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节虽心悦谢蕴,却到底又他的骄傲与自尊,他的骄傲与自尊决不允许在她已经拒绝的这样明白的情形下,还去祈求她的垂怜。

    李节的的身影很快登上马车走远消失不见,雅间只余下周府一家人,周母有些担忧看向谢蕴,问:“弥弥,李大人可是不悦了,我见他未曾用过菜便走了。”

    谢蕴看着走远的李府马车,知晓李节日后应当都不会再出现了,微微有些愣神,听闻周母询问,她笑着关上门,道:“李大人身担要职,可能是不敢随意用外面的吃食,无妨,我们的心意他领到了便好,这些菜我们自己吃吧。”

    周母将信将疑,她看着满桌子的好菜好不心疼,招呼几人坐下吃这一桌子能抵得上他们一家子吃上两月有余的酒菜。

    ***

    从望江楼回到清水巷,需要穿过两条街巷,在回去的路上,周母与周娴议论着今日酒楼做的这些菜那一道好吃那一道味道不好未曾留意到谢蕴的沉默,唯有跟在谢蕴一旁的钟玄察觉到她异常,以为谢蕴是在为了拒绝李节而惋惜,钟玄忽然问道:“你在你想什么?”

    钟玄的语调随意,仿佛不过随口一问,但他眼中的神色却出卖了他的紧张。

    未曾察觉钟玄的试探,谢蕴垂眸不语,她浓密纤细的睫毛遮住了她眼中的神色,看不出她心底所想。

    见谢蕴仲楞,钟玄脸上的神色变暗,明知她不会想要听,却还是追问:“你是不是后悔拒绝了他?”

    钟玄未曾说他是谁,但是显而易见,今日谢蕴只拒绝了李节一人。

    虽钟玄不想承认,但李节君子风度,被谢蕴拒绝了他还不忘考虑她的难处,是个可托终身的君子,若非李节要招惹的是谢蕴,钟玄亦不会这般紧张,甚至会称赞一句李节乃真君子,可惜他想要追求的是谢蕴。

    思及此,钟玄的目光又落在谢蕴的脸上,想要看出些她心中对李节的态度。

    这回谢蕴终于回神,她的目光看向钟玄,微微皱眉不喜,她不喜欢被人揣摩心思,却不可否认钟玄戳破了她心中所想。

    谢蕴此时心中动摇了。

    李节所言所行,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光明磊落高风亮节,他想要的便会努力争取,即便被拒绝了也不用自己的权势逼人。

    以李节的权势地位,他若是真想要逼迫,谢蕴知晓她不一定会有拒绝的余地。

    偏偏李节的人品贵重,不屑于用那些下作有失风度与气节的手段,所以谢蕴的心中无端的生出了惋惜。

    惋惜恨不相逢未嫁时,若她还是娴姐儿这般年纪,谢蕴想她定然会为了李节这样的男子心动。

    若她还是豫州诗书传家的谢氏嫡女,在选择郎君亦是会选择李节这样的男子。

    若她还是刚刚从北地难逃,未与父兄离散的谢氏女,得李节这样的男子另眼相待,她兴许也会选择依附他而生。

    但她都不是,现在的谢蕴是独自在南地求生数载,以有心算无心嫁给周惩,又亡了夫婿在南郡讨生活的寡妇。

    她这样的身份,与李节这样的人注定是不合适的,便是现在凭着李节的一腔情意与他在一起了,这情意能有多久?这情意能否抵过门第之见?能否抵过日后日日相处时不同的理念与脾性的消磨?

    不是李节不算如意郎君,只是与如今的她并不合适,若是勉强在一起,日后是说不尽的烦恼与难处,却还不可与外人道。

    只,这样的君子,谢蕴心中生出一股想要维护的念头,她神色有些严肃:“李节是君子也是好人,但非我可托付终身之人,日后莫要再提他了。”

    平白污了他的名声,为她这样身份的人,不值得。

    钟玄看着谢蕴的神色,只觉这会儿的谢蕴冷静理智的不像是二十岁的女娘,又闻她自言自语:“李节那样的人,今日被样不留情面的拒绝,日后不会再纠缠了。”

    偏偏是好人、君子方会被人轻易拿捏,这世道真是叫人看不透,听出了她话中的惋惜,钟玄神色暗淡一瞬,复很亏又恢复如常,李节再好又如何,如谢蕴所言,他终究不会再来了。

    ***

    望李府的马车在南郡街上,马车内的李节闭目神色有些痛苦,他的眉毛微微拧起,这样的神色很少出现在蜀中李氏的嫡长子脸上,他素来是进退有据,鲜少在人前显露真实的情绪。

    良久李节睁开眼睛,他眼中的神色有些迷茫,下午他本就未打算去衙门里当值,这般早离开望江楼,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被谢蕴这样委婉的拒绝了,李节的心中有些茫然,他甚至陷入自我怀疑,难道是他何处不好,何处比不上谢蕴亡了的夫婿,难道谢蕴喜欢的是能够上战场的将军?所以才会这样拒绝他?

    可是他在家中也学骑射,学兵法啊,在蜀中的时候,所有世家子弟中,围猎他都是魁首,是不是谢蕴还不知晓?

    李节自小养尊处优,世家大族的嫡长子,他被当做继承人来培养,从小到大被众星捧月恭维奉承,第一次遇到对他不为所动之人,他想不明白为何会被拒绝。

    明明李节打算放下,但是闭眼便是谢蕴绝情的模样,他心中不甘,越想要放下越放不下,他甚至生了转头去寻谢蕴问她为何要将他拒之于千里之外的念头,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李节知道,谢蕴定然不会是因为这样肤浅的原因拒绝他。

    可却又实在是想不明白她到底为了什么而拒他于千里之外,马车颠簸晃动后又归于沉寂,车夫询问的声音传过来:“公子,我们是去何处?”

    已经走到了回李府与去府衙的分叉之口,李节回神,他道:“回府吧。”

    车夫得令,将马车赶往李府方向,李节摸到身侧的盒子,刚刚马车颠簸,将盒子的盖子震开了些。

    里面装着的是两套笔墨纸砚与一只玉镯,这是李节原本准备的分别之时送给周母、周娴与钟玄的礼物。

    他摸了摸怀中,这些连带他怀中的簪子都没能够送出去,露出一抹苦笑,恐是送不出去了。

    自望江楼宴请李节之后,南郡有些有心之人关于李节与谢蕴的谈论逐渐消失,却又起了一起新的谈资。

    荆州总督褚绍,要迎娶健康谢氏女为妻。

    若是这样,那褚绍便彻底与萧氏王庭绑在一起了,旁人可能不知这意味着什么,但依附王谢的家族定然知晓。

    褚绍本人有雄才大略,其身后又有蜀军作为依仗和筹码,若是他娶健康谢氏女,那对于谢氏,对于萧氏如虎添翼,对于如今与谢氏针锋相对,胜算七分的会稽王氏将是巨大的打击。

    此消息传到荆州各郡的时候,寻常百姓自有奔忙,他们对于荆州的总督是谁尚且不算上心,对这位荆州总督又要娶谁家女,更是毫不关心。

    这都是世家大族,权贵们之间的事情,无论娶谁,都不会娶寻常百姓人家的女儿。

    周娴将这个消息从书院带回来当个趣事儿说说给谢蕴听,只见原本翻看着医术的谢蕴合上了书,这番动作引起了周娴的注意,她道:“阿嫂,怎么了?”

    谢蕴稍作沉吟,果断道:“他是否会娶健康谢氏女还未可知。”

    周娴顿时生了好奇,追着谢蕴问:“阿嫂为何这般说,阿娴在书院中听人说,这消息是从健康那一处传来的,就连夫子都在议论,恐怕十有八九是真的。”

    因为事关自己兄长舍命相救的上峰,本对闲事毫不关心的周娴,亦是从旁人的谈话中认真听了几句,她听的真切,当不会错。

    这时,在一旁整理着书架上的书的钟玄接过话,他语气淡淡:“若我是褚绍,也不会与健康谢氏联姻。”

    谢蕴微微垂眸,她虽不喜褚绍为人,但亦是听过褚绍的事迹,若是褚绍是欲借助夫人母家势力为自己筹谋之人,当初他势微之时在蜀中便会设法攀附蜀中的望族。

    那时他未曾攀附世家大族,那今时今日,褚绍手中已经有筹码,旁人轻易奈他不何,更不会用自己去攀附本就逐渐势弱的健康谢氏。

    况且,褚绍如今的处境,恐怕未必会希望与谢氏扯上瓜葛,他心中有所图谋,定不会甘愿为谢氏驱策。

    谢蕴与钟玄这两个局外人看的通透,但,这消息却还是令荆州有些人心中焦急,譬如说荆州依附王氏的世家官员和想要嫁给褚绍的女子。

    袁府后宅,秋日池中的荷花已经开过,水中的莲蓬被一阵风吹过摇晃,池中央的亭子被袅袅薄纱覆盖,隐隐约约可见亭中绰约的身影。

    燃香点茶,是世家大族一贯追求的风雅之事,亭中姑嫂叙话,袁茯在一旁乖巧的抚琴,仿佛听不见二人的对话。

    袁瑛面色不好,她峨眉微蹙,对着貌美夫人语气不快:“阿嫂,你的堂姐可是当真要嫁给褚绍?”

    健康流传过来的传言落入了袁瑛的耳朵,她向自己的嫂嫂,也便是健康谢氏女出身的谢元云兴师问罪。

    谢元云淡笑摇头,安抚小姑子:“我也许久未曾回健康了,对健康之事并不知晓太多,但是阿瑛放心,我倒是对我那嫡姐有几分了解,便是她如今守寡在家,亦是不会同意嫁给那褚绍的。”

    “这倒也是,元朝姐姐我也曾见过一面,相貌才学皆是南梁一等一的,自是眼高于顶,看不上我瞧上的人。”

    这般说着,在荆州是天之娇女的袁瑛,为自己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谢元朝,为自己想要嫁的人是谢元朝看不上的人而气恼,心中亦是生出几分对褚绍出身的不满意。

    若是他是出身世家大族,便不会让她在其他闺女面前那般抬不起头了。

    “阿瑛莫恼,褚绍如今的身份地位,便是我们健康谢家也要以礼相待,我那堂姐不愿嫁给褚绍,不过也是心有所属的缘故罢了。”

    谢元云看穿袁瑛心中所想,虽非真心,却顺着袁瑛想听的说。

    袁瑛听完,脸上的神色好看的多,却还是骄矜模样:“若非褚绍如今得陛下信任,我袁瑛才不会想要下嫁给他。”

    谢元云对着自视甚高的小姑子莞尔一笑,并未反驳点拨,这看不起褚绍出身的态度,不会被褚绍所喜。

    这些年袁府与其他世家的小姐在她背后如何议论她的她又不是不知,旁人不真心待她,她又如何要真心报之,便不做言语。

    袁瑛心中的郁结散去姑嫂说说笑笑,但荆州总督府中却仍旧不安生,荆州的传言传入总督府,没有袁瑛又消息那样灵通的嫂嫂,只得心中焦虑,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在老妇人面前还需要装作无知的模样。

    只敢在下人面前发作,在听闻丫鬟婆子在背后议论,赵璃没了往日的温和,她从假山后面走出来,上前打了为首的丫鬟一巴掌,神色难看呵斥一众吓的跪在一地的丫鬟,怒斥:“谁给你们的胆子在背后妄议是非?”

    赵璃阴沉着面色,满头珠翠因为她刚刚大幅度的动作碰撞的叮当作响,面色可怕。

    地上的小丫鬟未曾想过背后议论竟然被抓了个正着,当下连声求饶:“赵姑娘息怒,奴才们是无心之失,请赵姑娘宽宏大量饶了我们吧。”

    往日,丫鬟们犯了错,赵璃都不会计较,最重的出发也便是罚没半个月月银,那些丫鬟便也以为这回赵璃仍旧不会重罚。

    却不料,素来和气的表姑娘今日只是阴沉着一张脸不说话。

    这时,还有人火上浇油。

    “赵姑娘你何必计较,不过是私下里闲谈而已也不是什么大罪过,若是论到老夫人哪里,也顶多是罚罚奴才们,赵姑娘便大度宽恕了我们吧。”

    说话的是平日里有几分机警小聪明哄得褚母喜欢的小丫鬟,这丫鬟相貌出挑身形婀娜,是老夫人从蜀中带过来,原本打算给褚绍做通房丫头的。

    这丫头也不是个好惹的性子,此时虽是在求情,却隐隐有威胁之意。

    原本赵璃可能要成为这总督府的夫人,她的生死拿捏在赵璃手上,这丫头还忌惮几分恭敬些,此时褚绍要娶健康谢氏女了,赵璃顶多也就是个妾室。

    都是妾室,便没了往日的忌惮。

    赵璃的面色铁青,袖子中的手紧紧攥住衣袖,在掌心掐出一道血痕,她看着说话的俏丽丫鬟,压抑着怒意一字一句:“我自会给姑母禀明,再向姑母给你们求情的。”

    明明仍旧是温和的,却给人一种数九腊月般的寒意。

    她说着要给几人求情,却并未叫几人起身,带着自己的小丫鬟离开向老夫人的院子去。

    走到褚母的院子里时,赵璃面上的狰狞已经消失殆尽,只剩下眼位点点红意与委屈,伏跪在褚母一句话不肯说,只是哭着。

    看着她梨花带雨,褚母心疼的问她身后的丫鬟。

    丫鬟将那些下人所作所为添油加醋的说完了。

    赵璃终于抬起头,满脸泪痕在老夫人怀中呜咽着哭诉:“姑母,不怪这府中的丫鬟,是璃儿身份低微,就连这南郡背后的夫人小姐都说我,是璃儿该受着。”

    褚老夫人满眼心疼,小丫鬟带着哭腔:“老夫人,近来健康传闻大人要娶健康的谢氏女,这南郡的夫人小姐便在背后议论表小姐,但这些表小姐都当做未曾听见更不敢饶了老夫人的清净便也从来没有给老夫人提起,独自受着,可……可府中。”

    “别说了。”赵璃红着眼眶打断,眼泪断了线,又哽咽着伏在褚母怀中。

    褚母又是心疼,她神色严厉,带着威严:“是谁在乱嚼舌根,不敬主的玩意儿,直接一顿板子打了发卖了去!”

    梨花带雨的赵璃从褚母的膝盖上起来,跪在她面前,神色戚戚,明明被下人嚼舌根,却还替她们求情。

    “姑母,下人们都是无心之失,外头都在说的事情,想来她们听多了便记在了心中,她们都是些小姑娘,细皮嫩肉的挨了打,便活不下去了。”

    赵璃擦了眼角的泪珠,垂了眼眸叫人看不清楚她眼底的神色。

    老夫人不觉,只又帮赵璃说话:“我的阿璃便是这般心善,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却还替她们求情,老婆子却容不得这般的下人。”

    说着对着老夫人对着身后的老嬷嬷了冷声:“既然表小姐给她们求情了,传我的令,那些个嚼舌根子的恶奴便不打板子了,直接发卖了出去。”

    张嬷嬷瞧着戚戚然的表小姐,又看了看怒气上涌的老妇人,掀了掀眼皮子到底没说什么,恭敬领命出去,不消片刻便回来复命说办好了,此时赵璃已经收了眼泪,说了什么趣事,将褚母哄得眉开眼笑。

    临走时,褚老夫人抓住赵璃的手,面上带了些愧色与为难,道:“这些传闻姑母也听说了些,阿璃莫往心里去,你表兄定不是那般贪慕权贵的人。”

    说到此处,褚母顿了顿,又道:“若是当真圣上下圣旨,皇命难违,姑母也定会给你寻一个好人家,全了我们的母女之情。”

    赵璃眼中的笑意淡了些,她的面上却还是一片温婉乖巧的点点头,对着老夫人恭敬的看不出来任何情绪:“一切但凭姑母安排,阿璃定不会让姑母为难。”

    褚老夫人欣慰的点头,“姑母就知道,阿璃是懂事的好孩儿。”

    看着赵璃离去的背影,老夫人幽幽叹了声气:“若是绪翎不能娶阿璃,倒是我这老婆子亏欠了她,好在阿璃善解人意。”

    嬷嬷瞧着这位在老夫人跟前养大的表小姐,心道这位表小姐恐怕不是那般善解人意,但看老夫人愧疚疼爱的模样,到底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赵璃在回院子的路上,恰巧遇到从丫鬟院子里被赶出去的几人,为首俏丽的丫鬟此时满脸怨毒的看着赵璃,讥讽:“赵姑娘当真为我们好好求情了,才让我们落得个被赶出去的下场。”

    小丫鬟抢在赵璃面前呛声:“我们姑娘好心为你们求情你们却还不知好歹,如今被赶出去,是你们自作自受,教你们知道,以后不能乱嚼主子舌根。”

    “主子?”反正都被赶出去了,为首的丫鬟不顾旁人的拉扯,夺回自己的衣袖,冷嘲“赵姑娘难道不是这总督府的外人吗?还不是都是伺候老夫人的,说起来又比我们高贵几分?”

    “你!!”小丫鬟气急,却又说不出来反驳的话,被赵璃拦下,她神色平淡:“日后便见不到她们了,莫要同她争一时口舌。”

    想到因为赵璃的故意报复方才落得如此下场,那丫鬟没了顾虑,破口大骂:“别以为做了几天主母梦,就比我们高贵了,不一样还是伺候人的下贱坯子!”

    这句话,终是没说完,被赶来的小厮推攘着赶出去。

    赵璃一路平静的回了自己的屋子,待关上门只闻里面瓷器碎裂的声音,忠心不二的小丫鬟被里头的动静吓到,屋子深处里,在屏风后若隐若现美丽的脸上,早已经不知道何时写满了执念。

    枯坐了许久的赵璃枯,在傍晚戴上帷帽与丫鬟从府邸侧门悄悄出去。

    一间僻静的雅间内,始终带笑的男人看着对面戴着帷帽地女子但笑不语,直到那女子的耐心消磨殆尽,声音里有些不耐:“表兄要娶健康谢氏女的传言可是真?”

    她对面的男子的漫不经心,似乎是欣赏帷帽后面气急败坏的表情,待到对面的面色愈发难看的时候,才慢悠悠。

    “表小姐,这些年追随制宪的人都心知肚明,制宪若是对你有意,早就娶你过门了,他无意于你,即便制宪不娶健康谢氏女,也不会娶你的。”

    男人的话直白刺耳,帷帽之后的目光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最后咬牙切齿:“绝无可能,表兄只能娶我!”

    冥顽不灵,连融的目色沉沉不再劝,即便眼前这个女子已经许久没有主动找过他了,即便知晓每一次她来找他都是关于褚绍的事情,终究气闷不想再与这空有一副皮囊没有半分其他可取之处的女子说话。

    他目色沉沉看着女子离去。

    ***

    北地的战事刚了,遭受战乱流离的百姓衣不蔽体,南下到健康城,却被守城的官兵阻拦在外。

    他们徘徊在城门口迟迟不愿意离去,却因有贵人将要回城,而被守城的官兵驱赶。

    百姓被赶离城门口,却又不知道何去何从,流民中有人抱怨说朝廷不仁,终有一日羌人会南渡黑水河踏破台城,这样大逆不道之言,被同行之人捂住口鼻阻拦。

    那人却破罐子破摔一般,挣脱了那只手,愤然:“都要饿死了,谁还管说的说不得,我就要说,在胡人下面当牛做马被践踏是死,在南地没有吃食被饿也是个死。”

    人群中因为这一句抱怨,叽里咕噜传出一阵窃窃私语,却又因饥饿没有力气,而很快消散,他们茫然无措的想着,接下来该去何处。

    坐在大树下修整的一行人,闻言皆沉默,他们看向流民眼中有不忍,有人起身欲去将马车之中的干粮分出去,有人觉得不妥想去拦,这些流民多日未曾进食,若是看到粮食便会如同饿虎扑食一般,恐怕会引起骚乱。

    最后他们看向褚绍,褚绍的目光落在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身上半响,招来欲去之人耳语几句,那人过去分了吃食,又在流民堆中说了什么,不多时,那些流民拿了干粮竟然向着北上而去。

    旁人不知道褚绍说了什么,只眼之色中愈发的崇敬。

    北地的战事,虽然从朝廷而言,解困了雎州被围困的谢氏十万兵马,亦是将乱党安氏的兵马驱逐出了黑水河,不算是败了。

    但是实实在在被战争侵袭过后,又被放弃了的彭城百姓却实实在在遭受到了伤害,他们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却又没有人管他们的死活。

    宋岩手掌击树,愤怒难当:“若是能早日将胡人与乱臣贼子驱逐出北地,百姓便不用受苦了。”

    他们都看向褚绍。

    褚绍缓缓将手中最后一块干饼送到嘴边咬碎咽下,未曾回答他们的话,他起身抖落衣袍上的碎屑,目光看向巍峨的健康城,道:“进城。”

    说话几人也知道,收复故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如今他们还需要进入建康城,与朝廷中的那些人周旋。

    他们一行从荆州前往健康,并未讲究排场驾马车,而是褚绍与他们一同骑马赶过来。

    一行本来需要半个月的路程,被他们缩短到十天,他们离开之前,褚绍修了书信给南梁皇宫送出,想必这时候南梁帝刚刚收到书信,南梁帝与王谢都还以为他在路上。

    褚绍他们此行并未想要刻意掩盖行踪,故而在进城的时候将真实身份显露出来,城门口的官兵听闻他的身份不敢丝毫怠慢,连忙将人放进了城。

    而后又使眼色,悄悄去通传。

    不出半日,健康城中的权贵都知道褚绍到了健康,去了驿站之中落脚,第二日便要进宫面圣。

    他们摸不准褚绍此为是什么意思,王氏、谢氏为了拉拢他,都设了宴,本欲等到他的车驾一到健康,便将人请到府上。

    此举有王谢对他这个新贵表示重视,亦有逼迫褚绍站队做出选择,是选择王氏还是选择谢氏,还是油滑的周旋与王谢之间谋夺权势。

    却没想到,他们前脚刚刚收到宫中传来的信,后脚褚绍便到了健康,使他们措手不及,此时再去邀约褚绍,显然已经达不到他们一开始想要的目的,不禁面面相觑,暗叹褚绍心机深成,竟然这般滑不溜秋不好拿捏。

    王氏家主王朗,在朝中任大司空,前几年他倾注了心血培养的长子,在领兵与谢氏共北伐收复故土之时,独战死于沙场,而后面上未曾责怪谢氏,还信奉了道教,实则与谢氏交恶。

    这些年,他除却上朝外皆身着道袍,手持浮尘,留着标志的山羊胡须,一幅不问世事得到高人的模样,却逼得谢氏步步退让,教无人敢轻视。

    王府,已经在朝中谋职的次子王慕贤与王朗坐在厅中,王慕贤揣度这一位荆州新贵的意图,王朗捋着山羊胡须,眯眼:“他此举至少可以说明,他并没有完全选择谢氏,于我们而言,未必就是坏事。”

    谢府那边,却没有王府这样的平静。

    谢府的书房中谢元衡带着怒意,他面上带着对褚绍的怒意与鄙夷。

    “褚绍此人狼子野心,在彭城的时候,便不听谢氏的命令欲邀功北伐,如今更是不提前打一声招呼便到了健康,他将我们谢氏至于何地?”

    他带着怒意说完,却看谢氏家主谢必安并无怒意,谢元衡神色微收,他眉头紧蹙,神色略暗:“父亲,褚绍这是公然与我们作对,他若是倒戈向王氏,不如……”

    谢元衡的手比了比脖子,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待谢元衡说完了,谢必安方才看向他,对于谢元衡的急于求成,他耷拉着眼皮,藏住里面的精光,神色略淡:“他不是未曾应王氏的邀约吗?”

    既然褚绍想要左右逢源两边讨好,谢氏便逼着他做出选择。

    “若是他不选谢氏,父亲我们该如何?”

    “哪边让他再没有做选择的机会。”

    谢必安睁开眼睛看着雕梁画栋的房梁,如健康城中所有的世家大族一般居高临下,轻飘飘的便要左右一个人的命运与仕途。

    他们已经习惯了在南梁搅弄风云,享受着抬手便定人生死,就连萧氏皇族也要对他们垂首低耳的顺从,让整个南梁仰望他们的鼻息偷生,若不是有王氏,他们或更加不可一世。

    如今王氏让他们不得不同萧氏皇族站在一起,成为短暂的盟友,只他们不知道,萧氏王庭亦然清楚他们谢氏与王氏并没有什么不同。

    若是得到机会,也会如王氏一般,威胁萧氏王庭。

    褚绍到了健康不与王谢往来,得罪了王谢,却得到了南梁帝萧桓的信任。

    萧氏王庭迫不及待要在手中握一枚自己的棋子,一把自己的刀,一把独立于王谢之外,只属于萧氏的指哪儿便刺向哪儿的锋利的刀。

    褚绍如今便是这样一把刀,萧氏王庭会审视他的态度,在确定可用之后,握紧这一把利刃,短暂忽略利刃亦有可能刺伤自己的风险。

    ***

    今日的早朝,天子迟迟未出现在大殿中,殿上的大臣们窃窃私语,他们口中讨论的人是受召前来健康的荆州总督褚绍。

    拥蜀军的褚绍前些时日臣于朝廷,临危受命带兵解雎州之困,又将安氏反贼赶出黑水河北,那时因战事吃紧,朝中许多大臣并没有见过他本人,本就诸多猜测,如今他居功甚伟,风头正劲,加之昨日他婉拒了王谢的邀约,一时间成为众人的谈资。

    他们猜测揣度褚绍的意图,同时也在忌惮他身后的蜀军。

    他们不禁看向谢氏,健康的传闻他们也曾耳闻,谢氏有意将谢氏女嫁给这位新贵被拒,对于谢氏恐怕是奇耻大辱,不知他们对这位朝中的新贵是何种态度?

    众人的猜测在南梁帝御前秉礼太监前来通传之时被印证,天子单独召见褚绍,是何等的荣宠,亦是何等不顾谢氏的颜面,有人暗中去看谢必安的神色,见到那眼尾的不悦。

    萧氏的王宫之中,年过半百的帝王看着跪在大殿中的褚绍,他的眼中透露着不易察觉的兴奋,极力克制的端着帝王威严,他对沉默矗立在大殿中央的褚绍关切:“褚爱卿,这一路过来辛苦了,孤听闻昨日王爱卿与谢爱卿设宴你皆推辞未赴宴,可是一路舟车劳顿?”

    昨日褚绍拒了王谢的邀约一事,健康的望族皆已知晓,天子多疑,南梁帝仍旧试探褚绍的态度。

    褚绍似是不觉,他单膝跪在地上,神色恭敬:“臣得陛下召见,一路上不敢耽搁,是为臣子本分,不敢妄言辛苦。”

    帝王满意褚绍的态度,脸上的笑意愈发温和,他从龙椅上起身走到殿下弯腰将褚绍扶起来,做足君臣相携的模样。

    “爱卿昔日为朝廷镇守蜀中,四处征战未曾娶妻,数月前又北上解雎州之困,将安氏反贼驱逐,居功甚伟,王谢之女都配得,若是爱卿有意孤便给你保个媒如何?”

    谢氏欲将谢氏之女许配给褚绍的流言,在谢元衡回来之后便有流言传出,只是近来愈演愈甚,就连萧桓都听到了这个流言,南梁帝未曾召谢必安垂询此事,却连同着王氏女一同问褚绍的意愿。

    乍看是南梁帝萧桓对褚绍的爱重,实则却还是不信任的试探。

    褚绍躬身垂首,道:“多谢陛下厚爱,臣出身草莽不敢高攀王谢之女,且臣已然心有所属,只能辜负了陛下的爱重,望陛下恕罪。”

    梁帝的笑意愈发的真切,他很满意褚绍的恭敬与听话,假做惋惜,却顺水推舟道:“既然如此,孤便不勉强了,此番爱卿去岐州驻守回来之后,孤便给你与你的所属女娘赐婚。”

    “臣谢陛下。”

    此次萧桓召褚绍归健康,一是试探褚绍是否有二心,能否为他萧氏王庭所用,二是要命褚绍带兵镇守岐州,虽萧桓此时并无北伐收复北地故土之意,但却不愿再失了黑水河南的一寸土地。

    此番西凉在与后秦交界处屯兵,看似是欲出兵后秦,但也不排除西凉狼子野心调转攻势南下攻梁。

    褚绍任荆州总督,距西凉、后秦接壤的岐州最近,派褚绍出兵前去镇守再合适不过,不但能提防西凉与后秦,还能给北地的汉人以信心。

    南梁帝满意褚绍的乖顺,一时间君臣和睦。

    早朝上,朝臣看出来了南梁帝对褚绍的态度,愈发不敢吱声,唯有与谢氏不对付的王氏乐见其成。

    早朝过后,王谢再度派人邀请褚绍前去赴宴,他们虽是敌对,却不约而同想要逼迫褚绍选择王谢其中一族,他们本意想看褚绍为难,却不料此番褚绍并未再推却,却也未只选择王谢一方,而是分做两日,分别赴了两府设的宴。

    南梁帝萧桓身边的太监将消息禀报给南梁帝,南梁帝嘴角得意的笑愈盛,太监疑惑不解道:“陛下,褚绍此人是否生了攀附王谢的心思?”

    南梁帝满意欣赏着书案上自己刚刚完成的画作,略一嗤笑轻蔑道:“他日后要与两位爱卿同朝为官,若是再拒,便有些愚蠢了,愚蠢的人怎么做到好孤的刀?”

    褚绍未曾拒绝王氏,也未曾拒绝谢氏,那便既不能取信于王氏,也不能取信于谢氏,南梁帝想要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结果,他要褚绍做他手上趁手的刀,折刀柄就不能被握在他人的手中。

    太监似是理解了南梁帝的布局,等式满眼钦佩,弓着腰恭维道:“陛下真乃识人善用,奴才愚钝,奴才愚钝。”

    萧桓满意他的画作,命太监拿去裱起来,而后又突然想到什么,他侧首问道:“宣王可是在荆州?”

    听闻宣王的名号,太监恭敬小心地道:“回禀陛下,今儿个早些时辰接到袁氏的消息,宣王殿下刚刚到荆州,恐会在荆州待一些时日。”

    帝王眉头皱起,不悦:“他既在荆州,让他去查探清楚褚绍心仪的女子是谁,若是褚绍心有所属是推辞之言,便让袁氏女嫁给他。”

    “是。”

    萧笈这个儿子是他几个儿子中最为出色的,但放任他太久了,不能再如此了。

    ***

    王府的门庭很高,幽幽的夜色中,吱呀一声闭了的大门打开一条缝隙,有家仆提着灯笼出来,暗淡的灯光后面,跟着一群衣着光鲜的人。

    满身酒气的褚绍扶着宋岩与孙千的手,摇摇晃晃的从王氏的大门出来,里面的人跟着出了府,看着孙千与宋岩将人扶上了马车,方才打道回府。

    清冷的月色中,小厮躬身提着灯笼小心翼翼的照亮青石板铺成的路,王慕贤醉意上涌,在自己人面前不禁说了句:“不愧是武将出身,果真能喝。”

    虽是这般说着,语气中却多有对褚绍的轻蔑之意,他们是看不起褚绍的出生的。

    王府设宴招待褚绍,王氏家主王朗却并未出席,由王慕贤携族中子弟与三两朝中之人代为招待褚绍,此番算得上对褚绍的轻视,当仿若无人察觉,席间宾主尽欢。

    朝中依附王氏,今夜被叫过来的大臣道:“既然他疏远王氏,自然要给他两分颜色瞧瞧,他也不看他是什么出身,竟敢拿乔。”

    王慕贤冷笑一声,人声渐小。

    健康城中的街道上,一辆马车的车轮压在石板路上发出声响,马车之中刚刚还满面醉意的人此时面色清醒。

    孙千驾着马车,宋岩陪着褚绍坐在马车之中,两人神色警惕,此番褚绍到健康所作所为得罪了王谢两族。

    虽两族在健康派刺客刺杀褚绍的几率较小,但他们此行所带的人并不多,今日又是街道无人的深夜,不得不警惕些,宋岩出声回头看向马车里面道:“制宪,您可还好?”

    褚绍眸子微阖,眉间神色淡淡:“无事,明日便出发回荆州,修书回去,让连融先点兵。”

    “制宪,那粮草怎么办?”宋岩声音担忧。

    南梁帝萧桓派褚绍前往岐州镇守,西凉与后秦之间的战事不知道会持续多久,他们需要准备好粮草才能前往岐州,不然只怕兵马还未到岐州,便先饿死了。

    这两日赴王谢的宴,他们不会拿出粮草来,南梁帝从国库中拨了一些,但远远不够,镇守岐州需要褚绍自行筹措粮草。

    他们在蜀中有些囤积的以备不时之需的粮草,但是调出来至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

    连日的奔波,加上应酬使褚绍有些疲倦,他揉了揉眉心,声音有些发沉:“先回荆州再商议解决。”

    褚绍离开健康,他此来搅乱了一滩浑水,令有些人不悦,但唯独谢元朝悬着的心放下来。

    此前传言谢氏有意将谢氏女嫁给褚绍,谢氏女独谢元朝一人的年龄合适,但曾经嫁给王氏嫡长子,后守寡数年的谢元朝心有所属。

    那人不娶她,她亦不想再嫁给任何人。

    想到那个人,谢元朝面上浮现出一抹苦意,她身为谢氏女,名为嫡出身份高贵,但偏偏她的婚事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她已经为了谢氏牺牲过一次自己的幸福,不想要再牺牲第二次。

    有时候,她甚至心中会生出些许对寻常人家女子的羡慕,她们虽是过得贫苦,但却不至于这般身不由己。

    只她不知,世人更是羡慕谢氏女出身高贵,锦衣玉食,不必在乱世流离,不过是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罢了,哪比得上颠沛流离讨生活来的凄苦。

    就连同姓谢的谢蕴,都还在为二十文银子与秀坊老板争执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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