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首 · 上
本是秋园萧瑟，月色深凉，奈何半翕的窗台漏出隐隐春边实在难掩，合声悦耳，一闻则春色满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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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谙？”
她已然盹寐，却依然伸手抚上他的脸庞，纤指于他鬓边搁浅，喃喃应答。
“朕有事说与。”
不闻窗外寒意，殷殷雨丝垂帘，已率先于宣圣知一家来到这长秋宫。
——
少商揣着藤篮穿过殿后院的长廊，经拐角处突闻垂柳摇娑，檐角上她命人挂起的风铃也随之叮当作响。
经几日雨疏，今日苍穹阴晴，潮意微薄清爽。新袭太平爵位的皇后亲弟宣圣知，日前奉诏携家眷回都，落脚未久宫内又马不停蹄地传旨召宣侯一家入长秋宫觐见，定的便是今日午时，看来秋日有凉意沁心，云层之上亦有冷阳相偕，天气实好。
只是秋风何夕，去岁风未止，少商伫足作望片刻，匿藏眼底的哀静来不及渗漏，便又浅淡地笑了笑，起步行走。
自初入宫闱至今粗算已有一年，少商未曾见过宣侯，却也听闻过宫人们私下议论，说宣侯仁义至善，尚未成婚便收养族中从兄的一双儿郎，又听说他长得温润俊逸却久未娶妻，当时可是受尽未出阁女娘们的青睐，上门议亲的使者媒人更是快要踏破国舅府的门槛，连圣上还未操心起霍不疑的婚事前便就是操心着自身妻弟的终身大事，终在几年前得遇良人，缔结姻缘，喜得一女，亦有人言他为人好静、谦和恭谨，与皇后的持重守礼相得益彰，宣氏姊弟的人品教养颇受颂赞。
可自宣侯出事已有几年不曾踏足都城，这些小宫婢们口耳相传的绝世郎君究竟如何，少商不知，可她知道皇后心中定是欣喜，因她能亲眼目睹皇后多了几分深意的笑靥，为宣侯一家到来特作准备的焦虑，还有那一连几夜挑灯缝制物什却总是回避少商疑问的心虚与期待。
“皇后，少商知道那些可不是娃娃的小衣。”
小女娘已然掐腰，不太和悦地质问着，圣上才两日未来皇后便不老实就寝了？皇后耷眼瘪嘴，将那些物什藏于身后，在床沿上摸着小腹，俨然成了委屈的小娘子。还是翟媪将少商给拉走，又给她虚虚说了好些个道理，都是在帮皇后开脱的。有时候啊，皇后是被翟媪给骄纵出来的。
总之，文修君骤逝的阴霾渐散，皇后日日醒来皆是喜色，可见很是惦念这唯一的弟弟。
如是想着，小女娘行至殿后院的菜圃时，沉沉的心思亦泛上欣然。此处是她的小天地，从前还在长秋宫聆训，她便已在此开拓疆土，待后来正式入宫为宫令，更是造设不少，如今已种植多样蔬果，不仅能自供自足，身为宫令时有与宫里各处司打上照面，秉以自家皇后勤克俭素，以采摘的蔬果相送，心意更甚钱财。今日宣侯一家入宫相聚，少商忆起宣侯当时未能赴皇后寿宴，便想着采摘些胡瓜辅以午膳，效仿千秋宴上的开胃小菜，并得皇后与圣上的一致认可。
只是甫至菜圃，便见青丛里隐隐一背影蹲在棚篱下，远观似要采捋。少商一惊，遂大声喝道，“诶，那胡瓜碰不得！”
待小女娘匆匆跑入菜圃与那人对峙，又是一阵惊诧。
只见眼前郎君面貌绝伦却神色冷若，头束冷玉冠，一袭帝释青暗纹锦裾以玉带缚，低调华贵，清澄风雅，乍看未及不惑之年。更是那人容颜让少商凝语，素净的脸庞上镶嵌着精致的眉眼，以及少有的瞳色皆与皇后过于相似，只是更深的安静与严肃凝化于眉宇之间，肤色犹如原上成熟的麦子与皇后的瓷白颇为相异，更显得他气质肃然寡静，不苟言笑。
少商已猜出他是何人，他却先于她开口道，“小娘子，我并非是贼人，只是见这胡瓜长势有异，想探个究竟。”
小女娘不想突兀行礼，见四周未有随候的宫人，便径直默声道，“那......那也碰不得，我这胡瓜娇贵得很，别人碰了就要坏的。”
喏，声色可闻，她已是恭敬许多，不想这位皇后亲弟好似不太卖她面子，遂之嗤笑。
“小娘子可莫要唬弄我。”他不顾少商劝阻，仍伸手轻捻一矮处的胡瓜，仔细左右观察，“这世上哪有一碰就坏的蔬果？”
少商涨红了小脸蛋，既气愤又克制，“可我这胡瓜确实别人一碰就坏的！”
“那你碰了就不坏吗？”
她一噎，“有时也坏的......”及后不忘义正辞严地补上一句，“更多时候是不坏的。”
宣圣知又笑了笑，松手将掌心按在跪地的膝头上，抬头认真询问，“这般情况持续多久了？”
“这胡瓜结瓜期一般用时一月，初次坏了我便重新翻种，第二次也结得不好，好多都枯萎了，此次是我翻种的第三次。”
他点头，伸手指了指旁的棚篱，“这棚篱不似寻常结构，可是你造的？”
“是由我设计，宫里匠人帮忙造的。”少商解释道，“寻常棚架太矮，不利于胡瓜生长又颇为占地，从前我在自家院子里便试验过，因此我便设计了此高度的棚篱，其余土地便能更好利用起来种植其他作物。”
“此棚篱造得甚好，可见你那处的胡瓜便长得结实。”圣知又道，“我瞧这其余的生长条件都好，显然是此处的土壤不肥沃了，让你这儿的胡瓜三番几次生了病。”
“是吗？”
圣知捻起地上干涸发白的泥土，举给少商看，“一经对比，便可见两处土壤色泽有异。你初时耕地深度几何？”
“约莫五寸。”她先是乖巧作答，随后又疑问道，“大人如何得知我这土地有问题？”
“幼时有人教过我，他从前是个农夫。”他撒开土碎，轻拍两掌，言语时云淡风轻，“这地种不得蔬果了，种得再多也无收成，你可试试再加深耕地，约十寸余，让土壤通风透气，便不易如此般干涩板结，也可试着堆肥，改善土壤，更适合作物生长。”
圣知一扭头，见少商仍旧半信半疑地望着他，遂又哂笑，只是此次不再严肃，“你可不信我，反正也是幼时那人教我的，我也当他在胡说八道。”
“那大人现下复刻......不也是在胡说八道吗？”
少商聪颖，让圣知印象深刻。当他真心实意地笑时，露出一排皓齿，整齐明亮，眉眼也温柔，与人相处温和许多。
“总之小娘子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一外人实不好与你说教的，多有得罪了。”
见宣侯突然这般谦恭，少商连忙摆手，羞涩道，“不不不，大人有礼了。”接着再问，“倘若我真信大人，您这幼时别人教的法子可奏效？”
他原想再启齿，不料却被远处一声声奶声奶气的“阿父”给打断了。
少商转眼望去，见俩宫婢牵着一小女娘由远至近。小女娘不过三、四岁年纪，双颊粉扑、声色活泼，长得犹如一嫩白的糯米团子，甚是可人，来到少商的小菜圃前亦很是有礼，自知未得允许不得擅入，连带叫阿父的声量也压得低低的，配衬精简的发饰，垂髫怡然，活脱脱世家小娘子的模样。
“阿——父——？”
“啾啾，阿父在这儿呢！”
圣知朝脚边一摸索，少商这才发觉那是一柄紫檀拐杖，木身刻得精细，手柄处更是雕成鹤首。他提起拐杖再按着左膝借力欲起，直起身子时看似磨蹭到关节旧患，遂一小步吃痛趔趄。
少商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搀住，却隐约觉得自身陷入一片阴翳，抬眼望去，竟是宣侯身型之颀长，已然高出自己好几个头颅！小女娘很是惊愕，心中估量着这般身高至少也得八尺，遂而张嘴却未能言。
圣知瞧瞧自身被扶住的手臂，又看看呆住的少商，出言提醒道，“多谢小娘子。”
她顿时略清醒了些，松开时不免慌忙负手尬笑，再瞧圣知轻拍了拍袍子，临走前又一莞尔，实在与皇后很是肖似。圣知腿脚不良于行，又有适才那一踉跄，少商放心不下，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直至走出菜圃才停住了脚。
可见他起先几步走得颇为费力，依着拐杖，步履仍旧肉眼可见地蹒跚。那小小女娘亦乖巧贴心得紧，待自家阿父走近才敢松开宫婢的手，小小短腿一个蹦跶上前，紧紧牵住了阿父空出的手，得他溺爱地摸了摸发旋。
“啾啾怎的寻阿父来了？”
“阿母说，阿媪来请咱们去见姑母啦！”小女娘说起话来虽声线软绵，却口齿清爽，很是伶俐。
“那你可要牵紧阿父，莫要让阿父摔着了。”
“好嗷！”
那名唤啾啾的小女娘遂一脸认真，成了阿父的另一根拐杖，倒不如说是蓄足了奶力拖着阿父往前走，奈何她阿父实在太高，小娃娃似在前头拖着巨人艰难行走。而圣知正满眼宠溺地看着女儿，脚步也越趋平稳，步伐虽慢了许多，远瞧也与常人无异，父女俩的背影甚是温馨，随行身后的两名宫婢亦难掩面发笑。
少商静观此景，见宣侯走远，突想起方才之事，便扯开了嗓子喊道，“诶，大人！您还未答我那法子可奏效呢！”
圣知回首，也大声作答，“用过在黍米上，奏效的！”
“那胡瓜呢！”
“你去问问那农夫吧！”
只见宣侯一行人的背影已然消匿，彼时只余少商一人置身此处。绿植容容，硕果累累，那些对话失在了风里，还有谁听了去？
小女娘纳闷着，宣侯幼时的故人从何去问寻，莫不是又在胡言乱语吧。
——
待少商入正殿服侍，帝后贵客已用过午膳，宫婢们重新移案布箸，又换上新制甜品。此时阵阵话语声传来，更多是圣上老伯独自在大畅言辞。
“......去岁的寿宴，尔等未能前来，朕与你阿姊甚感惋惜。如今转眼又逢这一时节，下月便是神谙生辰，召你回来正好提前为神谙祝寿......”
行至殿中，少商先朝上首一拜，恭顺谨礼，也不耽误她敛眼前扫视一遍——以家宴规格，圣上与皇后同席，左下首处坐着适才已碰过面的宣侯，正面色黯沉地敲着案面，右下首则坐着一年轻贵妇，是为宣侯夫人朱氏，少商见过的宣小娘子亦随母同座，想来年纪尚幼不宜独坐。
她接着又朝圣知夫妇各自揖礼，“少商见过太平侯、太平侯夫人。”
朱氏这时抬头回揖，俏丽的容颜看着有些憔悴，但也掩盖不了举手投足间透出温婉知性的美。而圣知还礼时伴随着嘴角一扬，其意深长，少商一时不明所以，还未琢磨明白便被神谙唤到身边侍候。
文寻见着少商难掩喜色，一时亢奋，未待人坐定便脱口而出，“阿知、弟妇，这便是子晟新——”
话语未结，殿内俱时静默，气氛尴尬。
是了，去岁今朝，满城皆知她与霍不疑定了亲，从此踏入宫闱、诽言、谋算，以及他大仇待雪的人生，再拖着遍体鳞伤的躯壳走出他血色的世界，学会坚强自抑，学会如此刻般仍在原地颔首，沉默不语。
文寻自知嘴误，担忧横生，亦不忘朝神谙忙投去求助的眼神，佳人回望时也不免面带薄嗔。
“这便是曲陵侯程始的幺女，少商君。”神谙遂介绍道，“她曾在我座下聆训，如今入我长秋宫为宫令也已将近半年，今日午膳菜品、甜品便是由她所制。”
文寻也立刻将功补过，“对对，莫看少商年纪小，神谙去岁的寿宴亦是由她一人所筹措，很是不得了啊！”
言罢即招呼众人动箸品尝，除却文寻是个爱说话的，宣氏姊弟又向来文静，甭提斯文重礼的朱氏此刻正低声教导女儿“食不言，寝不语”，并协助她独立用筷，殿内不久便又陷入寂静，无人再言语。
圣知沉忍片刻，突然歇箸，闲话道，“贵人来信于臣，常提及程家娘子，如今亲见，倒是明白程娘子何以得贵人钟爱。要臣说，女娘有名有姓，不必事事与郎婿挂钩，更何况程宫令颖达聪慧，耕种造设烹饪乃至管事皆为出色，脱离一无情无义的儿郎又何尝不为幸事？”
“圣知。”神谙出言警示，少商愕然抬眼。
不等余下反应，圣知又道，“方才有幸与程宫令交流耕种之道，对了，这胡瓜着实开胃。”
“啥耕种之道？”文寻颜面一哂，欲揩短须，“可是当初——”
圣知置若罔闻，再接道，“程宫令现如今常服侍贵人在侧，还为贵人备上佳肴款待我等，本侯不甚感激，又见程宫令涅槃重生，实在感慨钦佩，头回见面，也没什么好送的，略备薄礼，算是对你的一份心意。”
朱氏意会，抬手便将堆在身旁的两口尺余宽的漆木小箱向前推了推，让宫婢上前抬上阶陛。文寻心知圣知所言何意，便也无甚底气，悻悻命人开箱。
宫婢们依言打开两口箱子，只见一箱是整齐码放的麟趾金，每列三十枚，每层四列，目测少说也有三四层；另一箱则铺满深红锦缎，上面小心摆放着十余颗拇指大的海珠和五六块掌大的白玉璧，海珠滚圆明净，玉璧纯润无瑕，亦不加什么金银配饰，便如此简单粗暴地摆着，着实莹莹生辉。
少商这下彻底惊滞，脑袋生鸣。莫说对宣侯言状心生莫名，如此“薄礼”坦荡无遗地摆放眼前，还是当着圣颜，更感心肝震颤。
“侯爷这......这也送得太贵重了。”
文寻见小女娘这幅畏缩模样，恨铁不成钢地瞟她一眼，“宣侯是出了名的低调谨慎，少有如此做派。你啊你，今日算是好福气，且收下吧！”
“陛下......不怪罪少商受贿？”
文寻登时被气笑，神谙则柔声宽抚，“陛下既已让你收下，便安下心吧。”及后转首朝圣知正色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不然，我先算你俩行贿。”
圣知笑得淡定，躬身称喏。少商眼见宫婢将两口金光闪闪的箱子阖上后抬了下去，心潮久久不能平复，也不觉往事伤感了，再抬眸看向宣侯，已恢复一派浮云淡薄的神态，心下亦漫起丝丝怪异。
随后又是一派雍睦，文寻到底喜爱稚童，一见着伶俐可爱的啾啾便心生欢喜，好几次想与小娃娃攀谈，奈何其母甚严，硬是捱到小女娘用完了蜜酥，张嘴给阿母检查一番后才敢撩开齿闸。
“小啾啾。”
啾啾闻人呼唤自己，依着阿母的广袖悄悄探出个小脑袋，望是上首陌生之人，又睁着浑圆大眼一落不落地盯着他看。
“啾啾，”文寻又轻唤了一声，朝小女娘招了招手，“来，过来姑父姑母这里？”
啾啾先是抬头看了阿母一眼，得她首肯后才自座上起立。可世家女娘的教养到底自小养成，小女娘亦能乖巧站定，待朱氏替她整肃好仪容，拍了拍她的小屁股，才屁颠屁颠地走了过来，拾级而上。
小团子怯然，虽有少商引导牵她至帝后中间，待跪坐下，她还是挨得神谙那处近一些。姑父姑母的形象于一个四岁的小娃娃来说很是生疏，但是啾啾喜欢姑母多一点，因为姑母方才有亲亲她，她闻到姑母身上香香的，姑母还会展臂抱着她坐在一块，在这个长着小胡子的姑父问她可有吃饱时揉揉她的小肚肚安抚她、保护她。
真的好生奇怪啊，阿父便没有小胡子，为何这个姑父有小胡子呢？
“哎，自你出生后，姑父姑母便不曾多见你。”文寻俯低身子，想和小娃娃套近乎，“啾啾下月便要满四岁了，是吧？”
啾啾紧挨着神谙缩起小肩，有些警惕又不失礼貌地注视文寻，片刻后才点头，又鼓起勇气问，“你为何知晓？”
“姑父当然知晓喽！因为啾啾生在这宫里，你和你姑母的生辰只隔了一日。”
小娃娃立刻举目去看姑母，姑母依昔笑得慈爱，又温柔地摸了摸她细软的发髻，小娃娃回望着文寻，似乎不太敢相信的样子。
“那我问你，你大名可是叫‘庭秋’？”
“嗯！”那双大眼睛里登时便多了些惊喜。
“诶，那就对啦！啾啾生在长秋宫，所以阿父阿母给你取名庭秋。”文寻嘟起嘴，摆摆下颌示意下首处，“不若你问问你阿父阿母，是与不是？”
小女娘果然言听计从，努力从长案后伸长脖子，见阿母在远处含笑点头，突然觉得这个姑父有一点点厉害的样子，他什么都知道呢！
“那时候你阿父阿母入宫给姑母贺寿，你便迫不及待降生了，姑父还抱过你呢，你当时还那么那么的小......”文寻在案下用双手给小娃娃比划，啾啾也凑近看得极其认真，“接着你就长那么那么......大啦！”
他先是轻捂啾啾的小肚肚，接着又拓臂比划了一个爆炸的大手势，随后哎哟一声，整副老骨头往后东倒西歪，四脚朝天作垂死挣扎状。模样之滑稽不止惹得小娃娃咯咯笑个不停，也惹得一侧的神谙牵袂窃笑。
“我！我！”啾啾欢快地举起一只手，小屁屁早已离席，也敢在这小胡子姑父面前发表意见了，扯着小奶音说，“啾啾比廉沣兄长和倪儿阿姊都大！”
“这——”文寻扶着歪掉的金莲冠起身，被整得一头雾水，转头便问，“——廉沣和倪儿又是何人家的小娃娃啊？”
朱氏颔首答，“回陛下，是臣妇家中外甥子女，较庭秋稍年长些，可庭秋的个头属三人之中最为高大。”
文寻闻言便笑着与神谙互看一眼，又瞥了瞥下首处肃然危坐的圣知，“哦......那是情有可原。”随即又回过头问小娃娃，“原来啾啾在外大母家是小阿妹啊？”
“是......”啾啾说，“可是我比他们都大！”
“那啾啾在姑父家当阿姊，可好？”
“好！”
“来，”文寻轻轻掰过啾啾的小身子，指着神谙的腹部温柔道，“你瞧，姑母的肚子里就有一个小娃娃，以后得唤啾啾阿姊呢。”
“啾啾还是比较大？”
“对，啾啾是大阿姊。咱们问问姑母，可否摸摸？”
“姑母，”小娃娃奶萌萌地问，“啾啾可以摸摸吗？”
小小女娘十足的可爱，任谁听了心都要化了去的。神谙笑意频生，宠溺地揩了揩侄女的小鼻头后，握住她的手覆在自身圆隆的小腹上，教她张开五指小手，由上顺着弧圆轻扫而下。
一下、两下，小娃娃很是惊奇。
圣知出言提醒女儿着手仔细些，可啾啾本身序齿最幼，姨舅家又无人再怀娠，是以初次见有孕妇人，宴前拜见大腹便便的姑母便已心怀好奇，这下又摸了摸神谙，突然缩回小手捂嘴，冲圣知眯眼笑道，“姑母的肚子圆圆的！”
小儿稚语天真，模样逗趣，在座的大人无不心生欢意。圣知强忍叽笑，耐不住想要调笑自家小女，半冷着面说她自身的小肚肚亦是圆圆鼓鼓的，而文寻则顺势问她想要阿弟抑或阿妹。奈何小娃娃思忖半晌，极认真回答姑父，自己想要一匹小马驹。
“诶，姑母生不了小马驹。”文寻撇撇嘴，言语间也轻轻摩挲着神谙的肚腹，“姑母生的小娃娃呀，有可能是小阿弟，亦有可能同啾啾一样是个小阿妹，啾啾想要谁唤你阿姊啊？”
啾啾又细想了想，灿烂道，“阿妹！”
文寻这下真真是乐开了花，立刻击案叫好，教旁人看了好似便就等着这千金一刻，还忍不住当着人家父母的面亲了小娃娃的发顶，也不察圣知即时面色一沉。
“阿妹好啊！”帝王傻乐，侧首对着新妇咧嘴，“神谙那夜在床上不是才说与朕，还望这胎是个小女娘吗？”
圣言意下寻常，可细品语境又生出一丝不对劲来。神谙身为事主早已默默羞愤，少商则不打算听明白，而朱氏初时只掩袖窘色地笑了笑，忖度半刻后仍觉不妥，还是低下了头颅。
只有圣知听罢冷然一笑，轻抿一口杯中清茶，再闻文寻呵呵欢畅不休，终忍不住打断，“贵人所出的公主皆肖父，若还想生小女娘，还请贵人三思啊。”
神谙倏然容色骤变，侧首一凝，直视亲弟的眼神沉冷严肃。
“阿知，莫说你阿姊。”文寻亦察却无意深究，依然笑笑，“你与弟妇年纪也正好，若能为啾啾再添个弟妹，更是喜上加喜，亦有言多子多福，手足至亲，家中只有啾啾未免形影单只。”
“陛下言笑了，有妇自当爱之惜之，臣唯有一妻，怎舍她再受生育之苦，更惶恐夫人以命相赌。”圣知略笑道，“陛下莫不是也忘了，臣家中尚有两子，长子还是陛下的三驸马。”
文寻这下也彻底明白圣知话里有话，遂敛下笑颜，语气趋于平淡。
“颜昼是个好儿郎，是朕的三公主不懂事啊。”他摇头叹道，“子竗性子骄奢、闯祸颇多，致使夫妻不睦，也未曾给你与弟妇尽孝，是朕为父不严，教而不善。”
“陛下言重。”圣知毕恭毕敬，声色却十分冷漠，“三公主自与犬儿成婚便另居公主府，年节不曾拜见舅姑，又何以强难于她在臣与夫人膝下尽孝？兼者三公主身份高贵斐然，就连犬儿也自觉低下而谦让，臣与夫人更不敢以舅姑自居，不敢约束，更不敢插手过问他俩之间的夫妻之事。臣为人父，只求公主及犬儿两相安好便好，别无他求。”
若说此前少商尚可对宣侯的言语无状算作天家贵戚之间亲密的调侃，可讥刺至此，言下之意何不明了？
宣侯好静、并不多言是真，可席间的只言片语却是句句带刺，他虽恭敬至极却淡漠疏远，与皇后待人之处甚异，更罔顾圣上次次以私称相呼亲近，而拘谨用以官称，对天颜实谈不上客气。
少商已然明瞭心中怪异，便是这位人人私下颂赞谦恭有礼的宣侯，与本人实在大相径庭。
“阿知，”文寻抬眸，问询时也毫不迟疑，“你可是在怪朕？”
“臣不敢。”
“你当是怪朕的，又何止这一桩两件？”
圣知揖手复道，“臣不敢。”
是句句不敢，却又句句控诉。文寻直面圣知的目色锐利如锋，又突如柔和起来。
“让你心生诸多不满......”他高举鎏金酒卮一敬，“朕，今日就给阿知赔个不是了。”
帝王言罢便径直饮毕，不想圣知却踉跄离座，拐杖也不扶，曹成赶紧上前搀挽，他却仍执意跪倒殿中，连带着朱氏也匆忙离席朝上首跪下。
殿内又纠缠起诡异凝重的气氛，宣圣知势要驳这圣颜。
“天子赔罪实折煞了臣，还请陛下收回！”
言后遂剪手贴额，俯身肃拜大行君礼，朱氏紧随其后，让曹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而上首处的啾啾溜着双眸眼见此景，小小的身子赫然直起，自个儿仍是个懵懂小不点却随父母面朝文寻行了大礼，姿势循规蹈矩毫不差错。
文寻张口欲言，却又止于重叹。眼神扫向神谙，却见她面色煞白，弟弟、弟妇如此已然痛心，看了眼身侧伏地的小侄女，更是满心不忍而侧首不望。
他扶额掩面，一手以掌按在案上，众人一时无从细辨圣意。
一同处于上首的少商亦是张惶，见素日里笑闹一番便就此翻篇的圣上此刻竟是沉默无言，望向皇后时更是担忧。难得家宴一聚却如此走向，实与初时期待宣侯一家莅临之心天差地别。
僵持半晌，文寻才又重重吁了一口气，转头注视着仍跪地不起的小娃娃。
“啾啾。”
小女娘不敢抬头，文寻伸手摸了摸她的发旋，又唤了一声，她这才举起小脑袋，睁着那明亮浑圆的大眼，依然清澈无染。
文寻指着自己问她，“我是谁？”
“你是陛下。”小娃娃顿了一下，改口道，“你是姑父。”
“好孩子。”文寻这才松快地笑了笑，牵起小娃娃的手让其起身，揽进半臂里，满眼酸涩与宠爱，“阿父的腿还痛痛不是？去，快替姑父把阿父阿母扶起来。”
小娃娃立即依言行事，可未等她行至，曹成早已细心地扶起圣知。他咬牙按着左膝直跪起，不忍小小呻/吟一声，啾啾便冲入他怀里，眼里莹然有泪却并不敢哭，而是将耳侧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小儿是害怕的，也担心着自己的父母，朱氏温柔地扫了扫女儿的背，把她牵来站立在夫妻之间。
再次举眸直望天颜，圣知紧抿嘴角，俊秀的脸上静如旷漠，线条却坚毅冷峻。并不曾想，陪笑了大半场的姊夫，此刻亦是肃穆沉威之姿，作回了天下的帝王。
文寻沉声催促道，“今日召你一家入宫，是想你姊弟俩相聚，你快快起来，别让神谙难过了。”
见圣知毫无动容，他心中已是明白。
“阿知，咱们都是一家人，实不必如此。”他一顿，实心诚意道，“朕与神谙皆想你得紧，只望你一切都好。”
案下，神谙攥紧衣角，他寻摸过去，牵得她一枚小指。她踌躇地望去，他却早已悄悄等着她相视。
圣知看在眼里，面上波澜不兴，又揖道，“臣实在愧对陛下与贵人的思念之情。”
“还臣什么臣？你快起来，弟妇也起来。”文寻叹着气，一下便又恢复爽朗作态，挥袖一嚷，“你也不怕吓着你家小啾啾，哎哟你看看你看看，娃娃都快哭了，你怎么做人家阿父的，啊？”
帝王是好性情之人，便是一场为臣抗逆的大罪，他哇哇叫了三两句，又徒然成了对自家妻弟找不着调的抱怨和有意纵容。
宣圣知自十岁起便居于他的羽翼之下，曾几何时，有人笑言文将军的儿郎，于大公子之前该是宣公子，又曾几何时，小儿郎喜欢事事跟在自家姊夫身后，习武骑射、畅聊古今，一同心甘情愿吞下阿姊烧的饭菜一边担忧会要人命，一同去观天日落，去贺庄稼丰收，去会天地未来。
文寻亦亲眼看着小儿郎成了翩翩郎君，看他成了舅父，成了阿父，看他出走，看他终于娶妻生子，看他出事，看他如今疏离又冷漠的眼神。
多年以后，他仍是心意不变的，圣知却看不清了。
——
午筵风波就这般揭了过去，人心皆戚戚，又不敢置喙再多。
文寻伊始便要圣知一家留至晚间，念许久不曾团聚，也是情有可原。因而宴后便各家告退暂别，啾啾也还小，有午憩的习惯，圣知一家便暂借侧殿的宫室稍事休息，而神谙回到正寝，只觉胸口憋闷无比。
她呆坐妆案前，宫婢替她拔珠卸簪亦心不在焉，直至一人小声提醒，才惊觉眼前人影已然矗立良久。
“陛下......”
她实在无力起身相迎，他也不用她礼数周全，只扬袂摆手命众人退下，再只身来到她身后。吻先落到了她的肩头上，身影才一道落入铜镜里，神谙容色忧忧，也没有去看他。他也知她心思黯然，又用鼻尖蹭了蹭那细白的颈侧。
她轻轻躲了去，“这不是要移驾前殿了吗？”
“先过来看看你。”他抵在她肩上，脸侧凹进了个酒窝，忽而闷声道，“阿知怨我。”
纤长浓睫扑簌一阵便沉下，柔情似水，也轻叹抑郁。文寻伸手环住她的腰腹，她本就多思，立时抬手按住他的手肘，转首便要开口，他却先读懂了她的心。
“神谙若要对适才之事请罪，朕可不依你。”
“可阿知他......”
“阿知是阿知，你是你，你欲道歉作甚？”他定定看着她的眼睛，“朕亦没有要怪他的意思。”
她泄了气，回过头来不欲争辩什么，也心知自己定拗不过他，只是举眸漫上镜中，郁闷更甚。
“阿知变了。”承认事实似乎难却，她眼里凝上的泪将落不落。
他轻嗯一声，侧脸贴在她的发丝上，“可是话......还是要与他说明白的。”
神谙思忖不果，这下把身子也转了过来，面对着他，盈盈剪瞳满是不安不定。
“他会答应吗？”
“朕会同他说的。”他笑了笑，柔声细语要她安心，“你莫要多思。”
“妾仍觉得此事不妥，夫君不若便不提了吧。”
“神谙，”他说，“让阿知自己选。”
她望着他柔软坚定的双眸，企图说服自己后，终是朝他点头，嘴角却仍牵不出笑。
他便瘪嘴委屈道，“方才阿知句句刀刺，完全不留情面，为夫被他筛成蜂巢似的，满身窟窿。”
“夫君看着也不像......”
她默默道，可眼瞧着他目色不对，便噤了声。
“神谙，”他的声色在那一刻变得低微，变得柔顺，变得敏感，“你抱抱我吧。”
原来这才是来此一遭的真实目的啊。
她失笑，柔柔上前拥去，他亦揽紧她，回以力量。
——
偏殿有一厅，雅称梓房，面积比正殿小，布置也较简约雅致，神谙从前用作接见命妇贵妾或设小宴，去岁霍侯祭辰的午筵便就设在此处，宴前也在此接见了圣知一家。
而今所收之礼大大小小几乎堆满了站处，少商趁众人午憩便忙着将礼品一一记录在册。依她所见，宣侯甚是大方，所赠之礼非名品即贵，不但给皇后以生辰礼为名提前送上诸多药材补品、文墨纸具及珠玉金银，就连送给小皇嗣的用品玩意亦是多得不像话，单是婴孩小床、寝具便配了整整三套。
这些月里，少商没少替皇后收受圣上赏赐和永乐宫处送来的好东西，此刻亦是感叹着琳瑯满目。素闻宣氏世代书香也善经营田庄，累积数代的财富雄厚非比，当初为助今上逐鹿天下也曾倾尽家产，如今建朝不过十余年便能如此豪富，小女娘再联想到宣侯夫妇适才送她的两口箱子，宣氏真正的家底如何可见一斑，怪不得总说宣侯低调许多。
随着几名小宦官将最后一批收录好的物品搬运入库，翟媪捧了点心入内，又递上果露慰劳少商，小女娘笑着言谢，饮过一口便唤着她一同坐下。
“总算到了清闲的时候。”少商轻叹，转眼望向翟媪，“皇后还歇着吧？”
“怎可能歇得下？”老媪回道，“圣上还陪着的时候，倒还能睡上一时半刻，这不圣上刚走，又转醒了过来。”
少商听后未及叹息，又闻翟媪接道，“这几日皇后总念想着宣侯，心中焦急，夜里都睡不安生。今晨起身有些心悸，悄悄让我煎了药，也没敢教圣上知晓。”
“什么——翟媪怎的连我也不告诉？”少商紧蹙眉，想着也是自责，“都怪我这些天忙晕乎了，没好好顾着皇后，不行，我这就去看看她。”
小女娘刚想离席，便被翟媪拦下，“皇后连你也瞒着，便是看你忙碌，不想让你担忧。自宣侯出事已有几年不曾到访长秋宫，因而皇后尤其看重此次团聚，奈何如今身子重不能事事亲力亲为，有你帮着她，她已感激不尽，自然更不想再让你分心。”
“可是——”
“少商君无需自责，皇后这儿还有老身我呢。”
少商想了想，哀哀地坐回下去。此刻她亦是心里麻乱，犹如许多绳结未解，知道自己这般过去照料皇后也确实不太好。
“我记得去岁筹备千秋宴之际，接到宣侯未能赴宴的来信，皇后还难过了好一阵子。我曾问过宣侯之事，那时你只隐约答我，我亦问过霍不疑，他也只说宣侯前些年出了意外，许久不曾回都城，皇后会难过是情理之中，让我莫要多问。”少商忆道，“彼时我才入宫未久，也明白你们不能同我说实话，可如今我陪伴皇后已久，翟媪可否告诉我宣侯究竟发生了何事？”
翟媪望了望小女娘，终是松了口，“确实是意外。前年的时候，宣侯在外坠马，还惨遭拖行数里，重伤至极。幸而命是捡回来了，可他的腿......”老媪晃了晃首，犹记当时情景，“医士曾断言宣侯再也站不起来了，便是复原，恐怕也会瘸一辈子。好好一郎君，还是当今国舅，腿就这么废了，何不叫人难过？皇后为后那些年为数不多独自出宫的那几次，其中一回便就是赶去探望宣侯，见他重伤卧榻不能自理，哭得心都碎了。”
“难怪我数月前摔断了腿，皇后也很是担忧。”少商恍然大悟，“原是如此。”
“当时圣上还赐下好几位医官，无论如何都要治好宣侯，可未见起色，宣侯夫人不放弃，便带着他四处寻医。宣侯出事时，三娘子才将满周岁，夫妇俩把她寄养在宣侯夫人下蔡县的娘家，可又实在惦念三娘子，待宣侯腿脚好了些后便回下蔡县定居，若非此次由圣上召回，宣侯至今未曾回来过。”翟媪满怀唏嘘道，“因此并非不对你说实话，而是这事本就是皇后的伤心事，她不太爱提及宣侯的腿伤的。”
少商点头道，“可我见宣侯的腿似乎也好了许多，两、三年便能康复至此，实属不易。”
“那是。”翟媪颇为认同，“得宣太公保佑，腿脚是大好了，可那性子——”
老媪忽然抿嘴，哀戚地欲言又止。
少商见此，垂望着案上的竹简，指腹在密密麻麻的墨字上若有所思地轻敲了敲，“这些天我看皇后既期待又焦虑，又看着宣侯给皇后送来的这些东西，我想他俩的关系应当是很亲密。”
“皇后长宣侯六岁，幼年失怙侍，长姊如父母，皇后嫁于圣上时也把宣侯一并带出乾安王府，姊弟俩这么多年来始终互相扶持，走过风雨无数，怎会不亲密？”翟媪笑了笑，对小女娘说，“你莫要为宣侯夫妇送你那两口箱子而受宠若惊，从前只要入宫探望皇后，宣侯都会私备好些赏赐的，待他走后再由皇后分赏阖宫上下，以谢诸人服侍、照料皇后之辛劳。那时他还在都城立府，人称‘金穴’，便是因家底丰厚又频得圣上赏赐，可他体贴皇后难处，为人一向是低调再低调，即使也曾门客云集，也是谦恭不已，由此颇得美名。”
“既是如此体贴呵护皇后之人，今日在宴上又怎的会......”
少商籍此问出心中疑虑，翟媪噎语，见她眼神不依不挠，遂又重重叹气。
“宴前，宣侯夫人悄悄同皇后说了些体己话......”翟媪犹豫着道，“她说宣侯自从重伤成疾，性子就变了。”
“变得锐利冷峻，心生怨怼？”
翟媪点头一记，苦笑亏她，“你也看得出来。”
“自是看得出来的。”少商沉吟片刻，又垂下了眼眸，“我方想起皇后还曾与我小小抱怨，说她给宣侯去信得勤，回书却越来越少，甚至几次还是由宣侯夫人代劳，想必宣侯那时便已开始疏远。”
“虽说如此，宣侯本性淳善，又是皇后与圣上亲自拉扯大的，对他们总还会有几分情谊的。只奈何纵有满腹才华作为却身为外戚，事事擎摇其肘、处处谨小慎微，最后被迫远走还遭逢意外，从此伤伴一生，如此要生怨愤也是难免，宣氏一族这些年所受的委屈还少吗？”
翟媪言罢，遂感无奈，徒然当作自我安慰而沉默。
少商亦无言地卷起竹简，把那一行行带着怨也带着爱的手足亲密拢进心思里，白玉小脸上透不出欢喜。
“......那关爱着宣侯的人们，包括他自己，便就要更心伤些了。”
——
许是今日事多心不静，小小孩儿身处生地又认床，啾啾午睡不及半个时辰便转醒。是以政务都处理妥当，文寻又折回长秋宫时，竟见小女娘独自在内院里百般无聊地戳着地缝间长出的小草株。
偏殿檐下阴凉，小团子就蹲在那地上，两颊鼓鼓抵在膝上不吵不闹地玩草，无人陪伴也无人玩耍，孤零零的模样映在文寻眼里简直可怜可爱至极，当下想要把她偷走当自家女儿的心都有了。
如此便有了举家移步殿后院的草地上游戏乘凉的景色，文寻自个儿心痒，还要撺掇啾啾向少商借来少宫不久前从宫外特意给她送进来的有趣玩意儿。宣小娘子亲自来借，大眼珠子溜溜的，嘴里还喊着糯糯的“程宫令”，少商险些受不住，赶紧让她改口叫自己阿姊，还把屋里所有的玩物都给了她去，什么小摔炮、机关匣子、投壶、滑轮板、纸鸢......若不是文寻大力制止，少商还想给啾啾玩一玩她自制的小弓弩呢。
人人都想逗这位宣小娘子开心，想玩的都玩了，现下竟还嬉耍起大鹰捉雏鸡。大鹰自然是文寻，撸起袖管一副势要抓光小鸡的凶狠姿态，而老母鸡则落到了曹成身上，当真是苦了人一副老骨头，双腿颤抖不止还要如此上气不接下气地护着小鸡奔走，同样也苦了身后长长一队伍的小雏鸡，全都惊声尖叫又不敢四处逃窜，少商还要时时顾着比其他鸡崽都矮上半截的小啾啾。
而立在院子不远处的花榭，栏杆后正站着一郎君，单手举盏饮茶，黑着脸目视一切。
木亭其名，是为纪念四公主锁锁而建，不似南屏亭轩临池而立，而是匿于重重花影，形色更为隐秘，又能清楚观望花木丛外的动静。朱氏有心让姊弟聚首，又有夫妇俩自寿春带回宣氏姊弟幼年极爱的野菜肉脯，想给孕中的神谙带来一些家乡味，便主动提请为晚筵亲备几道佳肴而早早离席，彼时便只有神谙与圣知于台榭中独处。
神谙亲手沏茶，是为后时上贡的庐山云雾茶，茗香独具，圣知接过一杯后便直伫在栏杆前观望前方，既无言也不愿入座。
她终究气不过那份疏离冷漠，嗔怪道，“手足至亲之间，如今竟也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吗？”
“倒不是无话可说。”圣知盯着不远处晃动的身影，语气轻蔑，“那老头还是一点儿也没变，一样的聒噪幼稚，还成天追着人家小女娘跑。”
与此同时，那处爆出小童的一声尖叫，随后便是此起彼落的嬉闹声，一时笑声滚沸。循着声源望去，原是雄鹰擒拿到了啾啾小鸡崽。
神谙倚在隐囊上，并不知晓圣知的脸色此刻深得阴鸷，也不会知晓他捏着杯盏的指关节紧绷发白，“圣上自啾啾出生便不曾见过她，多年再见自是疼爱，他也一向是喜爱小娃娃的。”
“哦？”他回过身来，嗤笑道，“所以便又让你孕了个小娃娃，都不顾着你今年贵庚、你身子好不好？莫说阿姊了，他都什么年纪了，不觉害臊？”
“阿弟。”她轻扫腹尖的动作一止，面带薄怒直视着他，“你究竟坐还是不坐？若不坐，我便让人撤了你的蒲垫。”
圣知闻言悻然，错开对视后仍僵持片时，却终究妥协。他缓缓走到案前，一手轻搁杯盏，再一手放下拐杖，扶着案沿小心坐下的动作既用时也笨拙。神谙此时却低下了眉眼，不忍去看。
到底已久未曾如此促膝相对，也寻不回当初的亲密熟悉，两人皆缜默以待，对此倒是默契。
那些化不开的心绪缠乱如麻，又似架在炉盆上的小釜，热雾缭绕自釜盖溢出再袅袅散尽，圣知暂吐不出的心绪也随着釜中清水逐渐沸腾。
当热水终于烧开，几里外又是一阵喊笑侵扰，他终开口扯道，“宴上还嫌我不懂为人父，他孩儿一箩筐，难道就不知小儿嬉闹过度易夜惊？若是阿嫣仍在此，岂会纵啾啾玩得如此疯癫。”
神谙瞥他一眼，未予理会，伸手欲去揭盖却被他无声制止。
“难道是想帮我不成？”
“便是帮你又怎么了？”
圣知边答，已径直捻起案上的棉布提盖，又取过长瓢勺来热水，神谙不假思索，揭开紫砂壶盖让他灌入。
又是一壶庐山云雾，茶香四溢，薄雾障眼。
她低着声又问，“那我之前去信让你打听的事，可有打听到些什么？”
“你还真关心那霍不疑啊？”他盯着她，嘴角疑笑，“阿姊把那白眼狼当作养子，人家可未必把你当养母。”
她一凝，回视的眼神既深又静，“你只需告诉我，可有得到什么消息。”
圣知自知对此压制从来无辙，闷声答，“这几个月来，他在西北一切尚好，就是操练狠了些。是捷是败、是伤是损，有上报的，你家老头自然懂得，那些未有上报的......”他放下长瓢，“放心，也没要了他的命。”
神谙静下颔首，思寻文寻至今未有多与她分享子晟之事。要让一个竟日念叨着自家养子的人如此缄默，便是藏了心思，怕她如今怀娠不宜忧思，怕子晟终究是愧对她们母子的一根刺，也顾忌着她宫里仍有少商在此。
而圣知仍在都城时便广交门客，刚出走当起闲散侯爷那会儿也曾游历四方，交集颇广。因而要他查的事，定会有所获，况且姊弟俩心知肚明的，便是他一向是她最为信任之人，她最踏实的存在。
“东海王就藩后，我曾拜访过他。他说那白眼狼临启程前跪在你宫门口，你没见他，却把舅父赠予的平安卦给了他。”
她并未言语，只是提壶续上了圣知的杯盏。
“舅父的平安卦，你我姊弟一人一枚，是他当年把我们母子三人接下山时所赠。”他举杯，望着茶汤的色泽，将笑不笑，“带在身上至今三十余年，阿姊就这么给了去，当真怕他霍不疑在西北丢了性命？”
“子晟此去不平，一枚平安卦不足以护他生死，而是给他一份嘱咐，要他时刻平安。”神谙严肃不阿，“再者他仍是圣上养子，且出身我长秋宫，我劝你还是放尊重些，莫再开口闭口白眼狼。”
“他背刺东宫，陷阿姊于不义，若不是白眼狼，还能是甚？”
她盯着他，不疾不徐地提醒道，“你莫要忘了，子晟对你也有恩。颜墨在白鹿山书院求学时你还在外地寻医，他和一班同窗下山游玩却不慎遭歹人设局陷害，被扣住索要钱财，还是子晟连夜过去把事情摆平的。”
“他对阿墨的恩情，我不敢忘，可也磨灭不了他就是白眼狼的事实。”圣知的语气也同她一般徐缓，却铿锵有力，字字诛讥，“他那副狗模样，果然谁养的像谁。”
“阿弟，”神谙终是忍无可忍，沉声道，“你此次归来，怨气颇深啊。”
木亭静雅，枝叶落落，远景的嬉声笑语，近处的秋蜩鸣啾，彼此的一呼一吸皆不平静，赭褐栏杆外的流风又卷入了几朵木樨。
浅黄幽香的花骸殉在席上，金镂吐香霭霭过望。
神谙抬起眼眸，弟弟的容颜如昔，深邃而丰神似玉，分明还是印象里的宣圣知，为何这种种一切又变了？
“为何不能怨？”圣知眸色如她，本是清郁，此时她却看进一双冰凉的眼，胜过寒渊，“你且看，为了文寻，你我姊弟二人如今都成了什么？”
“放肆！”她遂喝斥，“经年不见便教你这般无礼，也敢直呼今上名讳。”
他轻笑，往后退去几分。亭外忽而林沙作响，秋风不尽，他心中紧拧，酸涩之味在五脏六腑间泛滥，吞不了一口气。
“便就是这位今上，我本可在此辅佐子昆，却还是被逼走了，东宫身边只有那愚蠢懦弱的王淳和妻族孙氏，他还给东宫安排楼经做太傅，最后让子昆遭那白眼狼算计，落得了个废黜的下场！还有阿昼，本是一前途明媚的大好儿郎，两族联姻娶了他的三公主，给安了个郎官闲职，我那傻儿还一厢情愿欲与三公主共度余生，结果呢，人与他成怨偶，现如今终日郁郁寡欢。而阿姊你，又好到哪里去？”他直望她良久，直至优美的唇角裂出一抹难看的笑，“说什么情根深种，一纸敕文，他不还是易了后？”
神谙只觉眸中狠狠一刺，眶底灼泪滚烫。她别过脸去，静默的隐忍牵紧脸上的每一丝线条，眉心间的折痕晾在光下，成了纵横的沟壑。
“他那点心术伎俩，早就摸得透了。”圣知讥哂，遂又忿道，“让我替他去寿春送殡，又召我携家眷回城，道义好听，是与阿姊团聚，且等着吧，他不会让我走的，他接下来就该封三皇子为新储，盛办大典了！”
“这事他早已告知于我。”
神谙转首驳道，对上弟弟不予信任的眼睛。
那夜细雨对床，亦本该是他们姊弟今日的夜雨对床。帘帐层层，绡幕暧暧，文寻对她说了许多话，终道明心中其意，她听得明白。她只是无法理解，为何眼前自己唯一的弟弟，竟已变得如此敏感偏执。
“封储大典、小五笄礼下月相继举行，你仍为臣子，亦是小五舅父，合该留在都城中。”
圣知却摇头叹道，“阿姊，你该醒了。”
“该清醒的人是你，你句句狂言，对圣上不敬已是大罪，远走朝都、缔结姻亲，哪一样不也是你点头了的？你怨不得！”神谙顿噎，泪水又随之漫了上来，“可你为我亲弟，我自当懂你心中苦楚憋屈，我也痛心，你缘何成了这般偏激扭曲，可是因你的腿——”
“我的腿好得很！”
坍塌的尊严成了被激怒的字句，重重滚淌砸在案面上。一条长案，两张蒲席，横亘在曾经紧密的姊弟之间，相似的两双眼，却在几年不见之后，也看不透对方的心了。
“阿弟......”
“那阿姊呢？自请废后时你便已想明白，为何现下仍对他执迷不悟？”圣知打断她，不解她，不解她的沉静接纳，她的忍气吞声，她从前所有的自怨自艾，“他经年不见你的情意，一朝发了疯说心悦于你，你便从了他，你又缘何这般作践自己？”
“......你原就是这般想我的？”温热的晶液终是顺颊而落，她哑然道，“你也怨我。”
亭外依旧窸窣，平静安和，亭内却有未静的烽烟，愧疚、愤怒、伤心熏着她的眼，痛得淌出潺潺溪珠，浸濡唇边尝到了咸。
“阿姊，为了他值得吗？”轩眉紧蹙，他亦被泪水逼近，“他就是个人渣！”
“他是圣上，更是你姊夫！”
“如若舅父当初未曾与戾帝决裂，折翎皇子才是当今圣上、我如今的姊夫！哪还会轮到他文寻！”
“你住口！”
圣知此举已是大逆不道，论罪当诛，她难以置信地瞪着自己的弟弟，搜肠刮肚也记不起这模样的他究竟是谁。
“此言有何差矣？”他锲而不舍，愤而不解，“你生来凤命，当嫁储君，若非天下大变，指不定你现下还是当今圣后！”
“当今圣后？”神谙的身子微微一震，圣知的容颜在视线里逐渐模糊，共同的信仰被倏然扯裂，“若为戾帝新妇，莫说我会否有那命数存活至今，折翎皇子不堪多年认贼作父愧对天下，军临城下之际于鲲珑台上自焚而死，我便也会自戕随了他去！”
有些话就似架在盆火中跳跃的火苗，小釜水沸则溢，明知不该说的，却还是说了。
姊弟俩第一次意识到小文山上无忧的人生只是昙花清梦，嬉耍里共筑的理想国不复存在时，是在乾安王府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他们永不会遗忘，将士朝夜换岗巡视的脚步声踏在青砖面上整齐地回荡，下人们禁忌又窸窣的交耳，那夜虚假的宁静是如何被幕色的浓墨渲染，被层层戒备一点一点地侵蚀，终究明白阿母的安抚是多么的苍白无力，毫无效用。此后日月更迭，他们脸上的表情会被冬遥阁廊下的投影一一抹去，院内枯树的枝桠犹如街边盲耆枯槁的手指，展向他们无法触及的苍穹，看不见来日。
他们还有彼此，阿母总如是说，姊弟俩便会相亲相爱地抱作一团，而阿母的怀抱也足够容纳他俩，那便是那时唯一的寄念，能够安心而笑的一句话了。
可当阿母日渐沉疴，当阿母含憾离世，当终究被恐惧逼疯的乾安王侧妃在圣知面前揪着神谙的领襟歇斯底里，他们才真正地一起亲历迫害、亲见暴政，知晓人间寸土尸山血海，即使他们从未踏出这座城池一步。多年以后，他会骑在高大的马背上沉眉凝目，一次次随军整装待发，她亦会在最后来到他马下，嘱愿他一定平安。
他们共筑的理想国，不能再是溪中逐鱼、山间吟唱，而是安定的天下，是大至黎民百姓，小至他们姊弟，能够像幼年那般相视时的心安。
“你想要那样吗，阿弟？”因此她锥心质问，“你当真想要那样的你我吗？”
“我不想。”他侧着脸，静看亭外婀娜花影，眼角挂着未坠的泪，语气不着悲喜，“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阿姊你教过我的。你若要我视他为帝王，他便成不了我姊夫。”
神谙捻袂拭去脸上的泪痕，试图静下心，抬起头时，与他望向同处。这片天地已然清静，又逢和风阵阵，朱紫嫣红的花木随风摇摆，婆娑之声恍然如梦。
“便是今日我能唤他一声夫君，只因我不再是他的皇后。”
她方记起那并不是梦，是那年的她赤脚走在阡陌上，伸长手便能一路扫过的灌木丛。
也同样未闻身后的一阵悉簌，是被酴醾枝勾住离去的衣角，仓惶不静的抖落，是踏碎满地的花香。
【CENSORED，不影响阅读全文情节】
“神谙？”
她已然盹寐，却依然伸手抚上他的脸庞，纤指于他鬓边搁浅，喃喃应答。
“朕有事说与。”
不闻窗外寒意，殷殷雨丝垂帘，已率先于宣圣知一家来到这长秋宫。
——
少商揣着藤篮穿过殿后院的长廊，经拐角处突闻垂柳摇娑，檐角上她命人挂起的风铃也随之叮当作响。
经几日雨疏，今日苍穹阴晴，潮意微薄清爽。新袭太平爵位的皇后亲弟宣圣知，日前奉诏携家眷回都，落脚未久宫内又马不停蹄地传旨召宣侯一家入长秋宫觐见，定的便是今日午时，看来秋日有凉意沁心，云层之上亦有冷阳相偕，天气实好。
只是秋风何夕，去岁风未止，少商伫足作望片刻，匿藏眼底的哀静来不及渗漏，便又浅淡地笑了笑，起步行走。
自初入宫闱至今粗算已有一年，少商未曾见过宣侯，却也听闻过宫人们私下议论，说宣侯仁义至善，尚未成婚便收养族中从兄的一双儿郎，又听说他长得温润俊逸却久未娶妻，当时可是受尽未出阁女娘们的青睐，上门议亲的使者媒人更是快要踏破国舅府的门槛，连圣上还未操心起霍不疑的婚事前便就是操心着自身妻弟的终身大事，终在几年前得遇良人，缔结姻缘，喜得一女，亦有人言他为人好静、谦和恭谨，与皇后的持重守礼相得益彰，宣氏姊弟的人品教养颇受颂赞。
可自宣侯出事已有几年不曾踏足都城，这些小宫婢们口耳相传的绝世郎君究竟如何，少商不知，可她知道皇后心中定是欣喜，因她能亲眼目睹皇后多了几分深意的笑靥，为宣侯一家到来特作准备的焦虑，还有那一连几夜挑灯缝制物什却总是回避少商疑问的心虚与期待。
“皇后，少商知道那些可不是娃娃的小衣。”
小女娘已然掐腰，不太和悦地质问着，圣上才两日未来皇后便不老实就寝了？皇后耷眼瘪嘴，将那些物什藏于身后，在床沿上摸着小腹，俨然成了委屈的小娘子。还是翟媪将少商给拉走，又给她虚虚说了好些个道理，都是在帮皇后开脱的。有时候啊，皇后是被翟媪给骄纵出来的。
总之，文修君骤逝的阴霾渐散，皇后日日醒来皆是喜色，可见很是惦念这唯一的弟弟。
如是想着，小女娘行至殿后院的菜圃时，沉沉的心思亦泛上欣然。此处是她的小天地，从前还在长秋宫聆训，她便已在此开拓疆土，待后来正式入宫为宫令，更是造设不少，如今已种植多样蔬果，不仅能自供自足，身为宫令时有与宫里各处司打上照面，秉以自家皇后勤克俭素，以采摘的蔬果相送，心意更甚钱财。今日宣侯一家入宫相聚，少商忆起宣侯当时未能赴皇后寿宴，便想着采摘些胡瓜辅以午膳，效仿千秋宴上的开胃小菜，并得皇后与圣上的一致认可。
只是甫至菜圃，便见青丛里隐隐一背影蹲在棚篱下，远观似要采捋。少商一惊，遂大声喝道，“诶，那胡瓜碰不得！”
待小女娘匆匆跑入菜圃与那人对峙，又是一阵惊诧。
只见眼前郎君面貌绝伦却神色冷若，头束冷玉冠，一袭帝释青暗纹锦裾以玉带缚，低调华贵，清澄风雅，乍看未及不惑之年。更是那人容颜让少商凝语，素净的脸庞上镶嵌着精致的眉眼，以及少有的瞳色皆与皇后过于相似，只是更深的安静与严肃凝化于眉宇之间，肤色犹如原上成熟的麦子与皇后的瓷白颇为相异，更显得他气质肃然寡静，不苟言笑。
少商已猜出他是何人，他却先于她开口道，“小娘子，我并非是贼人，只是见这胡瓜长势有异，想探个究竟。”
小女娘不想突兀行礼，见四周未有随候的宫人，便径直默声道，“那......那也碰不得，我这胡瓜娇贵得很，别人碰了就要坏的。”
喏，声色可闻，她已是恭敬许多，不想这位皇后亲弟好似不太卖她面子，遂之嗤笑。
“小娘子可莫要唬弄我。”他不顾少商劝阻，仍伸手轻捻一矮处的胡瓜，仔细左右观察，“这世上哪有一碰就坏的蔬果？”
少商涨红了小脸蛋，既气愤又克制，“可我这胡瓜确实别人一碰就坏的！”
“那你碰了就不坏吗？”
她一噎，“有时也坏的......”及后不忘义正辞严地补上一句，“更多时候是不坏的。”
宣圣知又笑了笑，松手将掌心按在跪地的膝头上，抬头认真询问，“这般情况持续多久了？”
“这胡瓜结瓜期一般用时一月，初次坏了我便重新翻种，第二次也结得不好，好多都枯萎了，此次是我翻种的第三次。”
他点头，伸手指了指旁的棚篱，“这棚篱不似寻常结构，可是你造的？”
“是由我设计，宫里匠人帮忙造的。”少商解释道，“寻常棚架太矮，不利于胡瓜生长又颇为占地，从前我在自家院子里便试验过，因此我便设计了此高度的棚篱，其余土地便能更好利用起来种植其他作物。”
“此棚篱造得甚好，可见你那处的胡瓜便长得结实。”圣知又道，“我瞧这其余的生长条件都好，显然是此处的土壤不肥沃了，让你这儿的胡瓜三番几次生了病。”
“是吗？”
圣知捻起地上干涸发白的泥土，举给少商看，“一经对比，便可见两处土壤色泽有异。你初时耕地深度几何？”
“约莫五寸。”她先是乖巧作答，随后又疑问道，“大人如何得知我这土地有问题？”
“幼时有人教过我，他从前是个农夫。”他撒开土碎，轻拍两掌，言语时云淡风轻，“这地种不得蔬果了，种得再多也无收成，你可试试再加深耕地，约十寸余，让土壤通风透气，便不易如此般干涩板结，也可试着堆肥，改善土壤，更适合作物生长。”
圣知一扭头，见少商仍旧半信半疑地望着他，遂又哂笑，只是此次不再严肃，“你可不信我，反正也是幼时那人教我的，我也当他在胡说八道。”
“那大人现下复刻......不也是在胡说八道吗？”
少商聪颖，让圣知印象深刻。当他真心实意地笑时，露出一排皓齿，整齐明亮，眉眼也温柔，与人相处温和许多。
“总之小娘子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一外人实不好与你说教的，多有得罪了。”
见宣侯突然这般谦恭，少商连忙摆手，羞涩道，“不不不，大人有礼了。”接着再问，“倘若我真信大人，您这幼时别人教的法子可奏效？”
他原想再启齿，不料却被远处一声声奶声奶气的“阿父”给打断了。
少商转眼望去，见俩宫婢牵着一小女娘由远至近。小女娘不过三、四岁年纪，双颊粉扑、声色活泼，长得犹如一嫩白的糯米团子，甚是可人，来到少商的小菜圃前亦很是有礼，自知未得允许不得擅入，连带叫阿父的声量也压得低低的，配衬精简的发饰，垂髫怡然，活脱脱世家小娘子的模样。
“阿——父——？”
“啾啾，阿父在这儿呢！”
圣知朝脚边一摸索，少商这才发觉那是一柄紫檀拐杖，木身刻得精细，手柄处更是雕成鹤首。他提起拐杖再按着左膝借力欲起，直起身子时看似磨蹭到关节旧患，遂一小步吃痛趔趄。
少商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搀住，却隐约觉得自身陷入一片阴翳，抬眼望去，竟是宣侯身型之颀长，已然高出自己好几个头颅！小女娘很是惊愕，心中估量着这般身高至少也得八尺，遂而张嘴却未能言。
圣知瞧瞧自身被扶住的手臂，又看看呆住的少商，出言提醒道，“多谢小娘子。”
她顿时略清醒了些，松开时不免慌忙负手尬笑，再瞧圣知轻拍了拍袍子，临走前又一莞尔，实在与皇后很是肖似。圣知腿脚不良于行，又有适才那一踉跄，少商放心不下，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直至走出菜圃才停住了脚。
可见他起先几步走得颇为费力，依着拐杖，步履仍旧肉眼可见地蹒跚。那小小女娘亦乖巧贴心得紧，待自家阿父走近才敢松开宫婢的手，小小短腿一个蹦跶上前，紧紧牵住了阿父空出的手，得他溺爱地摸了摸发旋。
“啾啾怎的寻阿父来了？”
“阿母说，阿媪来请咱们去见姑母啦！”小女娘说起话来虽声线软绵，却口齿清爽，很是伶俐。
“那你可要牵紧阿父，莫要让阿父摔着了。”
“好嗷！”
那名唤啾啾的小女娘遂一脸认真，成了阿父的另一根拐杖，倒不如说是蓄足了奶力拖着阿父往前走，奈何她阿父实在太高，小娃娃似在前头拖着巨人艰难行走。而圣知正满眼宠溺地看着女儿，脚步也越趋平稳，步伐虽慢了许多，远瞧也与常人无异，父女俩的背影甚是温馨，随行身后的两名宫婢亦难掩面发笑。
少商静观此景，见宣侯走远，突想起方才之事，便扯开了嗓子喊道，“诶，大人！您还未答我那法子可奏效呢！”
圣知回首，也大声作答，“用过在黍米上，奏效的！”
“那胡瓜呢！”
“你去问问那农夫吧！”
只见宣侯一行人的背影已然消匿，彼时只余少商一人置身此处。绿植容容，硕果累累，那些对话失在了风里，还有谁听了去？
小女娘纳闷着，宣侯幼时的故人从何去问寻，莫不是又在胡言乱语吧。
——
待少商入正殿服侍，帝后贵客已用过午膳，宫婢们重新移案布箸，又换上新制甜品。此时阵阵话语声传来，更多是圣上老伯独自在大畅言辞。
“......去岁的寿宴，尔等未能前来，朕与你阿姊甚感惋惜。如今转眼又逢这一时节，下月便是神谙生辰，召你回来正好提前为神谙祝寿......”
行至殿中，少商先朝上首一拜，恭顺谨礼，也不耽误她敛眼前扫视一遍——以家宴规格，圣上与皇后同席，左下首处坐着适才已碰过面的宣侯，正面色黯沉地敲着案面，右下首则坐着一年轻贵妇，是为宣侯夫人朱氏，少商见过的宣小娘子亦随母同座，想来年纪尚幼不宜独坐。
她接着又朝圣知夫妇各自揖礼，“少商见过太平侯、太平侯夫人。”
朱氏这时抬头回揖，俏丽的容颜看着有些憔悴，但也掩盖不了举手投足间透出温婉知性的美。而圣知还礼时伴随着嘴角一扬，其意深长，少商一时不明所以，还未琢磨明白便被神谙唤到身边侍候。
文寻见着少商难掩喜色，一时亢奋，未待人坐定便脱口而出，“阿知、弟妇，这便是子晟新——”
话语未结，殿内俱时静默，气氛尴尬。
是了，去岁今朝，满城皆知她与霍不疑定了亲，从此踏入宫闱、诽言、谋算，以及他大仇待雪的人生，再拖着遍体鳞伤的躯壳走出他血色的世界，学会坚强自抑，学会如此刻般仍在原地颔首，沉默不语。
文寻自知嘴误，担忧横生，亦不忘朝神谙忙投去求助的眼神，佳人回望时也不免面带薄嗔。
“这便是曲陵侯程始的幺女，少商君。”神谙遂介绍道，“她曾在我座下聆训，如今入我长秋宫为宫令也已将近半年，今日午膳菜品、甜品便是由她所制。”
文寻也立刻将功补过，“对对，莫看少商年纪小，神谙去岁的寿宴亦是由她一人所筹措，很是不得了啊！”
言罢即招呼众人动箸品尝，除却文寻是个爱说话的，宣氏姊弟又向来文静，甭提斯文重礼的朱氏此刻正低声教导女儿“食不言，寝不语”，并协助她独立用筷，殿内不久便又陷入寂静，无人再言语。
圣知沉忍片刻，突然歇箸，闲话道，“贵人来信于臣，常提及程家娘子，如今亲见，倒是明白程娘子何以得贵人钟爱。要臣说，女娘有名有姓，不必事事与郎婿挂钩，更何况程宫令颖达聪慧，耕种造设烹饪乃至管事皆为出色，脱离一无情无义的儿郎又何尝不为幸事？”
“圣知。”神谙出言警示，少商愕然抬眼。
不等余下反应，圣知又道，“方才有幸与程宫令交流耕种之道，对了，这胡瓜着实开胃。”
“啥耕种之道？”文寻颜面一哂，欲揩短须，“可是当初——”
圣知置若罔闻，再接道，“程宫令现如今常服侍贵人在侧，还为贵人备上佳肴款待我等，本侯不甚感激，又见程宫令涅槃重生，实在感慨钦佩，头回见面，也没什么好送的，略备薄礼，算是对你的一份心意。”
朱氏意会，抬手便将堆在身旁的两口尺余宽的漆木小箱向前推了推，让宫婢上前抬上阶陛。文寻心知圣知所言何意，便也无甚底气，悻悻命人开箱。
宫婢们依言打开两口箱子，只见一箱是整齐码放的麟趾金，每列三十枚，每层四列，目测少说也有三四层；另一箱则铺满深红锦缎，上面小心摆放着十余颗拇指大的海珠和五六块掌大的白玉璧，海珠滚圆明净，玉璧纯润无瑕，亦不加什么金银配饰，便如此简单粗暴地摆着，着实莹莹生辉。
少商这下彻底惊滞，脑袋生鸣。莫说对宣侯言状心生莫名，如此“薄礼”坦荡无遗地摆放眼前，还是当着圣颜，更感心肝震颤。
“侯爷这......这也送得太贵重了。”
文寻见小女娘这幅畏缩模样，恨铁不成钢地瞟她一眼，“宣侯是出了名的低调谨慎，少有如此做派。你啊你，今日算是好福气，且收下吧！”
“陛下......不怪罪少商受贿？”
文寻登时被气笑，神谙则柔声宽抚，“陛下既已让你收下，便安下心吧。”及后转首朝圣知正色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不然，我先算你俩行贿。”
圣知笑得淡定，躬身称喏。少商眼见宫婢将两口金光闪闪的箱子阖上后抬了下去，心潮久久不能平复，也不觉往事伤感了，再抬眸看向宣侯，已恢复一派浮云淡薄的神态，心下亦漫起丝丝怪异。
随后又是一派雍睦，文寻到底喜爱稚童，一见着伶俐可爱的啾啾便心生欢喜，好几次想与小娃娃攀谈，奈何其母甚严，硬是捱到小女娘用完了蜜酥，张嘴给阿母检查一番后才敢撩开齿闸。
“小啾啾。”
啾啾闻人呼唤自己，依着阿母的广袖悄悄探出个小脑袋，望是上首陌生之人，又睁着浑圆大眼一落不落地盯着他看。
“啾啾，”文寻又轻唤了一声，朝小女娘招了招手，“来，过来姑父姑母这里？”
啾啾先是抬头看了阿母一眼，得她首肯后才自座上起立。可世家女娘的教养到底自小养成，小女娘亦能乖巧站定，待朱氏替她整肃好仪容，拍了拍她的小屁股，才屁颠屁颠地走了过来，拾级而上。
小团子怯然，虽有少商引导牵她至帝后中间，待跪坐下，她还是挨得神谙那处近一些。姑父姑母的形象于一个四岁的小娃娃来说很是生疏，但是啾啾喜欢姑母多一点，因为姑母方才有亲亲她，她闻到姑母身上香香的，姑母还会展臂抱着她坐在一块，在这个长着小胡子的姑父问她可有吃饱时揉揉她的小肚肚安抚她、保护她。
真的好生奇怪啊，阿父便没有小胡子，为何这个姑父有小胡子呢？
“哎，自你出生后，姑父姑母便不曾多见你。”文寻俯低身子，想和小娃娃套近乎，“啾啾下月便要满四岁了，是吧？”
啾啾紧挨着神谙缩起小肩，有些警惕又不失礼貌地注视文寻，片刻后才点头，又鼓起勇气问，“你为何知晓？”
“姑父当然知晓喽！因为啾啾生在这宫里，你和你姑母的生辰只隔了一日。”
小娃娃立刻举目去看姑母，姑母依昔笑得慈爱，又温柔地摸了摸她细软的发髻，小娃娃回望着文寻，似乎不太敢相信的样子。
“那我问你，你大名可是叫‘庭秋’？”
“嗯！”那双大眼睛里登时便多了些惊喜。
“诶，那就对啦！啾啾生在长秋宫，所以阿父阿母给你取名庭秋。”文寻嘟起嘴，摆摆下颌示意下首处，“不若你问问你阿父阿母，是与不是？”
小女娘果然言听计从，努力从长案后伸长脖子，见阿母在远处含笑点头，突然觉得这个姑父有一点点厉害的样子，他什么都知道呢！
“那时候你阿父阿母入宫给姑母贺寿，你便迫不及待降生了，姑父还抱过你呢，你当时还那么那么的小......”文寻在案下用双手给小娃娃比划，啾啾也凑近看得极其认真，“接着你就长那么那么......大啦！”
他先是轻捂啾啾的小肚肚，接着又拓臂比划了一个爆炸的大手势，随后哎哟一声，整副老骨头往后东倒西歪，四脚朝天作垂死挣扎状。模样之滑稽不止惹得小娃娃咯咯笑个不停，也惹得一侧的神谙牵袂窃笑。
“我！我！”啾啾欢快地举起一只手，小屁屁早已离席，也敢在这小胡子姑父面前发表意见了，扯着小奶音说，“啾啾比廉沣兄长和倪儿阿姊都大！”
“这——”文寻扶着歪掉的金莲冠起身，被整得一头雾水，转头便问，“——廉沣和倪儿又是何人家的小娃娃啊？”
朱氏颔首答，“回陛下，是臣妇家中外甥子女，较庭秋稍年长些，可庭秋的个头属三人之中最为高大。”
文寻闻言便笑着与神谙互看一眼，又瞥了瞥下首处肃然危坐的圣知，“哦......那是情有可原。”随即又回过头问小娃娃，“原来啾啾在外大母家是小阿妹啊？”
“是......”啾啾说，“可是我比他们都大！”
“那啾啾在姑父家当阿姊，可好？”
“好！”
“来，”文寻轻轻掰过啾啾的小身子，指着神谙的腹部温柔道，“你瞧，姑母的肚子里就有一个小娃娃，以后得唤啾啾阿姊呢。”
“啾啾还是比较大？”
“对，啾啾是大阿姊。咱们问问姑母，可否摸摸？”
“姑母，”小娃娃奶萌萌地问，“啾啾可以摸摸吗？”
小小女娘十足的可爱，任谁听了心都要化了去的。神谙笑意频生，宠溺地揩了揩侄女的小鼻头后，握住她的手覆在自身圆隆的小腹上，教她张开五指小手，由上顺着弧圆轻扫而下。
一下、两下，小娃娃很是惊奇。
圣知出言提醒女儿着手仔细些，可啾啾本身序齿最幼，姨舅家又无人再怀娠，是以初次见有孕妇人，宴前拜见大腹便便的姑母便已心怀好奇，这下又摸了摸神谙，突然缩回小手捂嘴，冲圣知眯眼笑道，“姑母的肚子圆圆的！”
小儿稚语天真，模样逗趣，在座的大人无不心生欢意。圣知强忍叽笑，耐不住想要调笑自家小女，半冷着面说她自身的小肚肚亦是圆圆鼓鼓的，而文寻则顺势问她想要阿弟抑或阿妹。奈何小娃娃思忖半晌，极认真回答姑父，自己想要一匹小马驹。
“诶，姑母生不了小马驹。”文寻撇撇嘴，言语间也轻轻摩挲着神谙的肚腹，“姑母生的小娃娃呀，有可能是小阿弟，亦有可能同啾啾一样是个小阿妹，啾啾想要谁唤你阿姊啊？”
啾啾又细想了想，灿烂道，“阿妹！”
文寻这下真真是乐开了花，立刻击案叫好，教旁人看了好似便就等着这千金一刻，还忍不住当着人家父母的面亲了小娃娃的发顶，也不察圣知即时面色一沉。
“阿妹好啊！”帝王傻乐，侧首对着新妇咧嘴，“神谙那夜在床上不是才说与朕，还望这胎是个小女娘吗？”
圣言意下寻常，可细品语境又生出一丝不对劲来。神谙身为事主早已默默羞愤，少商则不打算听明白，而朱氏初时只掩袖窘色地笑了笑，忖度半刻后仍觉不妥，还是低下了头颅。
只有圣知听罢冷然一笑，轻抿一口杯中清茶，再闻文寻呵呵欢畅不休，终忍不住打断，“贵人所出的公主皆肖父，若还想生小女娘，还请贵人三思啊。”
神谙倏然容色骤变，侧首一凝，直视亲弟的眼神沉冷严肃。
“阿知，莫说你阿姊。”文寻亦察却无意深究，依然笑笑，“你与弟妇年纪也正好，若能为啾啾再添个弟妹，更是喜上加喜，亦有言多子多福，手足至亲，家中只有啾啾未免形影单只。”
“陛下言笑了，有妇自当爱之惜之，臣唯有一妻，怎舍她再受生育之苦，更惶恐夫人以命相赌。”圣知略笑道，“陛下莫不是也忘了，臣家中尚有两子，长子还是陛下的三驸马。”
文寻这下也彻底明白圣知话里有话，遂敛下笑颜，语气趋于平淡。
“颜昼是个好儿郎，是朕的三公主不懂事啊。”他摇头叹道，“子竗性子骄奢、闯祸颇多，致使夫妻不睦，也未曾给你与弟妇尽孝，是朕为父不严，教而不善。”
“陛下言重。”圣知毕恭毕敬，声色却十分冷漠，“三公主自与犬儿成婚便另居公主府，年节不曾拜见舅姑，又何以强难于她在臣与夫人膝下尽孝？兼者三公主身份高贵斐然，就连犬儿也自觉低下而谦让，臣与夫人更不敢以舅姑自居，不敢约束，更不敢插手过问他俩之间的夫妻之事。臣为人父，只求公主及犬儿两相安好便好，别无他求。”
若说此前少商尚可对宣侯的言语无状算作天家贵戚之间亲密的调侃，可讥刺至此，言下之意何不明了？
宣侯好静、并不多言是真，可席间的只言片语却是句句带刺，他虽恭敬至极却淡漠疏远，与皇后待人之处甚异，更罔顾圣上次次以私称相呼亲近，而拘谨用以官称，对天颜实谈不上客气。
少商已然明瞭心中怪异，便是这位人人私下颂赞谦恭有礼的宣侯，与本人实在大相径庭。
“阿知，”文寻抬眸，问询时也毫不迟疑，“你可是在怪朕？”
“臣不敢。”
“你当是怪朕的，又何止这一桩两件？”
圣知揖手复道，“臣不敢。”
是句句不敢，却又句句控诉。文寻直面圣知的目色锐利如锋，又突如柔和起来。
“让你心生诸多不满......”他高举鎏金酒卮一敬，“朕，今日就给阿知赔个不是了。”
帝王言罢便径直饮毕，不想圣知却踉跄离座，拐杖也不扶，曹成赶紧上前搀挽，他却仍执意跪倒殿中，连带着朱氏也匆忙离席朝上首跪下。
殿内又纠缠起诡异凝重的气氛，宣圣知势要驳这圣颜。
“天子赔罪实折煞了臣，还请陛下收回！”
言后遂剪手贴额，俯身肃拜大行君礼，朱氏紧随其后，让曹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而上首处的啾啾溜着双眸眼见此景，小小的身子赫然直起，自个儿仍是个懵懂小不点却随父母面朝文寻行了大礼，姿势循规蹈矩毫不差错。
文寻张口欲言，却又止于重叹。眼神扫向神谙，却见她面色煞白，弟弟、弟妇如此已然痛心，看了眼身侧伏地的小侄女，更是满心不忍而侧首不望。
他扶额掩面，一手以掌按在案上，众人一时无从细辨圣意。
一同处于上首的少商亦是张惶，见素日里笑闹一番便就此翻篇的圣上此刻竟是沉默无言，望向皇后时更是担忧。难得家宴一聚却如此走向，实与初时期待宣侯一家莅临之心天差地别。
僵持半晌，文寻才又重重吁了一口气，转头注视着仍跪地不起的小娃娃。
“啾啾。”
小女娘不敢抬头，文寻伸手摸了摸她的发旋，又唤了一声，她这才举起小脑袋，睁着那明亮浑圆的大眼，依然清澈无染。
文寻指着自己问她，“我是谁？”
“你是陛下。”小娃娃顿了一下，改口道，“你是姑父。”
“好孩子。”文寻这才松快地笑了笑，牵起小娃娃的手让其起身，揽进半臂里，满眼酸涩与宠爱，“阿父的腿还痛痛不是？去，快替姑父把阿父阿母扶起来。”
小娃娃立即依言行事，可未等她行至，曹成早已细心地扶起圣知。他咬牙按着左膝直跪起，不忍小小呻/吟一声，啾啾便冲入他怀里，眼里莹然有泪却并不敢哭，而是将耳侧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小儿是害怕的，也担心着自己的父母，朱氏温柔地扫了扫女儿的背，把她牵来站立在夫妻之间。
再次举眸直望天颜，圣知紧抿嘴角，俊秀的脸上静如旷漠，线条却坚毅冷峻。并不曾想，陪笑了大半场的姊夫，此刻亦是肃穆沉威之姿，作回了天下的帝王。
文寻沉声催促道，“今日召你一家入宫，是想你姊弟俩相聚，你快快起来，别让神谙难过了。”
见圣知毫无动容，他心中已是明白。
“阿知，咱们都是一家人，实不必如此。”他一顿，实心诚意道，“朕与神谙皆想你得紧，只望你一切都好。”
案下，神谙攥紧衣角，他寻摸过去，牵得她一枚小指。她踌躇地望去，他却早已悄悄等着她相视。
圣知看在眼里，面上波澜不兴，又揖道，“臣实在愧对陛下与贵人的思念之情。”
“还臣什么臣？你快起来，弟妇也起来。”文寻叹着气，一下便又恢复爽朗作态，挥袖一嚷，“你也不怕吓着你家小啾啾，哎哟你看看你看看，娃娃都快哭了，你怎么做人家阿父的，啊？”
帝王是好性情之人，便是一场为臣抗逆的大罪，他哇哇叫了三两句，又徒然成了对自家妻弟找不着调的抱怨和有意纵容。
宣圣知自十岁起便居于他的羽翼之下，曾几何时，有人笑言文将军的儿郎，于大公子之前该是宣公子，又曾几何时，小儿郎喜欢事事跟在自家姊夫身后，习武骑射、畅聊古今，一同心甘情愿吞下阿姊烧的饭菜一边担忧会要人命，一同去观天日落，去贺庄稼丰收，去会天地未来。
文寻亦亲眼看着小儿郎成了翩翩郎君，看他成了舅父，成了阿父，看他出走，看他终于娶妻生子，看他出事，看他如今疏离又冷漠的眼神。
多年以后，他仍是心意不变的，圣知却看不清了。
——
午筵风波就这般揭了过去，人心皆戚戚，又不敢置喙再多。
文寻伊始便要圣知一家留至晚间，念许久不曾团聚，也是情有可原。因而宴后便各家告退暂别，啾啾也还小，有午憩的习惯，圣知一家便暂借侧殿的宫室稍事休息，而神谙回到正寝，只觉胸口憋闷无比。
她呆坐妆案前，宫婢替她拔珠卸簪亦心不在焉，直至一人小声提醒，才惊觉眼前人影已然矗立良久。
“陛下......”
她实在无力起身相迎，他也不用她礼数周全，只扬袂摆手命众人退下，再只身来到她身后。吻先落到了她的肩头上，身影才一道落入铜镜里，神谙容色忧忧，也没有去看他。他也知她心思黯然，又用鼻尖蹭了蹭那细白的颈侧。
她轻轻躲了去，“这不是要移驾前殿了吗？”
“先过来看看你。”他抵在她肩上，脸侧凹进了个酒窝，忽而闷声道，“阿知怨我。”
纤长浓睫扑簌一阵便沉下，柔情似水，也轻叹抑郁。文寻伸手环住她的腰腹，她本就多思，立时抬手按住他的手肘，转首便要开口，他却先读懂了她的心。
“神谙若要对适才之事请罪，朕可不依你。”
“可阿知他......”
“阿知是阿知，你是你，你欲道歉作甚？”他定定看着她的眼睛，“朕亦没有要怪他的意思。”
她泄了气，回过头来不欲争辩什么，也心知自己定拗不过他，只是举眸漫上镜中，郁闷更甚。
“阿知变了。”承认事实似乎难却，她眼里凝上的泪将落不落。
他轻嗯一声，侧脸贴在她的发丝上，“可是话......还是要与他说明白的。”
神谙思忖不果，这下把身子也转了过来，面对着他，盈盈剪瞳满是不安不定。
“他会答应吗？”
“朕会同他说的。”他笑了笑，柔声细语要她安心，“你莫要多思。”
“妾仍觉得此事不妥，夫君不若便不提了吧。”
“神谙，”他说，“让阿知自己选。”
她望着他柔软坚定的双眸，企图说服自己后，终是朝他点头，嘴角却仍牵不出笑。
他便瘪嘴委屈道，“方才阿知句句刀刺，完全不留情面，为夫被他筛成蜂巢似的，满身窟窿。”
“夫君看着也不像......”
她默默道，可眼瞧着他目色不对，便噤了声。
“神谙，”他的声色在那一刻变得低微，变得柔顺，变得敏感，“你抱抱我吧。”
原来这才是来此一遭的真实目的啊。
她失笑，柔柔上前拥去，他亦揽紧她，回以力量。
——
偏殿有一厅，雅称梓房，面积比正殿小，布置也较简约雅致，神谙从前用作接见命妇贵妾或设小宴，去岁霍侯祭辰的午筵便就设在此处，宴前也在此接见了圣知一家。
而今所收之礼大大小小几乎堆满了站处，少商趁众人午憩便忙着将礼品一一记录在册。依她所见，宣侯甚是大方，所赠之礼非名品即贵，不但给皇后以生辰礼为名提前送上诸多药材补品、文墨纸具及珠玉金银，就连送给小皇嗣的用品玩意亦是多得不像话，单是婴孩小床、寝具便配了整整三套。
这些月里，少商没少替皇后收受圣上赏赐和永乐宫处送来的好东西，此刻亦是感叹着琳瑯满目。素闻宣氏世代书香也善经营田庄，累积数代的财富雄厚非比，当初为助今上逐鹿天下也曾倾尽家产，如今建朝不过十余年便能如此豪富，小女娘再联想到宣侯夫妇适才送她的两口箱子，宣氏真正的家底如何可见一斑，怪不得总说宣侯低调许多。
随着几名小宦官将最后一批收录好的物品搬运入库，翟媪捧了点心入内，又递上果露慰劳少商，小女娘笑着言谢，饮过一口便唤着她一同坐下。
“总算到了清闲的时候。”少商轻叹，转眼望向翟媪，“皇后还歇着吧？”
“怎可能歇得下？”老媪回道，“圣上还陪着的时候，倒还能睡上一时半刻，这不圣上刚走，又转醒了过来。”
少商听后未及叹息，又闻翟媪接道，“这几日皇后总念想着宣侯，心中焦急，夜里都睡不安生。今晨起身有些心悸，悄悄让我煎了药，也没敢教圣上知晓。”
“什么——翟媪怎的连我也不告诉？”少商紧蹙眉，想着也是自责，“都怪我这些天忙晕乎了，没好好顾着皇后，不行，我这就去看看她。”
小女娘刚想离席，便被翟媪拦下，“皇后连你也瞒着，便是看你忙碌，不想让你担忧。自宣侯出事已有几年不曾到访长秋宫，因而皇后尤其看重此次团聚，奈何如今身子重不能事事亲力亲为，有你帮着她，她已感激不尽，自然更不想再让你分心。”
“可是——”
“少商君无需自责，皇后这儿还有老身我呢。”
少商想了想，哀哀地坐回下去。此刻她亦是心里麻乱，犹如许多绳结未解，知道自己这般过去照料皇后也确实不太好。
“我记得去岁筹备千秋宴之际，接到宣侯未能赴宴的来信，皇后还难过了好一阵子。我曾问过宣侯之事，那时你只隐约答我，我亦问过霍不疑，他也只说宣侯前些年出了意外，许久不曾回都城，皇后会难过是情理之中，让我莫要多问。”少商忆道，“彼时我才入宫未久，也明白你们不能同我说实话，可如今我陪伴皇后已久，翟媪可否告诉我宣侯究竟发生了何事？”
翟媪望了望小女娘，终是松了口，“确实是意外。前年的时候，宣侯在外坠马，还惨遭拖行数里，重伤至极。幸而命是捡回来了，可他的腿......”老媪晃了晃首，犹记当时情景，“医士曾断言宣侯再也站不起来了，便是复原，恐怕也会瘸一辈子。好好一郎君，还是当今国舅，腿就这么废了，何不叫人难过？皇后为后那些年为数不多独自出宫的那几次，其中一回便就是赶去探望宣侯，见他重伤卧榻不能自理，哭得心都碎了。”
“难怪我数月前摔断了腿，皇后也很是担忧。”少商恍然大悟，“原是如此。”
“当时圣上还赐下好几位医官，无论如何都要治好宣侯，可未见起色，宣侯夫人不放弃，便带着他四处寻医。宣侯出事时，三娘子才将满周岁，夫妇俩把她寄养在宣侯夫人下蔡县的娘家，可又实在惦念三娘子，待宣侯腿脚好了些后便回下蔡县定居，若非此次由圣上召回，宣侯至今未曾回来过。”翟媪满怀唏嘘道，“因此并非不对你说实话，而是这事本就是皇后的伤心事，她不太爱提及宣侯的腿伤的。”
少商点头道，“可我见宣侯的腿似乎也好了许多，两、三年便能康复至此，实属不易。”
“那是。”翟媪颇为认同，“得宣太公保佑，腿脚是大好了，可那性子——”
老媪忽然抿嘴，哀戚地欲言又止。
少商见此，垂望着案上的竹简，指腹在密密麻麻的墨字上若有所思地轻敲了敲，“这些天我看皇后既期待又焦虑，又看着宣侯给皇后送来的这些东西，我想他俩的关系应当是很亲密。”
“皇后长宣侯六岁，幼年失怙侍，长姊如父母，皇后嫁于圣上时也把宣侯一并带出乾安王府，姊弟俩这么多年来始终互相扶持，走过风雨无数，怎会不亲密？”翟媪笑了笑，对小女娘说，“你莫要为宣侯夫妇送你那两口箱子而受宠若惊，从前只要入宫探望皇后，宣侯都会私备好些赏赐的，待他走后再由皇后分赏阖宫上下，以谢诸人服侍、照料皇后之辛劳。那时他还在都城立府，人称‘金穴’，便是因家底丰厚又频得圣上赏赐，可他体贴皇后难处，为人一向是低调再低调，即使也曾门客云集，也是谦恭不已，由此颇得美名。”
“既是如此体贴呵护皇后之人，今日在宴上又怎的会......”
少商籍此问出心中疑虑，翟媪噎语，见她眼神不依不挠，遂又重重叹气。
“宴前，宣侯夫人悄悄同皇后说了些体己话......”翟媪犹豫着道，“她说宣侯自从重伤成疾，性子就变了。”
“变得锐利冷峻，心生怨怼？”
翟媪点头一记，苦笑亏她，“你也看得出来。”
“自是看得出来的。”少商沉吟片刻，又垂下了眼眸，“我方想起皇后还曾与我小小抱怨，说她给宣侯去信得勤，回书却越来越少，甚至几次还是由宣侯夫人代劳，想必宣侯那时便已开始疏远。”
“虽说如此，宣侯本性淳善，又是皇后与圣上亲自拉扯大的，对他们总还会有几分情谊的。只奈何纵有满腹才华作为却身为外戚，事事擎摇其肘、处处谨小慎微，最后被迫远走还遭逢意外，从此伤伴一生，如此要生怨愤也是难免，宣氏一族这些年所受的委屈还少吗？”
翟媪言罢，遂感无奈，徒然当作自我安慰而沉默。
少商亦无言地卷起竹简，把那一行行带着怨也带着爱的手足亲密拢进心思里，白玉小脸上透不出欢喜。
“......那关爱着宣侯的人们，包括他自己，便就要更心伤些了。”
——
许是今日事多心不静，小小孩儿身处生地又认床，啾啾午睡不及半个时辰便转醒。是以政务都处理妥当，文寻又折回长秋宫时，竟见小女娘独自在内院里百般无聊地戳着地缝间长出的小草株。
偏殿檐下阴凉，小团子就蹲在那地上，两颊鼓鼓抵在膝上不吵不闹地玩草，无人陪伴也无人玩耍，孤零零的模样映在文寻眼里简直可怜可爱至极，当下想要把她偷走当自家女儿的心都有了。
如此便有了举家移步殿后院的草地上游戏乘凉的景色，文寻自个儿心痒，还要撺掇啾啾向少商借来少宫不久前从宫外特意给她送进来的有趣玩意儿。宣小娘子亲自来借，大眼珠子溜溜的，嘴里还喊着糯糯的“程宫令”，少商险些受不住，赶紧让她改口叫自己阿姊，还把屋里所有的玩物都给了她去，什么小摔炮、机关匣子、投壶、滑轮板、纸鸢......若不是文寻大力制止，少商还想给啾啾玩一玩她自制的小弓弩呢。
人人都想逗这位宣小娘子开心，想玩的都玩了，现下竟还嬉耍起大鹰捉雏鸡。大鹰自然是文寻，撸起袖管一副势要抓光小鸡的凶狠姿态，而老母鸡则落到了曹成身上，当真是苦了人一副老骨头，双腿颤抖不止还要如此上气不接下气地护着小鸡奔走，同样也苦了身后长长一队伍的小雏鸡，全都惊声尖叫又不敢四处逃窜，少商还要时时顾着比其他鸡崽都矮上半截的小啾啾。
而立在院子不远处的花榭，栏杆后正站着一郎君，单手举盏饮茶，黑着脸目视一切。
木亭其名，是为纪念四公主锁锁而建，不似南屏亭轩临池而立，而是匿于重重花影，形色更为隐秘，又能清楚观望花木丛外的动静。朱氏有心让姊弟聚首，又有夫妇俩自寿春带回宣氏姊弟幼年极爱的野菜肉脯，想给孕中的神谙带来一些家乡味，便主动提请为晚筵亲备几道佳肴而早早离席，彼时便只有神谙与圣知于台榭中独处。
神谙亲手沏茶，是为后时上贡的庐山云雾茶，茗香独具，圣知接过一杯后便直伫在栏杆前观望前方，既无言也不愿入座。
她终究气不过那份疏离冷漠，嗔怪道，“手足至亲之间，如今竟也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吗？”
“倒不是无话可说。”圣知盯着不远处晃动的身影，语气轻蔑，“那老头还是一点儿也没变，一样的聒噪幼稚，还成天追着人家小女娘跑。”
与此同时，那处爆出小童的一声尖叫，随后便是此起彼落的嬉闹声，一时笑声滚沸。循着声源望去，原是雄鹰擒拿到了啾啾小鸡崽。
神谙倚在隐囊上，并不知晓圣知的脸色此刻深得阴鸷，也不会知晓他捏着杯盏的指关节紧绷发白，“圣上自啾啾出生便不曾见过她，多年再见自是疼爱，他也一向是喜爱小娃娃的。”
“哦？”他回过身来，嗤笑道，“所以便又让你孕了个小娃娃，都不顾着你今年贵庚、你身子好不好？莫说阿姊了，他都什么年纪了，不觉害臊？”
“阿弟。”她轻扫腹尖的动作一止，面带薄怒直视着他，“你究竟坐还是不坐？若不坐，我便让人撤了你的蒲垫。”
圣知闻言悻然，错开对视后仍僵持片时，却终究妥协。他缓缓走到案前，一手轻搁杯盏，再一手放下拐杖，扶着案沿小心坐下的动作既用时也笨拙。神谙此时却低下了眉眼，不忍去看。
到底已久未曾如此促膝相对，也寻不回当初的亲密熟悉，两人皆缜默以待，对此倒是默契。
那些化不开的心绪缠乱如麻，又似架在炉盆上的小釜，热雾缭绕自釜盖溢出再袅袅散尽，圣知暂吐不出的心绪也随着釜中清水逐渐沸腾。
当热水终于烧开，几里外又是一阵喊笑侵扰，他终开口扯道，“宴上还嫌我不懂为人父，他孩儿一箩筐，难道就不知小儿嬉闹过度易夜惊？若是阿嫣仍在此，岂会纵啾啾玩得如此疯癫。”
神谙瞥他一眼，未予理会，伸手欲去揭盖却被他无声制止。
“难道是想帮我不成？”
“便是帮你又怎么了？”
圣知边答，已径直捻起案上的棉布提盖，又取过长瓢勺来热水，神谙不假思索，揭开紫砂壶盖让他灌入。
又是一壶庐山云雾，茶香四溢，薄雾障眼。
她低着声又问，“那我之前去信让你打听的事，可有打听到些什么？”
“你还真关心那霍不疑啊？”他盯着她，嘴角疑笑，“阿姊把那白眼狼当作养子，人家可未必把你当养母。”
她一凝，回视的眼神既深又静，“你只需告诉我，可有得到什么消息。”
圣知自知对此压制从来无辙，闷声答，“这几个月来，他在西北一切尚好，就是操练狠了些。是捷是败、是伤是损，有上报的，你家老头自然懂得，那些未有上报的......”他放下长瓢，“放心，也没要了他的命。”
神谙静下颔首，思寻文寻至今未有多与她分享子晟之事。要让一个竟日念叨着自家养子的人如此缄默，便是藏了心思，怕她如今怀娠不宜忧思，怕子晟终究是愧对她们母子的一根刺，也顾忌着她宫里仍有少商在此。
而圣知仍在都城时便广交门客，刚出走当起闲散侯爷那会儿也曾游历四方，交集颇广。因而要他查的事，定会有所获，况且姊弟俩心知肚明的，便是他一向是她最为信任之人，她最踏实的存在。
“东海王就藩后，我曾拜访过他。他说那白眼狼临启程前跪在你宫门口，你没见他，却把舅父赠予的平安卦给了他。”
她并未言语，只是提壶续上了圣知的杯盏。
“舅父的平安卦，你我姊弟一人一枚，是他当年把我们母子三人接下山时所赠。”他举杯，望着茶汤的色泽，将笑不笑，“带在身上至今三十余年，阿姊就这么给了去，当真怕他霍不疑在西北丢了性命？”
“子晟此去不平，一枚平安卦不足以护他生死，而是给他一份嘱咐，要他时刻平安。”神谙严肃不阿，“再者他仍是圣上养子，且出身我长秋宫，我劝你还是放尊重些，莫再开口闭口白眼狼。”
“他背刺东宫，陷阿姊于不义，若不是白眼狼，还能是甚？”
她盯着他，不疾不徐地提醒道，“你莫要忘了，子晟对你也有恩。颜墨在白鹿山书院求学时你还在外地寻医，他和一班同窗下山游玩却不慎遭歹人设局陷害，被扣住索要钱财，还是子晟连夜过去把事情摆平的。”
“他对阿墨的恩情，我不敢忘，可也磨灭不了他就是白眼狼的事实。”圣知的语气也同她一般徐缓，却铿锵有力，字字诛讥，“他那副狗模样，果然谁养的像谁。”
“阿弟，”神谙终是忍无可忍，沉声道，“你此次归来，怨气颇深啊。”
木亭静雅，枝叶落落，远景的嬉声笑语，近处的秋蜩鸣啾，彼此的一呼一吸皆不平静，赭褐栏杆外的流风又卷入了几朵木樨。
浅黄幽香的花骸殉在席上，金镂吐香霭霭过望。
神谙抬起眼眸，弟弟的容颜如昔，深邃而丰神似玉，分明还是印象里的宣圣知，为何这种种一切又变了？
“为何不能怨？”圣知眸色如她，本是清郁，此时她却看进一双冰凉的眼，胜过寒渊，“你且看，为了文寻，你我姊弟二人如今都成了什么？”
“放肆！”她遂喝斥，“经年不见便教你这般无礼，也敢直呼今上名讳。”
他轻笑，往后退去几分。亭外忽而林沙作响，秋风不尽，他心中紧拧，酸涩之味在五脏六腑间泛滥，吞不了一口气。
“便就是这位今上，我本可在此辅佐子昆，却还是被逼走了，东宫身边只有那愚蠢懦弱的王淳和妻族孙氏，他还给东宫安排楼经做太傅，最后让子昆遭那白眼狼算计，落得了个废黜的下场！还有阿昼，本是一前途明媚的大好儿郎，两族联姻娶了他的三公主，给安了个郎官闲职，我那傻儿还一厢情愿欲与三公主共度余生，结果呢，人与他成怨偶，现如今终日郁郁寡欢。而阿姊你，又好到哪里去？”他直望她良久，直至优美的唇角裂出一抹难看的笑，“说什么情根深种，一纸敕文，他不还是易了后？”
神谙只觉眸中狠狠一刺，眶底灼泪滚烫。她别过脸去，静默的隐忍牵紧脸上的每一丝线条，眉心间的折痕晾在光下，成了纵横的沟壑。
“他那点心术伎俩，早就摸得透了。”圣知讥哂，遂又忿道，“让我替他去寿春送殡，又召我携家眷回城，道义好听，是与阿姊团聚，且等着吧，他不会让我走的，他接下来就该封三皇子为新储，盛办大典了！”
“这事他早已告知于我。”
神谙转首驳道，对上弟弟不予信任的眼睛。
那夜细雨对床，亦本该是他们姊弟今日的夜雨对床。帘帐层层，绡幕暧暧，文寻对她说了许多话，终道明心中其意，她听得明白。她只是无法理解，为何眼前自己唯一的弟弟，竟已变得如此敏感偏执。
“封储大典、小五笄礼下月相继举行，你仍为臣子，亦是小五舅父，合该留在都城中。”
圣知却摇头叹道，“阿姊，你该醒了。”
“该清醒的人是你，你句句狂言，对圣上不敬已是大罪，远走朝都、缔结姻亲，哪一样不也是你点头了的？你怨不得！”神谙顿噎，泪水又随之漫了上来，“可你为我亲弟，我自当懂你心中苦楚憋屈，我也痛心，你缘何成了这般偏激扭曲，可是因你的腿——”
“我的腿好得很！”
坍塌的尊严成了被激怒的字句，重重滚淌砸在案面上。一条长案，两张蒲席，横亘在曾经紧密的姊弟之间，相似的两双眼，却在几年不见之后，也看不透对方的心了。
“阿弟......”
“那阿姊呢？自请废后时你便已想明白，为何现下仍对他执迷不悟？”圣知打断她，不解她，不解她的沉静接纳，她的忍气吞声，她从前所有的自怨自艾，“他经年不见你的情意，一朝发了疯说心悦于你，你便从了他，你又缘何这般作践自己？”
“......你原就是这般想我的？”温热的晶液终是顺颊而落，她哑然道，“你也怨我。”
亭外依旧窸窣，平静安和，亭内却有未静的烽烟，愧疚、愤怒、伤心熏着她的眼，痛得淌出潺潺溪珠，浸濡唇边尝到了咸。
“阿姊，为了他值得吗？”轩眉紧蹙，他亦被泪水逼近，“他就是个人渣！”
“他是圣上，更是你姊夫！”
“如若舅父当初未曾与戾帝决裂，折翎皇子才是当今圣上、我如今的姊夫！哪还会轮到他文寻！”
“你住口！”
圣知此举已是大逆不道，论罪当诛，她难以置信地瞪着自己的弟弟，搜肠刮肚也记不起这模样的他究竟是谁。
“此言有何差矣？”他锲而不舍，愤而不解，“你生来凤命，当嫁储君，若非天下大变，指不定你现下还是当今圣后！”
“当今圣后？”神谙的身子微微一震，圣知的容颜在视线里逐渐模糊，共同的信仰被倏然扯裂，“若为戾帝新妇，莫说我会否有那命数存活至今，折翎皇子不堪多年认贼作父愧对天下，军临城下之际于鲲珑台上自焚而死，我便也会自戕随了他去！”
有些话就似架在盆火中跳跃的火苗，小釜水沸则溢，明知不该说的，却还是说了。
姊弟俩第一次意识到小文山上无忧的人生只是昙花清梦，嬉耍里共筑的理想国不复存在时，是在乾安王府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他们永不会遗忘，将士朝夜换岗巡视的脚步声踏在青砖面上整齐地回荡，下人们禁忌又窸窣的交耳，那夜虚假的宁静是如何被幕色的浓墨渲染，被层层戒备一点一点地侵蚀，终究明白阿母的安抚是多么的苍白无力，毫无效用。此后日月更迭，他们脸上的表情会被冬遥阁廊下的投影一一抹去，院内枯树的枝桠犹如街边盲耆枯槁的手指，展向他们无法触及的苍穹，看不见来日。
他们还有彼此，阿母总如是说，姊弟俩便会相亲相爱地抱作一团，而阿母的怀抱也足够容纳他俩，那便是那时唯一的寄念，能够安心而笑的一句话了。
可当阿母日渐沉疴，当阿母含憾离世，当终究被恐惧逼疯的乾安王侧妃在圣知面前揪着神谙的领襟歇斯底里，他们才真正地一起亲历迫害、亲见暴政，知晓人间寸土尸山血海，即使他们从未踏出这座城池一步。多年以后，他会骑在高大的马背上沉眉凝目，一次次随军整装待发，她亦会在最后来到他马下，嘱愿他一定平安。
他们共筑的理想国，不能再是溪中逐鱼、山间吟唱，而是安定的天下，是大至黎民百姓，小至他们姊弟，能够像幼年那般相视时的心安。
“你想要那样吗，阿弟？”因此她锥心质问，“你当真想要那样的你我吗？”
“我不想。”他侧着脸，静看亭外婀娜花影，眼角挂着未坠的泪，语气不着悲喜，“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阿姊你教过我的。你若要我视他为帝王，他便成不了我姊夫。”
神谙捻袂拭去脸上的泪痕，试图静下心，抬起头时，与他望向同处。这片天地已然清静，又逢和风阵阵，朱紫嫣红的花木随风摇摆，婆娑之声恍然如梦。
“便是今日我能唤他一声夫君，只因我不再是他的皇后。”
她方记起那并不是梦，是那年的她赤脚走在阡陌上，伸长手便能一路扫过的灌木丛。
也同样未闻身后的一阵悉簌，是被酴醾枝勾住离去的衣角，仓惶不静的抖落，是踏碎满地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