生还。
其中一人,便是乾安王。
良久,老者方黯淡启齿,「神谙还未出月子,王妃遇害之事不好叫她知晓,你且辛苦再瞒一瞒她,若她事后责怪于你,便就叫她怨本王吧。」
「神谙并非心怀怨怼之人,必不会有所埋怨。」文寻微皱着眉,悲哀轻叹,「阿寻如今只担忧,若是她日后知晓王妃罹难,定会好生难过......」
「所以你得好好地陪着她!」
乾安王神色凶恶,此话语调似不容得半点不从,文寻直视着那双琥珀锐目,一时有些错愕。王妃离世之际,乾安王此刻的戾气反倒更甚以往,又或许是极悲而对仁善麻木。
文寻无心猜测,抿嘴不知作何应答。
「当初将神谙下嫁于你,并非仅承天下之所望,也带着吾妹托付与本王的珍爱。」乾安王稍微松动下颌,不欲表现得过于严苛,却把脸上的皱褶描得更深,「阿寻,答应本王,你定要护好神谙。一定。」
缓了些声色的嘱咐也并未撬开文寻眉间的锁,又不敢道出心中所惑。他纳闷之际,乾安王突然叹气,随后卸下挺姿吃力地盘坐下来。
「你也坐。」
文寻不愿,依旧跪得笔挺,一次深吸气后鼓起勇气道,「王爷,阿寻与神谙成婚至今已有几载,有一事未曾问得明白。」
乾安王手按胸口伤处,瞟着不愿屈服的甥婿,「且问吧。」
「阿寻曾听闻,王爷当初屡次拒绝他人联盟之请,可为何阿寻来求,便是姻亲为盟?」他仰首挺胸,却低下眉眼恭敬地问,「且求娶神谙者不少,当中不乏大才贵胄、英雄豪杰,有甚者为清白世家,不贪图宣氏名望与乾安王军的,为何王爷偏偏择我为神谙郎婿?」
乾安王闻言即失笑,「那你可曾听说过,神谙生来凤命?」
他愣了片刻,诚憨晃首。
「曾有星命预言,文氏后嗣将生新龙仪凤,可真龙伏休,鸾凤独鸣,因而得凤命者则得天下。」乾安王忆道,「而神谙恰恰身负凤命,鸾凤既生,将唤醒真龙,共担天地大责。」
文寻蹙紧剑眉,「阿寻从来只信自己手里的兵器和骑乘的骏马,神谙亦是顶好的女娘,何人娶她为妇皆是家门和乐,此等天命玄说......实在不可确信。」
「本王知你一向不信星命,但那暴君信。」乾安王紧盯着他,一字一字扣紧他的心弦,「且深信不疑。」
那双含疑的目光撞上老者的利眼,瞬间支离破碎。乾安王傲气凌盛,少有悲恸,双眸却于此逐渐通红,泪水盈满。
「我亦曾与暴君立下血誓,若他日不共戴天,也绝不可亲染对方鲜血。」乾安王含恨道,「因而他如今杀我部曲,杀我儿女,杀我至爱......」
又有秋风悄悄潜入,拂过了眼。
望着唇瓣张启却又无言翳合,文寻心知,星命预言至此是真是假,抑或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信或不信又有何重要。
润物细无声,也震撼着他逐渐清悟的心。
「那暴君......也不会放过神谙的。」
乾安王颔首,「神谙甚至还未出生,他便想杀了吾妹静妍。」后又谑笑,「世人皆以为吾妹夫当真清闲自在,能抛下族人家产,从此带着妻小归隐。」
「神谙可知全部实情?」
「一知半解吧。」泪凝氤氲眼底未及落下,乾安王便一手揩去,不喜懦弱,「她为人柔软,只需知自己嫁你为妇,有责助你完成大业,其余的那些恩怨厮杀便无谓让她知晓了。」
文寻心中难安,却也无言以对。
「阿寻,这是条不归路。」乾安王说道,「你若不杀他,他便会杀你。」
他低下头,突觉自己喘不过气来,「阿寻明白。」
「你能明白最好。我此生杀不了暴君,亦无法再护神谙周全,因而只能以你之手......」乾安王突然按下一掌,握紧文寻的肩头,「以你之心。」
「以我之心......」
眼眸慌乱地抬起,如此恍然,他忆起遥年廊下乾安王如金光闪耀般的目光,嘴角勾着意味深长的笑,犹如望穿他的欲望,让他心生畏惧,让他蠢蠢而动。
乾安王府西南角有一隐匿花海的小阁,其名冬遥,为静妍郡主幼时阁所。他装着满腔疑惑,趴在墙瓦上窥探,见院内枯树下一温润的小女娘正持卷细读,见世间黯然失色,见他爬上墙时抖落了一地的海棠花。后来他什么也未曾亲口问到她,后来她才在定亲筵上初次见到他。
可她并不知道,他对她已非初见,她的名字甚至在他心中已碾过无数遍。
「当初,我确实一心只想把神谙带出那方院子。」他并非在狡辩,「是后来——」
「后来的事,便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王爷早就料到了?」
乾安王只笑未答,而文寻紧盯着他的眼睛,又疑又惧,一如当年。
玄说亦有传,始帝嫡子为稳江山,亲赴涂高山求神女,以自心换来了一双能看穿灵魂的眼睛,以致文氏嫡系一脉生来俊美,尤以美目摄人心魄、洞勘人心,却因失心不得常乐,因而后嗣常有郁疾,或疯癫,或暴戾,譬如人人皆想推翻的当今帝君。
世人言,那是祝福亦是诅咒,可于文寻而言,皆是不置可否的玄命。
「倒不如说是本王在赌,」乾安王已然借力起立,缓慢地越过祭台,驻足时偏过一侧晦暗的脸,「赌你会对神谙动心。」
文寻紧抿着嘴,顿时心思絮乱。
他敬佩着乾安王,同时也厌恶他的压迫与算计,可如今他更是厌恶自己,当初的无意之举,如今无异于将神谙的一生卷入漩涡,一同沉溺,他的态度无法再洁净。
「因此并非是本王选择的你,而是你自己选择了天命,天命也选择了你。」烛火摇曳,映衬着乾安王的眼,「这是双向的奔赴,无论你信还是不信。」
烛泪垂倚铜台,原想灯烛长明,却忽而在风中熄灭。
「可这仍对神谙不公......」文寻合眼,暗哑道,「她本不该承受这些的。」
秋风夜兴,灵堂寂寞,吹肆而来的风拍打窗棂,管事终究捂不好的兰窗因而吱呀作响,苍白的丧幔随风飘举。
文寻难耐心中惶惑,今夜的每一字每一句掷入心湖,秋风泛起一波水皱。
半晌,只听乾安王问,「你可是真心爱着神谙的?」
文寻霎时睁眼,只见老者已立足灵柩旁良久,凝视着棺内遗体,垂垂而矣。
「阿寻......深爱神谙。」
他第一次如此张扬,原不比想像中难以启齿,却更令他陷入苦恼。
「那你便不必再多想了。」
老者果真洞悉人心,更加让人不寒而栗。文寻再次抿紧双唇,暗下决心,来日绝不能再如此坦白从宽。
「神谙虽为女娘,可她无需依附于你,她既是鸾凤独鸣,也是我文静翳的亲外甥女。无论你是否信她天生凤命,她与乾安王军十万兵马都将助你登上大位,你亦得护好她,共创太平盛世。」乾安王忽然喃道,「待大业一成,我乾安皇族必甘成你座下王族,拜你肩承天下,受你龙泽护佑......届时,本王便可安心随王妃去了。」
人言乾安王一生多情不羁,爱驰骋疆场也爱美人,适才倔强不肯落下了的泪水却在此时为乾安王妃凝聚下颌。
「纱罗,为夫知你并不害怕。」乾安王俯身扶上棺沿,悲戚道,「你生前总说自己腻烦了我,你我之间定要你先走,又说自己是母夜叉,黄泉路上牛鬼蛇神碰见你都要绕道走......」
文寻慌乱的心趋于静默,望着乾安王细细抚摸着棺沿,望着老者笑着落泪,泪崩而恸。
他登时明白过来。
爱妻只有一位,深爱唯有一人。
「那你可否,等等我......」
等天下大定,等世间清朗,等惠风和畅。
等合该并肩而行的人间龙凤,往前走。
——
文寻醒时,有一刹那难辨现实与梦境,直至他听见身边一阵窸窣,伴随一声娇呻弱吟。
“神谙?”
他扭头唤道,却见神谙已然背靠软枕坐起,神情痛苦不堪。
“怎么了?”他一弹坐起,便先是一手扶上她的肚腹,并未收紧,“可是哪里不适?”
神谙艰难地举起手,指着自己的左小腿,“痉挛,疼......”
文寻抹了一把脸,心下确切一松,可也迅速移至神谙的腿脚,扶起她紧绷的左腿搁在自己腿上。许是他方梦醒未清,动作一时不够温柔,又叫神谙吃痛,小小地喊出了一声。
他立刻警醒,连声的对不住,比起神谙疼痛,自己更是内疚。好不容易安定下心,也再次得了神谙信任,撸起裙摆助她将小腿伸展,一手轻柔地按摩着抽筋的肌肉,另一手握住她的脚尖,缓缓地向前推挪。
“嘶——”神谙眉心深皱,同时揉紧身侧被衾。
几回拉伸揉按,神谙终是重重舒了一口气。文寻本想再唤人送来热水替她湿巾热敷,她却摆摆手,表情丧淡。
“那神谙再歇会儿?”
“妾睡不下了。”她抚上自己的腹尖,晕亮的烛火下,又蹙了眉,“它成夜在动。”
文寻莞尔,随后轻轻趴上神谙的肚腹,用以一指轻戳了戳。
“今夜你怎的不乖,一直在闹阿母啊?”
神谙无奈一撇,嘟嘟地盯着自己的肚皮,在肚脐处画了个圆,“许是阿母心情不佳,未曾静心,所以累着咱们小六了,是也不是?”
他垂首安抚道,“你乖乖的,听父皇的话,让阿母再睡一会儿好不好啊?”
言毕,他又亲亲神谙的肚腹,再摸上几个回合,才心甘情愿地坐起身子,可双手依旧维持着扶着她肚腹的姿势。
“如何?”他满脸期待之色,“动静可小了些?”
“蹬得更狠了。”神谙无力地阖眼,叹着气揉了揉右侧腹,“适才还踢到这儿来了。”
“哼,小竖子。”
他瘪起嘴,本想朝神谙的肚子再撂下一句狠的,见她仍合着眼深呼吸,便又径直顺着她腹部隆圆的轮廓摸了摸。
“神谙,朕刚做了一个梦,给孩儿想了个乳名。”
她半张着眼,迷蒙应到,“是何梦?”
“是往事。”他坦言,“是你舅父。”
神谙又一次颤颤叹气,“是何名?”
“暂且先不说与神谙。”他笑着,复又俯首去吻她肚腹,“待孩儿出生后,得先问它喜不喜欢。”
“好,夫君拿主意便是。”
话音方落,神谙便用手肘支撑坐起,一只手抚至腹底缓慢地下了床榻,任由文寻独坐凤榻,百思不得其解。
“神谙这是上哪去?”
“当真是睡不下了。”她于床沿斜坐,落地着履,未曾回过头,“妾再去抄写些经文。”
由此,东侧室又在夜半挑起了灯,不过此次并不是圣上,而是未能再入眠的皇后。
雀砚台浓墨已干,神谙浇了水,又研了墨,才提笔于竹简上默写。未及三行字,额角便被人从后偷了个香,她迟缓转首,文寻早已在她身侧安顿下来,笑着看她。
“夫君怎的不歇下?”
她淡淡一问,未多有理睬便埋首书写。她心中自是感激他方才的体贴细致,可他此时若又想如往日般纠缠胡闹一番,她也确实未有心情去搭理他的。
“抄写了这么些时日,现如今百份有余,神谙的手腕不酸吗?”
他如是反问,她并未回应,他见状便略生了任性,一手夺过她手中狼毫,令她错愕。
“夫君......”
他又再问,“夫妻一体,神谙心情不佳,朕焉能安睡?”
她垂眸不语,内心又一阵波涛汹涌的愁绪蓄势待发。可文寻知她入骨,自不会放任她如此耗损自身的。
“夫人既要抄写经文,为夫便替夫人写,都说夫妻一体了,祈福的效果也定会是一样的。”
他笑得窝心,自顾自地拉过竹简,提笔便顺着神谙的落笔,按照摆在案上的经文续写。
“抄写经文祈福,须知收受福报为何人。”他耍起任性,神谙未多加阻拦,只怅然道,“夫君可知,这些祈福经文可是抄写给谁的?”
“文修君。”他先是答得不假思索,后顿了顿,抬起眼对上她的视线,“还有你舅父舅母,你阿父阿母,你我的孩儿,将士百姓,天下苍生,每一个离我们而去的人,每一个你我爱护之人。”
他极认真作答,每一个字都敲入她的心房。她若说未有半点动容,便就是无情了。
未言半晌,文寻又突然一顿,面色柔和未改。
“神谙,为夫想着,待送葬事毕便召阿知回都城,让他入宫来看看你,可好?”
她先是一滞,旋即抬起玉手往砚台再浇了一匙水,替文寻又磨了些墨。
墨水澹澹,安静无声。
“神谙.....”他迟疑地复问,“可好?”
“倘若他又回不来呢.....”
“呵呵,若他此次又回不来啊,为夫就算亲抬大轿也替神谙将他给抬回来!”
柔美的嘴角终是扬起笑意,眸中噙泪,未有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