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破
第二天中午吃过午饭,两人就上路去了江北。
十天后,两人就到了江北宋府,也是旧式的宅子,砖瓦里透着一股被岁月烘焙后的陈味,苏瓷一抬手去摸哪些想来比自己年纪大上几十倍的古物,一抬手意外的没有一丝尘埃留着,一定是老到骨子里了吧。迎面迎来的是个贵妇人,珠光宝气的,一身旗袍,脖子上是一串透着白光的珍珠链子,手上的黑玉镯子借着日光也得格外的黑,一如那个女人的眼,带着他们各自的不可捉摸,苏瓷一路都牵着宋奕霖的手,见了生人,自顾将手攥的更紧了,那个女人看着自己,嘴上含着笑,但那笑却不到眼睛,然后朝着宋奕霖说道,“哟,原来是大公子回来了,这还带来个妹妹呢!”
宋奕霖倒不妨她打趣,只说,“是,回来了。”然后看着她说,”这是苏瓷。“
苏瓷年纪虽小,但平常的礼倒还是懂的,她朝那个女人微微打了揖说“夫人好“
那妇人却笑嘻嘻迎上来拿起苏瓷另一只手道,“好孩子,怎么叫夫人呢?显得多生分,叫我屏姨就是了。“苏瓷也乖乖地叫了她一声。被她牵着手进了大厅坐下。
一会儿宋奕霖像是才反应过来似得问那个女人,”屏姨,父亲呢?“
“哦,看我这记性,大帅去了辽阳,说是军务,这一时半会儿的也回不来,临走前还吩咐我好生照看这位妹妹,呵呵。“
“哦,知道了。“宋奕霖虽说一直是个寡言的人,但面对着个后母却更是异常的冷淡,不愿与她多说一句话,而且每一句话都冰冰的,像是能将人刺出一身的冰窟窿来。后来苏瓷想起在清德的那个晚上他给自己讲的故事,才觉得也是自然。
晚饭是她和宋奕霖两个人吃的,理由是宋夫人独个吃素,而家里也没别的人,老二奕霆也不在。两人挨得近,宋奕霖为自己布菜,然后说,“这里是江北,不同清德,菜色自然有些重口,我一吩咐厨房少放些葱蒜,在做些江南的菜来,不知道你吃着口味怎么样。“他说的很轻,飘进苏瓷的耳朵里,很是受用。
苏瓷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糖醋鱼,放进嘴里,味道很好,想是厨师为此做了不少心思,她吃的倒挺多,全然没有江南家小姐的拘谨,像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碰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只是一味的希望更多更好。宋奕霖看着她,胃口也好了不少,心里竟生出一种莫名的喜悦,他想这个苏瓷其实真的很可爱,像大太阳下的绿草地,温暖清新,带给他从未有过的快乐。这是他二十多年生命里最美的光。他们吃的开心,她给他讲自己在清德的一些小事,和陈烨磊,和父母,和父亲厂里的工人们。很多很多,把这些年的喜怒哀乐统统告诉他,这样急功近利,这样奢侈,只是希望他注意到她,然后喜欢她。
是夜,苏瓷被安排在宋奕霖住房附近的一处房间,因为认床,翻来覆去,左右睡不着,穿上睡鞋,披了衣服,去了宋奕霖的住处。和苏瓷一样,宋奕霖也没有睡下,住房的灯依然亮着,正待她敲门,就听见宋奕霖像是在打电话,“父亲,你到底将顾樱怎么了,好歹她也喊您一声姑父,你怎么可以!”他的语气带着些许戾气,不似平常的温润,她想那个顾樱应该对他很重要吧。接着又听他说,“父亲,你放心,我一定会拿到苏家的传家宝,至于那个苏瓷,儿子娶她只是不得已,所以父亲你要答应儿子,让儿子娶顾樱!“这句话说得没有像上一句这样厉害,语气平稳,却不像是在商量,更像是决定,而这话却像一场大雨忽然来临,让依然沉浸在温暖日光下的苏瓷淬不及防,雨很大很冷,让她的心溃了堤。娶她苏瓷是迫不得已,但他其实有心上人,要了她家的传家宝,娶顾樱,然后呢?要休了自己吗?娶她,只为了苏家的宝贝,即使她的心里是清楚的,知道他没有是因为爱她才娶她,可是这话从宋奕霖的口中说出时竟然如此令她疼痛,原来她毕竟是年纪小,没有勇气,害怕他的真心话,恐怕他的直言。
她没有继续下一个动作,便转身离开,慢慢地爬上床睡下,盖上被子,闷了头,让泪湿了手心。而门在这时被敲响了,是宋奕霖,问她睡了没有,她只说自己睡了,熄了灯,等他离开后,一会儿又开灯,在这个遥远的江北,虽说是初秋,但苏瓷已感觉到了寒冷,她下意识地拉高了被子取暖,她的心有点僵硬,像是要裂开,她好怕它就这样裂开,这是苏瓷十四年人生里最冷也是最漫长的秋季,而天也迟迟地没有亮。
不知过了多久,苏瓷才渐渐睡去,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穿着大红的袍子,凤冠霞帔,是她和宋奕霖的大婚之日,宋府里张灯结彩,住房里的大红蜡烛闪烁着忽明忽暗,房门被打开了,有人进来,掀开她的盖头,却不是她的亦哥哥。她推开那个人,冲出房间,大厅里很热闹,宋奕霖也在,一样的大红袍子,看见她,微微一笑,说“苏瓷,新婚快乐,这是顾樱,我的妻。“原来她就是顾樱,他宋奕霖口中所念,心里所爱。
一早起来,只说需要上街置办些衣物,宋奕霖已多日不在军营,军务自然繁重,一早去了江北军营。宋夫人才遣了人跟去陪苏瓷去街上,一个和苏瓷一般大的小姑娘,大大的眼睛,一身蓝衫,梳着一直马尾,许是害怕,跟在苏瓷身后,离她很远。正好合了苏瓷的意,她走了几条街便躲了起来,继续走了好久,只觉身后没有人跟来,亦没人喊她,孤身一人打算回清德,她其实早在昨晚上就算计好了,宋夫人倒是个出手豪爽却也心细的主,给了自己几张银票还有一些碎银子,方便结算,却不想正好帮助了她苏瓷逃走。虽然从未孤身一人远行,但也常随父亲和陈烨磊他们乘火车,所以一系列的事情做得很清楚,很快就踏上了回清德的火车。来江北是有专车安排,自然是快,还有宋奕霖在身边陪着,谈笑风生的,也不闷,好像没有一会儿功夫就到了江北。现如今,现状落魄,仿佛是越了狱回来的,有点侥幸,但更多的其实应该是难过,她不过十四岁,只是个孩子,却亦被卷入乱世的阴谋之中,却也偏偏是那个自己最喜欢的人。她拉开帘子,火车在不断的前行,车辙滚滚,路上的一切渐渐退后,消失在眼里,漫天的风沙,将她那些懵懂的爱意深深埋葬,不带一丝眷念的。苏瓷慢慢闭上眼,忽然感觉到了迷失,任由时间将她带离宋奕霖在过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上的事情,由人由天,由不得自己。
自那个苏瓷逃走后,那个小丫头找了一圈才害怕地回了宋府,以为死罪难逃,结果这宋夫人像是吃错了药,命人赏了自己,只说待会儿公子回来,一定要说苏瓷是自己逃了,自己和宋府的家丁找来许久依然没有找到!而宋奕霖听了之后,却竟然出奇地一句话都不说,只说冷哼一声,拿了马鞭子就上马离开了,也不让人跟着,只身一人不知去了哪里。
苏瓷整整乘了三天三夜的火车,一路半醒半睡,迷迷糊糊的,不料下了车竟发现随身带着的银票早就不见了踪影,她被偷了。车站里家仍有许多路,自己是逃回来的,家中的父母自然是不知情的。苏瓷走了一路,早已体力不支,加上没钱吃饭,腹中饥饿难耐,却又没钱,只好勉强前行,终于在一个岔道口饿晕了过去。
当苏瓷在醒了的时候,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好像是在什么客栈,躺了一会儿,就发现有人开门进来,是一个男子,他穿着一身长衫,看见她醒了,正打算摘帽子,一副商人模样,他慢慢走了,苏瓷才可以看清他,一双桃花眼显得格外好看,他朝自己微微一笑,开口说,“你醒了,饿了没有,嗯?”苏瓷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他长得干净,笑得也好看,倒不像是坏人。见苏瓷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那个男人才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开口说,“那个我正巧出门见客户,在街上看见你晕了过去,喊你你一直没反应,便把你带到了客栈,我叫陆云浅。”苏瓷这才想他伸出手来,说”谢谢你,我叫苏瓷。“
第二天一早,陆云浅外出,派了人送苏瓷回清德。
终于到家了,苏瓷悬着的心总是有了着落,兴匆匆地去敲了门,门却是没有锁,门房大伯没有在,苏瓷进了门,只看见一个身着军装的男子坐在大厅的主位上,那个曾经父亲坐过的位子,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她慢慢走进他,那个人的样子渐渐清晰,听见有人进门,才慢慢抬起头来,他的眉眼带着一丝倦意,熟悉又陌生,曾经白净的脸上竟有些血迹,已经变干,他一直看着自己,谁也没有说话。
她的眼睛终于还是瞥见了桌上的两块灵位,盖着白色的丝巾,她想抬手拿去,却怎么也没有力气,她急得想哭,此时,宋奕霖早就从位子上站起来,伸手来握她的手,却不料被苏瓷躲开了,她慢慢的掀开白色的丝巾,灵位上赫然写着“清德苏公清仪之灵位”几个大字,而另一块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掀。后来,宋奕霖替她掀去,渐渐露出“清德苏陈氏霓君之灵位”几个字,好像一把大刀朝她砍过来,她还来不及躲闪,便成了刀下亡魂。只是她竟然没有再哭,或许这个世界上唯一会心疼自己的人已经不在,她怎么可以再哭?
她缓缓走到从前自己坐的那个位子坐下,一言不发,看着那两块灵位,好像他们一家人还好好的在一起,好像她没有遇见宋奕霖的时候一样。宋奕霖走到她身后,将手放在她肩上,很轻,一遍一遍地说:“苏瓷,你哭一下吧,哭了就不会这么难过了,不会再难过了。”她转身看他,直愣愣的,他的眼神疲惫,和以前的刚毅不符,许是被这样的眼神刺疼,才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时间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宋奕霖又回到了主位上,她和宋奕霖各自占据着大厅的一隅,这些天的时间,命运已在他们之间割开了一条深深的鸿沟,她很累了。而他,比她更累。
苏府,自从那一夜之后,苏府的丫鬟仆人死的死逃的逃,而现在也只剩下她和宋奕霖两个人。深秋的季节,太阳早已下了山,落在海上,夜色悄然而至,因为饿,她起身去了厨房,宋奕霖怕她想不开,做傻事,一路跟着,最后来到厨房,悬着的心才渐渐安稳下了。厨房里很整齐,没有仆人,她打开锅盖,里面是空的,还有点生锈,已经几天没有开封的痕迹。她捋起袖子,水桶里没有水,她去拿它去打水,宋奕霖一直站在一旁,看她,见她要去提水,便去接桶,示意帮她去打水,她也不说什么,把水桶给他。宋奕霖很快提了水回来,她将刀具砧板铁锅一一清洗,厨房里什么也没有,只剩一些面条,她在锅里倒了一勺水,待水煮沸,把面下到锅里,用筷子弄上几下,盖了锅,一会儿又掀开,放了些盐巴,撒上一把葱出锅。她洗了两只碗,两双筷子示意宋奕霖也有份。厨房很大,宋奕霖找了一张桌子,简单整理一下。苏瓷把面拿来,放在桌上,坐下来,准备吃,宋奕霖一坐了下来,看她已经低头开始吃,他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好像整个厨房,只有他们自己一个人一样,即便离得很近,心却也离得好像是天涯海角。面很难吃,盐放得太多了一点,很咸,煮的也太熟。
蓦地,听见身边吸气的声音,他这才看她,她的眼眶已经红了,一会儿便有泪滴在碗里,最后只剩下掷地的沉默。她终于忍不住哭泣,确实,她只有十四岁,便失去双亲,不难过是假的,坚强亦是假的。宋奕霖靠近她,他拿起苏瓷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她的手很小,柔软的带着孩子的温度,在一瞬间,他脑海里飘过一个念头:他要将她放在手心,仔细地将她呵护。然后,他才开了口说,“苏瓷,嫁给我吧,这是你父亲临终时最后的心愿了。“事实上,宋奕霖赶到的时候,苏家已经一片死寂,没了声息,苏清仪和陈霓君坐在主位上,可是已经死透了。宋奕霖出钱找了几个小伙,清理了苏府的仆人们,然后又出钱将苏清仪和陈霓君厚殓了。
苏瓷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继续吃面,最后两个人都把面吃完了,她又开始收拾碗筷。然后开始烧水,整个过程很生疏,但她还是继续完成。最后,苏瓷终于开口和他说话了,“你要洗澡吗?“
宋奕霖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点点头,数日的失眠已让他疲惫不堪,也更是没有心思打理,苏瓷倒也心细,他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两人各自回到卧房梳洗。因为疲倦,亦是早早地睡了。
第二天一早,宋奕霖打开房门,便看见门口的一封信,不用想,定是苏瓷写给他的,他先是拾起,然后展开,“宋公子,苏府现在家破人亡,唯有父亲留下的天青坊,这是父亲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我只想将它好好经营下来,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再有父母无故失去,苏瓷若不能血刃凶手,独自苟活于世,怎对得起父母之恩。苏瓷生性顽劣,绝非公子良人,望公子忘掉清德,忘掉苏瓷!苏瓷敬上。”
宋奕霖看完信,连忙去苏瓷卧房找她,房门是开着的,却不见苏瓷,他将这个苏府上下找了一圈也不见苏瓷,便知她一定已经出去了。想到这他拿了马鞭,匆匆出门了,苏瓷应该去天青坊了,可是天青坊在哪里呢?
宋奕霖问了一路才终于找到了天青坊。天青坊离苏府很远,四周没有什么人家,看见“天青坊“三个大字,宋奕霖就下马,将马拴在一个树上,打算进天青坊,不想刚已经去就看见一大群人站在那里,宋奕霖人高,站在人群中有点鹤立鸡群的样子,他成功挤进人群,看见站台上疏朗的站着几个男人,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定睛一看竟是苏瓷。
上面台上为首的男人好像从一个小箱子里拿出几张纸,开始发话了,他说:“各位工人,大家好,我是孙昀,以后我就是这个厂子的新主人了,至于苏清仪苏老爷在世时前各位的工钱,我想我也不好替他还了不是,这位是苏瓷苏小姐,苏老爷的亲生女儿,你们的工钱可以向她要,我只是接了这个厂子,至于工人,大家自行考虑,想留下来的就留下,像离开孙某人也不会拦着大家。“
他的话一讲完就离开了,台上只剩下苏瓷,她站在那里,低着头,台下的工人开始吵,让她还钱,可是她那里有钱换个他们,她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家里的房契地契,连带着父亲经营了一生的厂子都毫无征兆地更换了主人,她早就一无所有,而连陈烨磊家也不知道在几时已经搬走了,她没有了父母,亲人,她只有她自己了。
台下突然不知从什么方向扔来一块大石头,同时竟然准确无误地砸在苏瓷的头上,瞬间血流不止,宋奕霖连忙冲开人群,上台抱起苏瓷,说”我是宋奕霖,苏家女婿,苏老爷欠你们的我来替他还,这样明日午时,我派人来给你们发钱!”他一字一句坚定,不带一丝商量,不由他人反驳。说完便抱着苏瓷离开了。
苏瓷留了很多血,但是清德毕竟是个小地方,没有什么大医院,他将她带到一个小诊所,万幸,血终于被止住了,但苏瓷依然没有醒来,宋奕霖告诉他他和苏瓷是外来的商人,夫妻二人来清德做生意,不料路遇劫匪,苏瓷受了伤,他们没有地方可去,客栈人多眼杂,不太清净,不利于苏瓷养病,说是愿意出钱希望大夫替他好好照顾苏瓷,他要去处理一些事情,处理完会马上回来接苏瓷。大夫是个好人,没有要他的钱,便答应他好好照顾苏瓷,等他回来。
晚上,宋奕霖已经离开了许久,苏瓷才渐渐苏醒,一睁眼,这个地方完全陌生,她起身下床,脚还没有着地,一阵眩晕,就跌坐在了下榻上。听到声响那个大夫立马就进房来。苏瓷看着她身体下意识地蜷成一团,瑟瑟的发起抖来。大夫走过来,说“这位小姐,请不要害怕,我是你的大夫,你受伤了,见你没醒,你的丈夫将你托付给我,去处理一些事情,马上就回来。”苏瓷在心里想,”她的丈夫,她哪里来的丈夫,她被人砸了,但就在她昏迷的前一刻,好像有人将自己抱起,而那个人又会是谁,宋奕霖应该已经离开了,会江北了,那她那个所谓的丈夫又会是谁?“她疲倦地将头搁在床沿,眼泪猝然留了下来,她如何也不会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上天会将这个世界上她曾经拥有的一切残忍的夺取,不带任何的仁慈之心。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世事难料“。”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吗。或许是她这十四年已经花光了所以上天恩赐的好运,以至于她剩余的生命都要有厄运相伴。可能从前的她太过奢侈,极力挥霍,不带珍惜。等到今天,她真的有些后悔,如果让她选择,她多么希望时间倒带,她一定会好好珍惜,好好的孝顺爹娘,好好读书,不淘气。只要时间还会回去,还会回去。
正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就听见有人敲门,那个大夫告诉她一定是她的“丈夫“回来了,他替那个人开了门,那个进了门,朝她走了,她依然低着头,宋奕霖见她一动不动坐在下塌上,生怕她受了凉,便蹲下身子来抱她,这时苏瓷才抬头看他,这一眼,仿佛隔了千万个世纪,是他,她的亦哥哥,就这一眼又将苏瓷的眼泪生生的逼了出来,她任由她抱上床,盖上被子,一系列的动作无微不至,她一直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奇怪的事物,他在她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手,这个时候那个大夫已经离开,他的手一直在她的手背上摩挲,他手上很硬,起了茧,摩挲着,让她有些痒,她正要挣脱,就听他说,”苏瓷,随我会江北吧,清德你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她看着他,尽力将又要落下的眼泪逼了回去,她有些绝望地反问他,”那么在江北,我又有什么亲人!“宋奕霖一怔,放开苏瓷的手,好一会儿没有回答。苏瓷无望了,将头伸进被子,不带任何留恋,正待自己出口要他离开,就听见他说,”你还有我,你是我的妻!“每个字苏瓷都听得清清楚楚,“她是他的妻!”,一瞬间湿润的东西夺眶而出。
她是他的妻了?!
苏瓷的伤口仍未痊愈,加上苏家仍有一些事情要宋奕霖处理,这几天,他们一直在在医馆待着。
苏瓷依旧不愿与宋奕霖讲话,她知道宋奕霖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像是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但苏瓷没有多问,只是老实呆着,她清楚苏府她是回不去了,而宋奕霖对她的只有承诺,而绝不是爱情,她又要以何种身份去江北呢况且父母的死自己仍未调查清楚,这样离开清德,她做不到。
晚上宋奕霖回家,看见桌上有一些菜,菜挺多,苏瓷就坐在桌旁,像是妻子在等待忙碌一天回家的丈夫,她见他回来,起身来迎他,接过他的外衣放好,宋奕霖被她的热切惊到,愣愣地看她,她这才开口说,“你回来了,我做了一些菜,还温了一壶酒,现在我们开饭吧。”宋奕霖扯开椅子招呼苏瓷坐下,自己也找了凳子坐在旁边,刚从外面回来,有些冷,他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喝下,然后开口说,“苏瓷,你和我回江北吧,你家的事我已经遣人安排妥当。”她依旧不说活,默默替他有倒了一杯,示意他喝下,宋奕霖只当她是默认了,也不多说,微笑着接下她倒得酒。
酒过三巡,宋奕霖有些眩晕,迷迷糊糊看苏瓷,她依然坐在那里低头吃着菜,他好像忽然明白过来似得,在最后迷离之际,从怀里拿出一些银票,然后如期的晕了过去。她想他是知道自己要离开了,才给自己这样多的银票。苏瓷快速地收拾了东西乘着大夫不注意,连夜逃了出去。然而,命运就是这样奇怪,有些注定要捆绑在一起的人,决不能人为的分割,比如宋奕霖与苏瓷,苏瓷以为自己此举一定可以成功,而她似乎忘记了宋奕霖是谁,他的父亲又是谁。
苏瓷才找了车夫,告诉他一个地址,这是她唯一的去处了,苏瓷外婆死后留下的一处房子,可是已经走了很久,苏瓷已经渐渐迷失,车夫将她带到的地方哪里是她外婆的家里啊,她被带到了一个破旧的房子里,等她再要挣扎地逃掉时,被那个车夫打晕了,醒来时,苏瓷已在火车上了,车上几乎没有其他的乘客,只有一些丫头婆子,是伺候自己的,苏瓷有些不解,吵着要他们将自己送回去,可是这些丫头婆子却不听她的,她闹了许久,才看见有人找来了一个男人,他穿着军装,像是这里最大的官了,她硬着头皮上攻击他,他好像有些愤怒,抓起她,好像是要她好看,在眼神交换的那一刻,苏瓷才认出他来了,那个男人不是别人,就是那个救过她的“外来商人”——陆云浅,他也认出她,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放开了她,然后却又转身离去,离去时只说了一句话,命令这些丫头婆子好生侍候苏瓷。
苏瓷不知道那些人的来历,那些丫头婆子整天地不说话,而至于那个陆云浅也没有再在她住的那个车厢里出现过,她心想陆云浅应该不是什么坏人,那颗当初不安的心才放下一些来。
宋奕霖醒来时,屋里已经没了苏瓷的影子,他心知她已经离去,出门打算去找,刚出医馆,就见一个人,声称是宋敬亭派来的,告诉宋奕霖苏瓷已被带去了江北,要他放心,而宋敬亭也命他快速回江北。
当苏瓷再次被送回宋家时,她才有些明白过来一些,那个顾屏屏知道苏瓷又回了宋家,暗暗将手里的手帕攥紧,然后微微一笑变了变神色,上去迎接苏瓷,她依然是那样光艳,倒不像是上了一点年纪的官太太,见到苏瓷,有忽然假意的变了紧张的脸色,只说,“苏小姐,这些天是去了哪里,让我们好生找啊。”苏瓷没有回她,只是一味摇头,双唇紧闭,有些说不出的酸楚,然后顾屏屏话锋一转,说起她一走,宋奕霖就连夜赶去找她,叫她好生担心,还问她宋奕霖为什么没有一道回来?苏瓷怎么敢把自己下药逃出来的事情都抖搂给顾屏屏,便说,“公子,应该马上就回来了吧。”
顾屏屏让丫鬟去收拾上次苏瓷住过的卧房,依旧让她住在那里,晚饭的时候,宋奕霖也回来了,就坐在宋敬亭的旁边,见她来,就上前看她,问她有没有受伤,这些天过得可好,她一一点了头,他才没有再问下去,然后被宋奕霖叫去见宋敬亭,苏瓷开口叫他宋大帅,宋敬亭看着她,心里不由得欣喜,打趣说,“怎么还叫大帅,该换换称呼了。”然后,顾屏屏上来迎合着说,“对对对,怎么还叫宋大帅,该叫父亲了。”苏瓷没有开口,只是看了宋奕霖一眼,宋奕霖看出了她的无奈,连忙圆场,叫他们不要问难苏瓷了。这顿饭吃的有些尴尬,苏瓷坐在宋奕霖身边,宋奕霖依旧那样体贴一直在帮她布菜,然后宋敬亭和顾屏屏坐在那里,相视一笑,苏瓷太过尴尬,只好说,“够了,我自己来吧。”宋奕霖依旧是那副不温不热的样子,笑着点头。
吃过晚饭,宋敬亭把宋奕霖叫到书房,进了房,就示意宋奕霖关门,宋敬亭背对宋奕霖坐着,房里的空气甚是冷淡,良久,宋敬亭才开口问他,“奕霖,你打算什么时候娶苏小姐?”宋奕霖只是站在那里,语气依旧冷淡着道,“父亲,我不会娶苏瓷的!她不过是个孩子!”其实在会宋府的路上宋奕霖想了许多,想苏瓷,她才十四岁,经历了家破人亡,她的心已经破碎不堪,他没有权利让她卷入这场纷争。至于顾樱,他只想娶她!这两句话落,就看见宋敬亭转身,怒气冲冲,将桌边的茶杯追确无误地向宋奕霖掼去,宋奕霖竟没有躲开,茶杯在触到他的一瞬间里又落在地上,发出钝钝的声响,然后归于平静,没有说话,宋奕霖转身离去,将门重重的带上,发泄自己的不满。
宋奕霖换了一身便装,将身来到苏瓷卧房门口,敲了几下门,才见她出来,竟然还有顾屏屏,而见到他,苏瓷竟然是愠怒,顾屏屏见了他,对着他微微一笑,仿佛是有什么阴谋得逞的快意,然后,顾屏屏很快离去了,只留下宋奕霖和苏瓷,她一直看着他,眼神不似平常的温和甚至于爱慕,而是冰冷的,带着从来没有的恨意似得。他只想问她发生了什么,顾屏屏和她又说了些什么,可是没机会了,她只是开口说道,“我累了,公子请回吧!”
夜很黑,很长,仿佛没有要天亮意思,苏瓷孤零零地躺着那里,顾屏屏的话已经不止一次在她的耳边魔音一样的响起,“是大公子杀了你的父母,是宋奕霖!”她再也没有理由不相信,有千百条理由将矛头指向宋奕霖,她回家的时候,全家人都死了,没有别人只有宋奕霖!她想找到杀人凶手,可是又被掳会宋府,那是宋奕霖的家!还有,他曾告诉宋敬亭娶她只为利益!真的是他,宋奕霖,那个她喜欢的人,因为利益,他竟然杀了他全家,他的心到底有多硬!整个空气都冷起来,苏瓷默然起身,走了几步跪在地上,她已经擦干了眼泪,最后,变成了另一个人。
第二天,晚上回家,就听下人说,苏瓷发了疯的撞在墙上,已经昏迷了一个下午,所有人都束手无策,赶到她的卧房的时候,她依旧在昏睡,头上包着纱布,脸色苍白如纸,他就坐在她身边,拿起她的手,紧紧握着,说着对不起。一遍一遍。
十天后,两人就到了江北宋府,也是旧式的宅子,砖瓦里透着一股被岁月烘焙后的陈味,苏瓷一抬手去摸哪些想来比自己年纪大上几十倍的古物,一抬手意外的没有一丝尘埃留着,一定是老到骨子里了吧。迎面迎来的是个贵妇人,珠光宝气的,一身旗袍,脖子上是一串透着白光的珍珠链子,手上的黑玉镯子借着日光也得格外的黑,一如那个女人的眼,带着他们各自的不可捉摸,苏瓷一路都牵着宋奕霖的手,见了生人,自顾将手攥的更紧了,那个女人看着自己,嘴上含着笑,但那笑却不到眼睛,然后朝着宋奕霖说道,“哟,原来是大公子回来了,这还带来个妹妹呢!”
宋奕霖倒不妨她打趣,只说,“是,回来了。”然后看着她说,”这是苏瓷。“
苏瓷年纪虽小,但平常的礼倒还是懂的,她朝那个女人微微打了揖说“夫人好“
那妇人却笑嘻嘻迎上来拿起苏瓷另一只手道,“好孩子,怎么叫夫人呢?显得多生分,叫我屏姨就是了。“苏瓷也乖乖地叫了她一声。被她牵着手进了大厅坐下。
一会儿宋奕霖像是才反应过来似得问那个女人,”屏姨,父亲呢?“
“哦,看我这记性,大帅去了辽阳,说是军务,这一时半会儿的也回不来,临走前还吩咐我好生照看这位妹妹,呵呵。“
“哦,知道了。“宋奕霖虽说一直是个寡言的人,但面对着个后母却更是异常的冷淡,不愿与她多说一句话,而且每一句话都冰冰的,像是能将人刺出一身的冰窟窿来。后来苏瓷想起在清德的那个晚上他给自己讲的故事,才觉得也是自然。
晚饭是她和宋奕霖两个人吃的,理由是宋夫人独个吃素,而家里也没别的人,老二奕霆也不在。两人挨得近,宋奕霖为自己布菜,然后说,“这里是江北,不同清德,菜色自然有些重口,我一吩咐厨房少放些葱蒜,在做些江南的菜来,不知道你吃着口味怎么样。“他说的很轻,飘进苏瓷的耳朵里,很是受用。
苏瓷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糖醋鱼,放进嘴里,味道很好,想是厨师为此做了不少心思,她吃的倒挺多,全然没有江南家小姐的拘谨,像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碰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只是一味的希望更多更好。宋奕霖看着她,胃口也好了不少,心里竟生出一种莫名的喜悦,他想这个苏瓷其实真的很可爱,像大太阳下的绿草地,温暖清新,带给他从未有过的快乐。这是他二十多年生命里最美的光。他们吃的开心,她给他讲自己在清德的一些小事,和陈烨磊,和父母,和父亲厂里的工人们。很多很多,把这些年的喜怒哀乐统统告诉他,这样急功近利,这样奢侈,只是希望他注意到她,然后喜欢她。
是夜,苏瓷被安排在宋奕霖住房附近的一处房间,因为认床,翻来覆去,左右睡不着,穿上睡鞋,披了衣服,去了宋奕霖的住处。和苏瓷一样,宋奕霖也没有睡下,住房的灯依然亮着,正待她敲门,就听见宋奕霖像是在打电话,“父亲,你到底将顾樱怎么了,好歹她也喊您一声姑父,你怎么可以!”他的语气带着些许戾气,不似平常的温润,她想那个顾樱应该对他很重要吧。接着又听他说,“父亲,你放心,我一定会拿到苏家的传家宝,至于那个苏瓷,儿子娶她只是不得已,所以父亲你要答应儿子,让儿子娶顾樱!“这句话说得没有像上一句这样厉害,语气平稳,却不像是在商量,更像是决定,而这话却像一场大雨忽然来临,让依然沉浸在温暖日光下的苏瓷淬不及防,雨很大很冷,让她的心溃了堤。娶她苏瓷是迫不得已,但他其实有心上人,要了她家的传家宝,娶顾樱,然后呢?要休了自己吗?娶她,只为了苏家的宝贝,即使她的心里是清楚的,知道他没有是因为爱她才娶她,可是这话从宋奕霖的口中说出时竟然如此令她疼痛,原来她毕竟是年纪小,没有勇气,害怕他的真心话,恐怕他的直言。
她没有继续下一个动作,便转身离开,慢慢地爬上床睡下,盖上被子,闷了头,让泪湿了手心。而门在这时被敲响了,是宋奕霖,问她睡了没有,她只说自己睡了,熄了灯,等他离开后,一会儿又开灯,在这个遥远的江北,虽说是初秋,但苏瓷已感觉到了寒冷,她下意识地拉高了被子取暖,她的心有点僵硬,像是要裂开,她好怕它就这样裂开,这是苏瓷十四年人生里最冷也是最漫长的秋季,而天也迟迟地没有亮。
不知过了多久,苏瓷才渐渐睡去,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穿着大红的袍子,凤冠霞帔,是她和宋奕霖的大婚之日,宋府里张灯结彩,住房里的大红蜡烛闪烁着忽明忽暗,房门被打开了,有人进来,掀开她的盖头,却不是她的亦哥哥。她推开那个人,冲出房间,大厅里很热闹,宋奕霖也在,一样的大红袍子,看见她,微微一笑,说“苏瓷,新婚快乐,这是顾樱,我的妻。“原来她就是顾樱,他宋奕霖口中所念,心里所爱。
一早起来,只说需要上街置办些衣物,宋奕霖已多日不在军营,军务自然繁重,一早去了江北军营。宋夫人才遣了人跟去陪苏瓷去街上,一个和苏瓷一般大的小姑娘,大大的眼睛,一身蓝衫,梳着一直马尾,许是害怕,跟在苏瓷身后,离她很远。正好合了苏瓷的意,她走了几条街便躲了起来,继续走了好久,只觉身后没有人跟来,亦没人喊她,孤身一人打算回清德,她其实早在昨晚上就算计好了,宋夫人倒是个出手豪爽却也心细的主,给了自己几张银票还有一些碎银子,方便结算,却不想正好帮助了她苏瓷逃走。虽然从未孤身一人远行,但也常随父亲和陈烨磊他们乘火车,所以一系列的事情做得很清楚,很快就踏上了回清德的火车。来江北是有专车安排,自然是快,还有宋奕霖在身边陪着,谈笑风生的,也不闷,好像没有一会儿功夫就到了江北。现如今,现状落魄,仿佛是越了狱回来的,有点侥幸,但更多的其实应该是难过,她不过十四岁,只是个孩子,却亦被卷入乱世的阴谋之中,却也偏偏是那个自己最喜欢的人。她拉开帘子,火车在不断的前行,车辙滚滚,路上的一切渐渐退后,消失在眼里,漫天的风沙,将她那些懵懂的爱意深深埋葬,不带一丝眷念的。苏瓷慢慢闭上眼,忽然感觉到了迷失,任由时间将她带离宋奕霖在过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上的事情,由人由天,由不得自己。
自那个苏瓷逃走后,那个小丫头找了一圈才害怕地回了宋府,以为死罪难逃,结果这宋夫人像是吃错了药,命人赏了自己,只说待会儿公子回来,一定要说苏瓷是自己逃了,自己和宋府的家丁找来许久依然没有找到!而宋奕霖听了之后,却竟然出奇地一句话都不说,只说冷哼一声,拿了马鞭子就上马离开了,也不让人跟着,只身一人不知去了哪里。
苏瓷整整乘了三天三夜的火车,一路半醒半睡,迷迷糊糊的,不料下了车竟发现随身带着的银票早就不见了踪影,她被偷了。车站里家仍有许多路,自己是逃回来的,家中的父母自然是不知情的。苏瓷走了一路,早已体力不支,加上没钱吃饭,腹中饥饿难耐,却又没钱,只好勉强前行,终于在一个岔道口饿晕了过去。
当苏瓷在醒了的时候,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好像是在什么客栈,躺了一会儿,就发现有人开门进来,是一个男子,他穿着一身长衫,看见她醒了,正打算摘帽子,一副商人模样,他慢慢走了,苏瓷才可以看清他,一双桃花眼显得格外好看,他朝自己微微一笑,开口说,“你醒了,饿了没有,嗯?”苏瓷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他长得干净,笑得也好看,倒不像是坏人。见苏瓷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那个男人才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开口说,“那个我正巧出门见客户,在街上看见你晕了过去,喊你你一直没反应,便把你带到了客栈,我叫陆云浅。”苏瓷这才想他伸出手来,说”谢谢你,我叫苏瓷。“
第二天一早,陆云浅外出,派了人送苏瓷回清德。
终于到家了,苏瓷悬着的心总是有了着落,兴匆匆地去敲了门,门却是没有锁,门房大伯没有在,苏瓷进了门,只看见一个身着军装的男子坐在大厅的主位上,那个曾经父亲坐过的位子,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她慢慢走进他,那个人的样子渐渐清晰,听见有人进门,才慢慢抬起头来,他的眉眼带着一丝倦意,熟悉又陌生,曾经白净的脸上竟有些血迹,已经变干,他一直看着自己,谁也没有说话。
她的眼睛终于还是瞥见了桌上的两块灵位,盖着白色的丝巾,她想抬手拿去,却怎么也没有力气,她急得想哭,此时,宋奕霖早就从位子上站起来,伸手来握她的手,却不料被苏瓷躲开了,她慢慢的掀开白色的丝巾,灵位上赫然写着“清德苏公清仪之灵位”几个大字,而另一块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掀。后来,宋奕霖替她掀去,渐渐露出“清德苏陈氏霓君之灵位”几个字,好像一把大刀朝她砍过来,她还来不及躲闪,便成了刀下亡魂。只是她竟然没有再哭,或许这个世界上唯一会心疼自己的人已经不在,她怎么可以再哭?
她缓缓走到从前自己坐的那个位子坐下,一言不发,看着那两块灵位,好像他们一家人还好好的在一起,好像她没有遇见宋奕霖的时候一样。宋奕霖走到她身后,将手放在她肩上,很轻,一遍一遍地说:“苏瓷,你哭一下吧,哭了就不会这么难过了,不会再难过了。”她转身看他,直愣愣的,他的眼神疲惫,和以前的刚毅不符,许是被这样的眼神刺疼,才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时间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宋奕霖又回到了主位上,她和宋奕霖各自占据着大厅的一隅,这些天的时间,命运已在他们之间割开了一条深深的鸿沟,她很累了。而他,比她更累。
苏府,自从那一夜之后,苏府的丫鬟仆人死的死逃的逃,而现在也只剩下她和宋奕霖两个人。深秋的季节,太阳早已下了山,落在海上,夜色悄然而至,因为饿,她起身去了厨房,宋奕霖怕她想不开,做傻事,一路跟着,最后来到厨房,悬着的心才渐渐安稳下了。厨房里很整齐,没有仆人,她打开锅盖,里面是空的,还有点生锈,已经几天没有开封的痕迹。她捋起袖子,水桶里没有水,她去拿它去打水,宋奕霖一直站在一旁,看她,见她要去提水,便去接桶,示意帮她去打水,她也不说什么,把水桶给他。宋奕霖很快提了水回来,她将刀具砧板铁锅一一清洗,厨房里什么也没有,只剩一些面条,她在锅里倒了一勺水,待水煮沸,把面下到锅里,用筷子弄上几下,盖了锅,一会儿又掀开,放了些盐巴,撒上一把葱出锅。她洗了两只碗,两双筷子示意宋奕霖也有份。厨房很大,宋奕霖找了一张桌子,简单整理一下。苏瓷把面拿来,放在桌上,坐下来,准备吃,宋奕霖一坐了下来,看她已经低头开始吃,他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好像整个厨房,只有他们自己一个人一样,即便离得很近,心却也离得好像是天涯海角。面很难吃,盐放得太多了一点,很咸,煮的也太熟。
蓦地,听见身边吸气的声音,他这才看她,她的眼眶已经红了,一会儿便有泪滴在碗里,最后只剩下掷地的沉默。她终于忍不住哭泣,确实,她只有十四岁,便失去双亲,不难过是假的,坚强亦是假的。宋奕霖靠近她,他拿起苏瓷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她的手很小,柔软的带着孩子的温度,在一瞬间,他脑海里飘过一个念头:他要将她放在手心,仔细地将她呵护。然后,他才开了口说,“苏瓷,嫁给我吧,这是你父亲临终时最后的心愿了。“事实上,宋奕霖赶到的时候,苏家已经一片死寂,没了声息,苏清仪和陈霓君坐在主位上,可是已经死透了。宋奕霖出钱找了几个小伙,清理了苏府的仆人们,然后又出钱将苏清仪和陈霓君厚殓了。
苏瓷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继续吃面,最后两个人都把面吃完了,她又开始收拾碗筷。然后开始烧水,整个过程很生疏,但她还是继续完成。最后,苏瓷终于开口和他说话了,“你要洗澡吗?“
宋奕霖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点点头,数日的失眠已让他疲惫不堪,也更是没有心思打理,苏瓷倒也心细,他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两人各自回到卧房梳洗。因为疲倦,亦是早早地睡了。
第二天一早,宋奕霖打开房门,便看见门口的一封信,不用想,定是苏瓷写给他的,他先是拾起,然后展开,“宋公子,苏府现在家破人亡,唯有父亲留下的天青坊,这是父亲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我只想将它好好经营下来,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再有父母无故失去,苏瓷若不能血刃凶手,独自苟活于世,怎对得起父母之恩。苏瓷生性顽劣,绝非公子良人,望公子忘掉清德,忘掉苏瓷!苏瓷敬上。”
宋奕霖看完信,连忙去苏瓷卧房找她,房门是开着的,却不见苏瓷,他将这个苏府上下找了一圈也不见苏瓷,便知她一定已经出去了。想到这他拿了马鞭,匆匆出门了,苏瓷应该去天青坊了,可是天青坊在哪里呢?
宋奕霖问了一路才终于找到了天青坊。天青坊离苏府很远,四周没有什么人家,看见“天青坊“三个大字,宋奕霖就下马,将马拴在一个树上,打算进天青坊,不想刚已经去就看见一大群人站在那里,宋奕霖人高,站在人群中有点鹤立鸡群的样子,他成功挤进人群,看见站台上疏朗的站着几个男人,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定睛一看竟是苏瓷。
上面台上为首的男人好像从一个小箱子里拿出几张纸,开始发话了,他说:“各位工人,大家好,我是孙昀,以后我就是这个厂子的新主人了,至于苏清仪苏老爷在世时前各位的工钱,我想我也不好替他还了不是,这位是苏瓷苏小姐,苏老爷的亲生女儿,你们的工钱可以向她要,我只是接了这个厂子,至于工人,大家自行考虑,想留下来的就留下,像离开孙某人也不会拦着大家。“
他的话一讲完就离开了,台上只剩下苏瓷,她站在那里,低着头,台下的工人开始吵,让她还钱,可是她那里有钱换个他们,她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家里的房契地契,连带着父亲经营了一生的厂子都毫无征兆地更换了主人,她早就一无所有,而连陈烨磊家也不知道在几时已经搬走了,她没有了父母,亲人,她只有她自己了。
台下突然不知从什么方向扔来一块大石头,同时竟然准确无误地砸在苏瓷的头上,瞬间血流不止,宋奕霖连忙冲开人群,上台抱起苏瓷,说”我是宋奕霖,苏家女婿,苏老爷欠你们的我来替他还,这样明日午时,我派人来给你们发钱!”他一字一句坚定,不带一丝商量,不由他人反驳。说完便抱着苏瓷离开了。
苏瓷留了很多血,但是清德毕竟是个小地方,没有什么大医院,他将她带到一个小诊所,万幸,血终于被止住了,但苏瓷依然没有醒来,宋奕霖告诉他他和苏瓷是外来的商人,夫妻二人来清德做生意,不料路遇劫匪,苏瓷受了伤,他们没有地方可去,客栈人多眼杂,不太清净,不利于苏瓷养病,说是愿意出钱希望大夫替他好好照顾苏瓷,他要去处理一些事情,处理完会马上回来接苏瓷。大夫是个好人,没有要他的钱,便答应他好好照顾苏瓷,等他回来。
晚上,宋奕霖已经离开了许久,苏瓷才渐渐苏醒,一睁眼,这个地方完全陌生,她起身下床,脚还没有着地,一阵眩晕,就跌坐在了下榻上。听到声响那个大夫立马就进房来。苏瓷看着她身体下意识地蜷成一团,瑟瑟的发起抖来。大夫走过来,说“这位小姐,请不要害怕,我是你的大夫,你受伤了,见你没醒,你的丈夫将你托付给我,去处理一些事情,马上就回来。”苏瓷在心里想,”她的丈夫,她哪里来的丈夫,她被人砸了,但就在她昏迷的前一刻,好像有人将自己抱起,而那个人又会是谁,宋奕霖应该已经离开了,会江北了,那她那个所谓的丈夫又会是谁?“她疲倦地将头搁在床沿,眼泪猝然留了下来,她如何也不会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上天会将这个世界上她曾经拥有的一切残忍的夺取,不带任何的仁慈之心。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世事难料“。”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吗。或许是她这十四年已经花光了所以上天恩赐的好运,以至于她剩余的生命都要有厄运相伴。可能从前的她太过奢侈,极力挥霍,不带珍惜。等到今天,她真的有些后悔,如果让她选择,她多么希望时间倒带,她一定会好好珍惜,好好的孝顺爹娘,好好读书,不淘气。只要时间还会回去,还会回去。
正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就听见有人敲门,那个大夫告诉她一定是她的“丈夫“回来了,他替那个人开了门,那个进了门,朝她走了,她依然低着头,宋奕霖见她一动不动坐在下塌上,生怕她受了凉,便蹲下身子来抱她,这时苏瓷才抬头看他,这一眼,仿佛隔了千万个世纪,是他,她的亦哥哥,就这一眼又将苏瓷的眼泪生生的逼了出来,她任由她抱上床,盖上被子,一系列的动作无微不至,她一直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奇怪的事物,他在她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手,这个时候那个大夫已经离开,他的手一直在她的手背上摩挲,他手上很硬,起了茧,摩挲着,让她有些痒,她正要挣脱,就听他说,”苏瓷,随我会江北吧,清德你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她看着他,尽力将又要落下的眼泪逼了回去,她有些绝望地反问他,”那么在江北,我又有什么亲人!“宋奕霖一怔,放开苏瓷的手,好一会儿没有回答。苏瓷无望了,将头伸进被子,不带任何留恋,正待自己出口要他离开,就听见他说,”你还有我,你是我的妻!“每个字苏瓷都听得清清楚楚,“她是他的妻!”,一瞬间湿润的东西夺眶而出。
她是他的妻了?!
苏瓷的伤口仍未痊愈,加上苏家仍有一些事情要宋奕霖处理,这几天,他们一直在在医馆待着。
苏瓷依旧不愿与宋奕霖讲话,她知道宋奕霖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像是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但苏瓷没有多问,只是老实呆着,她清楚苏府她是回不去了,而宋奕霖对她的只有承诺,而绝不是爱情,她又要以何种身份去江北呢况且父母的死自己仍未调查清楚,这样离开清德,她做不到。
晚上宋奕霖回家,看见桌上有一些菜,菜挺多,苏瓷就坐在桌旁,像是妻子在等待忙碌一天回家的丈夫,她见他回来,起身来迎他,接过他的外衣放好,宋奕霖被她的热切惊到,愣愣地看她,她这才开口说,“你回来了,我做了一些菜,还温了一壶酒,现在我们开饭吧。”宋奕霖扯开椅子招呼苏瓷坐下,自己也找了凳子坐在旁边,刚从外面回来,有些冷,他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喝下,然后开口说,“苏瓷,你和我回江北吧,你家的事我已经遣人安排妥当。”她依旧不说活,默默替他有倒了一杯,示意他喝下,宋奕霖只当她是默认了,也不多说,微笑着接下她倒得酒。
酒过三巡,宋奕霖有些眩晕,迷迷糊糊看苏瓷,她依然坐在那里低头吃着菜,他好像忽然明白过来似得,在最后迷离之际,从怀里拿出一些银票,然后如期的晕了过去。她想他是知道自己要离开了,才给自己这样多的银票。苏瓷快速地收拾了东西乘着大夫不注意,连夜逃了出去。然而,命运就是这样奇怪,有些注定要捆绑在一起的人,决不能人为的分割,比如宋奕霖与苏瓷,苏瓷以为自己此举一定可以成功,而她似乎忘记了宋奕霖是谁,他的父亲又是谁。
苏瓷才找了车夫,告诉他一个地址,这是她唯一的去处了,苏瓷外婆死后留下的一处房子,可是已经走了很久,苏瓷已经渐渐迷失,车夫将她带到的地方哪里是她外婆的家里啊,她被带到了一个破旧的房子里,等她再要挣扎地逃掉时,被那个车夫打晕了,醒来时,苏瓷已在火车上了,车上几乎没有其他的乘客,只有一些丫头婆子,是伺候自己的,苏瓷有些不解,吵着要他们将自己送回去,可是这些丫头婆子却不听她的,她闹了许久,才看见有人找来了一个男人,他穿着军装,像是这里最大的官了,她硬着头皮上攻击他,他好像有些愤怒,抓起她,好像是要她好看,在眼神交换的那一刻,苏瓷才认出他来了,那个男人不是别人,就是那个救过她的“外来商人”——陆云浅,他也认出她,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放开了她,然后却又转身离去,离去时只说了一句话,命令这些丫头婆子好生侍候苏瓷。
苏瓷不知道那些人的来历,那些丫头婆子整天地不说话,而至于那个陆云浅也没有再在她住的那个车厢里出现过,她心想陆云浅应该不是什么坏人,那颗当初不安的心才放下一些来。
宋奕霖醒来时,屋里已经没了苏瓷的影子,他心知她已经离去,出门打算去找,刚出医馆,就见一个人,声称是宋敬亭派来的,告诉宋奕霖苏瓷已被带去了江北,要他放心,而宋敬亭也命他快速回江北。
当苏瓷再次被送回宋家时,她才有些明白过来一些,那个顾屏屏知道苏瓷又回了宋家,暗暗将手里的手帕攥紧,然后微微一笑变了变神色,上去迎接苏瓷,她依然是那样光艳,倒不像是上了一点年纪的官太太,见到苏瓷,有忽然假意的变了紧张的脸色,只说,“苏小姐,这些天是去了哪里,让我们好生找啊。”苏瓷没有回她,只是一味摇头,双唇紧闭,有些说不出的酸楚,然后顾屏屏话锋一转,说起她一走,宋奕霖就连夜赶去找她,叫她好生担心,还问她宋奕霖为什么没有一道回来?苏瓷怎么敢把自己下药逃出来的事情都抖搂给顾屏屏,便说,“公子,应该马上就回来了吧。”
顾屏屏让丫鬟去收拾上次苏瓷住过的卧房,依旧让她住在那里,晚饭的时候,宋奕霖也回来了,就坐在宋敬亭的旁边,见她来,就上前看她,问她有没有受伤,这些天过得可好,她一一点了头,他才没有再问下去,然后被宋奕霖叫去见宋敬亭,苏瓷开口叫他宋大帅,宋敬亭看着她,心里不由得欣喜,打趣说,“怎么还叫大帅,该换换称呼了。”然后,顾屏屏上来迎合着说,“对对对,怎么还叫宋大帅,该叫父亲了。”苏瓷没有开口,只是看了宋奕霖一眼,宋奕霖看出了她的无奈,连忙圆场,叫他们不要问难苏瓷了。这顿饭吃的有些尴尬,苏瓷坐在宋奕霖身边,宋奕霖依旧那样体贴一直在帮她布菜,然后宋敬亭和顾屏屏坐在那里,相视一笑,苏瓷太过尴尬,只好说,“够了,我自己来吧。”宋奕霖依旧是那副不温不热的样子,笑着点头。
吃过晚饭,宋敬亭把宋奕霖叫到书房,进了房,就示意宋奕霖关门,宋敬亭背对宋奕霖坐着,房里的空气甚是冷淡,良久,宋敬亭才开口问他,“奕霖,你打算什么时候娶苏小姐?”宋奕霖只是站在那里,语气依旧冷淡着道,“父亲,我不会娶苏瓷的!她不过是个孩子!”其实在会宋府的路上宋奕霖想了许多,想苏瓷,她才十四岁,经历了家破人亡,她的心已经破碎不堪,他没有权利让她卷入这场纷争。至于顾樱,他只想娶她!这两句话落,就看见宋敬亭转身,怒气冲冲,将桌边的茶杯追确无误地向宋奕霖掼去,宋奕霖竟没有躲开,茶杯在触到他的一瞬间里又落在地上,发出钝钝的声响,然后归于平静,没有说话,宋奕霖转身离去,将门重重的带上,发泄自己的不满。
宋奕霖换了一身便装,将身来到苏瓷卧房门口,敲了几下门,才见她出来,竟然还有顾屏屏,而见到他,苏瓷竟然是愠怒,顾屏屏见了他,对着他微微一笑,仿佛是有什么阴谋得逞的快意,然后,顾屏屏很快离去了,只留下宋奕霖和苏瓷,她一直看着他,眼神不似平常的温和甚至于爱慕,而是冰冷的,带着从来没有的恨意似得。他只想问她发生了什么,顾屏屏和她又说了些什么,可是没机会了,她只是开口说道,“我累了,公子请回吧!”
夜很黑,很长,仿佛没有要天亮意思,苏瓷孤零零地躺着那里,顾屏屏的话已经不止一次在她的耳边魔音一样的响起,“是大公子杀了你的父母,是宋奕霖!”她再也没有理由不相信,有千百条理由将矛头指向宋奕霖,她回家的时候,全家人都死了,没有别人只有宋奕霖!她想找到杀人凶手,可是又被掳会宋府,那是宋奕霖的家!还有,他曾告诉宋敬亭娶她只为利益!真的是他,宋奕霖,那个她喜欢的人,因为利益,他竟然杀了他全家,他的心到底有多硬!整个空气都冷起来,苏瓷默然起身,走了几步跪在地上,她已经擦干了眼泪,最后,变成了另一个人。
第二天,晚上回家,就听下人说,苏瓷发了疯的撞在墙上,已经昏迷了一个下午,所有人都束手无策,赶到她的卧房的时候,她依旧在昏睡,头上包着纱布,脸色苍白如纸,他就坐在她身边,拿起她的手,紧紧握着,说着对不起。一遍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