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熙山看向她,她端坐着,背部挺直如白桦,黑发柔静地拢在脑后,露出光洁的后颈。不管什么时候她都是一派典则俊雅,从未见过她懒散的样子,明明小时候还是个连头发都梳得歪歪扭扭的小鬼。

    “谁年轻的时候都会冲动,但我对你唯一不满的是,走之前竟然不来跟师尊打个招呼,害我挂念好久。”

    “那样就走不了了,所以只留了书信。”

    谢熙山顿住了喝茶的动作,脸上微微意外,“什么书信?你房间里什么都没留下。”

    明雪枝眨眨眼,回想道:“也许是我走得太匆忙,忘了摆到桌子上?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我那时得了启示,五年之后会有魔尊灭世。”

    说到这里,她在脑中呼叫系统,想问问它是否有变化,却未得到应答。这个叫小六的家伙时灵时不灵,难道系统也要睡觉吗?

    谢熙山并未显露出太多惊讶,仿佛早有所知,“近日荧惑入太微,又见彗星袭月,两件天象加在一起极少见,果然要发生什么。”

    他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仙盟最近人手不足,为了荡清边寇,官府请去了不少人。边疆似乎又要开战,活着回来的人只怕不多。”

    官府不可能向仙盟强制征召,离开的人只会是自愿参加。虽说修者不问世事,但并非无心之人,见到自己的国家被犯,不愿生灵涂炭也是情理之中。

    谢熙山叹了口气,温润的脸庞蒙上忧色,“天灾不可避,但愿人祸能早日止歇。仙盟本就人才凋敝,比起百年前的千人凌空盛况,现在仅余百人,真叫人惋惜。”

    “剥极必复,否极必泰。这不是师尊教我的道理么?就算仙盟有一天消失了,也会有其他盟会代替,循环往复,如阴阳鱼一般。”

    他哑然失笑,“你倒教起我来了。也罢,咱们就尽己所能吧。那些魔修的事我暂且不追究了,往后别叫我碰到就是。你跟他们来往我可以装作没看见。”

    他理了理下摆,端正道:“只是有一点要牢记,你在外行走若遇见了魔尊,格杀勿论。”他眼中满是认真,最后四个字咬得很重。

    明雪枝眼皮一跳,看向谢熙山,捕捉到他脸上一瞬间闪过的杀意,知道师尊动了真格,她走下坐席,行了个道礼,应声道:“弟子明白。”

    她低着头,挡住脸上紧张的神色,心脏砰砰直跳,这还是她第一次欺骗师尊。

    “五年吗……我也该早做打算,冲击下一个境界了。再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如何?”

    “师尊,容我多嘴,为何不叫阿川暂代掌门?她的实力不在我之下。”

    谢熙山摇摇头,惋惜又失望,只当是明雪枝不愿认清事实,“你这孩子……她的病好不了了,你走之前她还是元婴,现在已经跌到金丹了。她本人都放弃了,你就别再揭她的伤疤。”

    明雪枝还想说些什么,谢熙山却垂头喝茶,不愿再听。

    不知何时,他的妹妹得了一种怪病,身上的修为不断减少,从比肩谢熙山的大能一路跌至普通弟子,药石无医。

    但明雪枝却并不认为谢润川得的是病。

    见进言无用,明雪枝只好告退,柳湍雨那边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她心中挂念,要过去看一眼。

    她走出庭院,推开禁闭的紫木门扉,上面有一道禁制被解开了。谢熙山依旧坐在屋内,她回头看去,视线穿过空旷的回廊、满树花苞的杏树,越过小厅,他藏在房间深深的阴影中,一人自饮。

    说不上来的冷然寂寥。

    她再次抬起脚步,离开幻境。身后的庭院消失了,她站在一片荒原上,举目四望,没有官道大路可寻。

    不知道魔核现在何处,明雪枝尝试呼叫系统,依然没有回音。

    “向左三十里就是永实城。”谢熙山传音给她。

    明雪枝拱手行礼,坐上佩剑,疾驰而去。

    不到半个时辰,她赶到永实城下,原先挂着城墙上的画像不见了。先前那个守门的士兵见到明雪枝,迎面上前道:“明仙师!少主有请!请随我来。”

    明雪枝却摇头,“有没有见到……”她想说柳湍雨,但意识到对方并不知道他是谁,只能生涩地描述道:“一个,个子很高很瘦,像柴火棍,看起来很阴沉,能吓跑小孩的男人?”

    “原来在你眼里我是这种形象吗?”柳湍雨从士兵身后走出,看样子他一直等在这里。

    他一身浓绿提花锦袍,腰上的鎏金腰带系到最紧一格依然有些松,像是禁不起三月料峭的春风,他身上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黑色羊毛薄袄,做工考究,应该是墨倾借他的。

    他比往日更憔悴的脸上露出明显松了一口气的笑容,“你去了三个整日,我还以为你回太虚山了。”

    明雪枝看着他,忽然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觉。一个月前,柳湍雨还是个穿褐衣,露着手腕脚踝,神色躲闪怯弱的破落家伙,现在却像谁家行若不胜其衣的贵公子,表情安然平和,眼神坚定。

    就是眉宇间那种阴沉还是老味道。

    明雪枝忽然执起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看。

    “你,你在干什么?”这见面就牵手是不是有点太热情了?柳湍雨一时无所适从,任由她研究。

    他的手掌跟谢熙山一样大,厚得恰到好处,有力量感。指甲比她的短,应该是干活太多了,从小就习惯剪得一点白边不露。指甲边缘有倒刺,摸着有点粗糙,手背摸着也干干的。指尖跟皮肤一样血色很淡,仿佛贫血。

    她回想着师尊那双养尊处优的手,得出结论:这家伙不太爱惜自己。

    想到跟老张对战,他被一拳打出去二十米,不知道那时的伤怎么样了。她很自然地脱口而出:“把上衣脱了给我看看。”

    “在、在这里吗?”柳湍雨像是逐渐烧红的铁,脸上红得发烫,他缩回手,把敞怀的薄外套裹紧,小声拒绝道:“不可以这样,回去再说吧。”

    “怎么几天不见还见外起来了。”

    行人好奇的眼光仿佛催化剂,害羞的那个越来越害羞,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起来,没脸没皮的那个一无所知,纠缠不成反而以目光上下扫视,检查有没有明显的伤势。

    柳湍雨被她看得直叹气,正要带她回客栈,却听到她清冷的声音,仿佛一滴冷泉滴进烧红的铁水,他顿时收了那些靡靡念头。

    “你吸收了老张的魔种?他人呢?”

    柳湍雨咽下一口口水,他知道修为涨得太快,躲不过她的火眼金睛,只能据实将那天的事告诉她。

    “他已经不在了,魔核也已经回到永实。”

    “是吗……”她并未露出过多表情,只是略微有些苦涩地叹道:“果然是这样啊。我虽然有心想留他一命,但我的实力还做不到。”

    柳湍雨看得明白,“这一场乱斗,涉及永实城、仙盟、魔教多方势力,除非实力超然足以制服所有人,否则……”

    他又道:“出动这样的人来抢魔核,必定是死士,老张即便能活下来,也无处可去了。”

    “可是吸收魔种,不就相当于扼杀了他转世的机会?”她语气中暗含责备,她的修为都是靠自己跬步积累,从未想过将他人修为据为己有。

    “抱歉。”柳湍雨垂下眼睛,并未辩解。

    两人间的气氛忽然冻结。

    他早有预料,知道她会生气,却无可奈何,毕竟她可是刚正不阿的明雪枝啊。

    明雪枝笔直的目光投来,像一道刀子,“你想灭世么?”

    柳湍雨从未见过她如此冰冷的眼神,没想到吞噬魔种会让她忌惮至此。也是,虽然她嘴上脱离仙盟,但她的恩师好友毕竟还在太虚山,怎么可能完全走出仙盟的立场?

    灭世魔尊,就像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他二人隔开,但若没有这屏障,他们之间就会被密不透风的厚墙代替,永不相见。

    柳湍雨咬着嘴唇,不知道如何回答才能打消她的疑虑。

    一道童音打断二人:“老柳!你在这干什么,为什么不来帮忙!”

    是慈佑堂的独眼女孩,她穿着金红色的衣服,头上的小揪揪绑着红梅绢花,煞是喜庆。就是眼睛有点水肿。

    明雪枝惊讶地发现她竟然不是魔修了,明明那时亲眼见她化魔。她蹲下来牵过女孩的手,输入一道法力转了周身一个循环,体内干干净净,毫无瘴气。

    她意外道:“这是你做的吗?”

    他点点头。跟着女孩后面一起屁颠颠跑来的小孩们,一眼望去也没有魔种的痕迹。

    她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竟然扭转了化魔……”

    系统的声音终于响起,它好像刚睡醒,“啧啧,我看看发生了什么?扭转化魔要付出化魔时爆发的十倍法力,这家伙是怎么做到的?”

    她苦笑一声,心里都明白了,“原来是老张的嘱托,你怎么不跟我说呢。怕我不信吗?”

    说到“老张”这个名字,那些小孩的眼睛又红了,这三日为了平复情绪,哭了一场又一场。女孩为了恢复气氛,叉着腰指挥道:“你们这些大人有话不能一边干活一边聊吗?墨哥和兰姐的大婚就五天了,还不快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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