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定在秋风送爽的八月,姜烟以要从不周山出嫁为由再次请求回去,王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放她回去了。

    姜源领王命去了河东二郡,他汇报和问候的信件时常从远处寄来,信件中,他很好,公主更好,长烟公主的声名自在幼时姜王张榜召唤名医后再次名扬姜国。

    回来不周山没几日,夜晚,寂静的大殿,姜烟盯着铜盆中自己苍白的脚发呆,抬头看着铜灯中跳跃的火光,她突然心头莫名一阵悸动。

    “华灯。”

    “殿下?”

    “明天是什么日子了?”

    华灯想了想后道:“殿下,明天是六月初六了。”

    姜烟怔愣地低头看洗脚盆里的水。六月初六啊,他当年带她去山顶看花的日子,她还能清晰回忆起当时是多么畅快得心情,回忆起下山趴在姜源背上时,听见母后来行宫看自己时的惊喜。

    “啪嗒”,一滴鲜红滴落在清水中晕染开,华灯惊呼:“殿下!”旋即拿过巾帕捂住了姜烟的鼻子。

    隔日,姜烟于混沌的天色中清醒,踏上了登山的石阶。她走走停停,终于在晨光到来之前踏上那片花海。金色的阳光依旧奔赴而来,远处的山峰淹没于一片起伏的云海。

    多么美丽的六月,多么美丽的不周山啊。殷红的杜鹃花瓣生出凉沁沁的露珠,娇艳欲滴,姜烟看着不知何时飘落在泥土上的花瓣,在这磅礴的美景中,心里乍然涌上一股悲哀。

    她病了,姜烟知道她病了。

    她幼时是身体上的病,在那些受病痛折磨的日子,她也曾自怨自艾,但公主始终觉得,不论活多久,明天依旧值得期待,她期待初生的艳阳,期待飒飒的绿树,期待皑皑的白雪。她期待久未相见的父王母后,期待看见身边随从的笑脸,期待看见名扬姜国的姜源。

    接受赐婚的那天,她抛弃了天真的想法,滋生出一个世俗的姜烟,同时接受自己心的死去。她的身体和心终于一起,终于开始,再也无可救药。

    曾有很多老师来给姜烟讲过学,她在终日呆在大殿的过程中也曾博览群书。什么“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此类激励世人的句子不知读过几何。可是她的路上长满了荆棘,步步带着鲜血抛洒的痛苦。

    奋力自救时,姜烟感到痛苦,沉迷悲伤和颓唐时,姜烟从心脏凋零的过程中感受到花开的快乐,感受到腐烂零落成泥之前的狂欢。她终于接受,放逐,享受心的死去。

    当山上耀眼的阳光变得灼热,姜烟迈着略微沉重的脚步下山,行至行宫正门,聚丹的信使到了。

    竹简上书:姜王连日辛劳,终于感染风寒,缠绵病痛,卧床不起,太子代为监国。

    姜烟跪坐于桌案旁,随意将看过的竹简卷到一旁,神色淡淡,恍若未闻。从八岁起,每年难见一面,她本以为自己与父王母后虽相隔甚远,但血浓于水,终归难舍亲情。但此刻,姜烟发现,她甚至不如云妈妈生病时紧张难过。

    .

    推行新制,组建军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不止是利益受到波及的贵族,便是姜国享受安居乐业的百姓也为难得的变动感到不安,不理解。河东二郡时有小小的抵抗和暴乱,但都被姜源压下去了,事情顺利推行着。

    姜烟以为成婚前,他不会回来。王后派来的女官这两天一直在不厌其烦地讲述婚礼流程和公主需要遵循的旧俗,很多东西不受控制地被她记在心里。

    忽然,殿外有婢女通传。

    “殿下,源公子求见。”

    姜烟噌地站起来,她快步走到门口,回过神来后放慢脚步,停在了殿门之内。姜源穿着一身软甲站在院子里,下巴长满了黑黑的胡茬。

    看见了人,他抱着头盔陡然单膝跪了下去,嗓音沙哑道:“属下参见公主殿下。”几个月未见,二人之间好似带了些淡淡的生疏。

    姜烟手紧扶着门框:“起来吧。”紧接着云淡风轻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姜源不知道,他本可以不回来的,但不知为何,八月越来越接近,他练兵休憩时开始越来越心慌。他以为或许是因为自己最初那个“有始有终”的想法,所以,他大概是来“终结”自己作为公主亲卫的那段生涯。

    “属下来为公主送亲。”

    从此之后,他安心做他的大将军,她好好做她的王后 ,他拥护她在后宫的地位,她支持他在朝堂的发展。这是姜源十五拜为国师义子时的想法。

    .

    两日后,婚期如约而至。车马相迎,十里红妆,太子姜辛成亲自步行至行宫相迎,修整一日后,长烟公主正式离开住了近十年的不周山行宫,重回聚丹王城。

    她来时是一个心思细腻但不失天真的孩童,去时性子越发沉稳,从少女嫁作人妇。

    三十六人抬的步撵在不时响起的钟鼓声中平稳前进,华丽的珠帘轻轻摇曳,遮不住公主灼灼风姿。她是王权的象征,是未来的国母,此时此刻,拥有天下妇人艳羡的风光无限。

    姜烟只觉得劳累,在这样漫长的路途中,她管不住自己纷乱的思绪。

    人的一辈子活着是为了什么呢?为了荣华富贵?可是她拥有却并不快乐。她从小如此认真的喝药,将养身子长大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就是为了此刻嫁为人妇,回到王宫,可她也不快乐。

    姜烟止不住地低声咳嗽了两声,几乎是在她出声的一瞬间,姜源沉稳的嗓音就飘了过来:“殿下,可要叫队伍歇息一下?”

    姜烟透过垂坠的珠帘看着坐在骏马上的他,姜源神色如常,正倾斜着身子往她这边靠。

    今日他一身世家公子的威严常服,头配金冠,腰挂玉佩香囊,武将结实的身姿引得头一次见到的婢女门频频转头偷看。

    确实,堂堂国师义子,两郡大将军,来给她送亲真给她长脸啊。可他来是来了,这两日在行宫里却从不曾来相见。

    她冷声开口:“不必,我没事。”姜源听到她的语气愣了一下,但随即又目视前方,坐了回去。

    姜烟也不知道她在生什么气,她能生什么气呢?姜源什么也没做错,甚至百忙之中抽了时间回来。可是姜烟就是有些伤心。

    她本以为,他们是了解对方心事的知己。可是到头来,可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姜源从小的认真倾听,他们无数次对视间的了然,都只是他作为下属,亲卫对公主的听命,甚至是,奉承?

    她大概是要疯了。

    队伍迎着橙黄的夕阳,在夹道百姓的欢呼和跪拜中回到王城。威严磅礴的喜乐,列队相迎的百官,这是一场盛大的婚礼,是姜辛成登基前的赞歌,是一个王朝最后的狂欢。

    姜源立在台阶之下,作为一个旁观者,默默注视着他们夫妻对拜。

    他在之后的宴席上与大臣们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仿佛看到了十岁那年王家燃起的火光。直至桌上只剩残羹冷炙,他在鹿吴的跟随下独自游走在回国师府的路上。

    姜源晕沉沉的脑袋被冰冷的夜风吹得清醒了三分,毕竟已是秋季,明日正好是八月十五,天上月亮已经提前圆得惊人。

    殿下小时候时常思念姜王和王后,如今她终于承欢膝下,还有了夫君,也算阖家团圆了。她会幸福的,或许现在刚刚离开行宫有点不适应,但她会幸福的。

    姜源抬头看着天上那轮满月,圆盘似的月亮上浮现了她嘟嘴生气的脸。

    “姜源你好生无趣,就会喊殿下。”

    “姜源,我想回不周山了。”

    “姜源,你背我,我们去山上看花儿吧。”

    “姜源,我要成亲了,你不恭贺我吗。”

    他在巷子的转角撑着墙吐得稀里哗啦,鹿吴低声惊呼:“公子。”随即立马上来扶着他的胳膊。姜源伸手将人推到一边站着,左手撑墙,低头不语,他的眼泪一颗一颗滴到地上,无人窥见。

    他踉跄着继续前进,月光在他湿漉漉的脸上印出斑驳的光,谁也看不见他溃败的脆弱,看不见他通红的眼角。

    姜源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要什么,他也知道,所想和所得并不是尽如人愿的,期待越多,清醒时便越残忍。

    他小时候想要父亲,想要王麻子,想要爷爷奶奶和亲人,但得到的只有拳打脚踢和满身伤痕。他想要母亲,但他的母亲只是一个贱人。后来,他想的很简单,他想要吃饱穿暖,结果在即将冻死的那个深秋,他对着自己之前的人生放了一把火,将他的羁绊和痛苦烧得一干二净。

    世界走到尽头,姜源在濒死之际见到了他的神女。

    幼时的公主殿下柔弱,娇贵,天真。姜源最懂讨好人了,他听她的碎碎念,然后时常觉得她真矫情。比起他,她受得这些叫什么苦呢。

    可是,思念的信件一封一封来往于不周山和聚丹,每次姜烟缠绵病榻之时,姜源竟然开始对王宫里的天子产生了怨恨。每次看到公主苍白的脸,他几乎压抑不住内心翻涌的暴戾和担忧。她就应该养尊处优啊,应该不吃一点苦才对。

    他想带她看花看云海,看雪看枫叶,他喜欢背她,他喜欢看她的笑脸,他有时候会想,如果她的这些眼泪是为自己而流的话应该也很美。无数个不为人知的时候,他想把她紧紧拥入怀里。

    姜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是不是爱。他只是清楚他对她有一种占有的欲望。可是,压抑着这些见不得人的欲望,他也愿意看着她嫁人生子,看着她幸福。

    对着姜烟,他始终觉得自己低劣而卑贱。他能给她什么呢?什么都不能。

    云妈妈临死之际,曾单独找他说过话。

    “姜源,我命不久了,此生也算享尽荣华富贵,没什么遗憾,但我放心不下公主。来不周山这么些年,殿下得了你这么个亲卫也算是好事,至少你给她也带来了很多欢喜。可是,你们不可以,不可以在一起。殿下的身份不允许她下嫁于平民,殿下的身体也不允许,没有仆人和医师,她甚至熬不过一个寒冬。我知道殿下如今心情有些郁结,但骨肉亲情,回王城后她会想开的,你不能教唆她和你做傻事。”

    云妈妈嗓音沙哑严厉,面容肃然,她浑浊却似乎看透的目光落在身上时,姜源难得感受到了局促和羞耻。

    可是他只是面色不改地回道:“妈妈想多了,殿下便是殿下,我从未生过越矩的想法。”

    云妈妈依旧盯着他:“是吗?”

    姜源沉声开口:“自然。”

    他却实从未生过这种念想,只要起这种念头,他都会立马掐灭,他觉得,这种事,连想想都是对她的亵渎。

    可是在这月光的洗礼下,姜源终于披露那颗欲望膨胀的心,他好难过。

    人总是因为求而不得陷入痛苦,悲哀的是姜源有时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之间隐隐绰绰,呼之欲出的牵扯。可是他不敢动,他本来就茕茕孑立,一无所有,怎么能让她陪自己试探沉沦。

    或者说,连他都是她的,殿下可以拥有绚烂的人生,而无论如何,他始终会献上他所有的忠诚和生命。

    吐了一通,回到国师府的时候,姜源基本已经清醒了。

    他没有摆什么公子的阵仗,就近准备从后门回去。突然,他听见侧墙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停下步子的同时,他抬手示意鹿吴噤声,自己悄然摸索过去。

    一个身手灵活的黑衣人翻越院墙,贴着走廊,在相府鬼鬼祟祟行走。

    姜源脑子霎时就清明一片,小心跟随,那黑衣人最终进了钟相在前院的书房,里面灯火明亮,对方短暂停留,转身便走。

章节目录

哄睡一只恶鬼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金流云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金流云并收藏哄睡一只恶鬼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