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哼”不似从鼻音发出,倒像口腔共鸣,好像发声的主人轻视到了极点甚至于愤怒。

    玄姬瞥向这个一直躲在岩石后逍遥自在的人,只见他下巴微抬杏子眼,鹅黄衫,大袖翩翩,黄狗头冠!生的风流韵致却是龇牙必报之人,此人就是守护东北荒的黄狗——江恩平。

    传闻江恩平曾助虚怀真人得道,虚怀真人当时也允诺点他升仙,可这虚怀真人在凡间短短数十载,允诺的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重返天宫后漫长的记忆长河早把这人间事给冲淡了,也就忘了此事。

    这黄狗出生不详,但初开灵智时已与这东北荒融为一体,他离不开东北荒,东北荒同时也助他修行,堪称地方一霸。本他想借虚怀真人脱身,可这老道言而无信,江恩平怀恨在心,投奔天魔波旬。最后便宜了波旬,不废一兵一卒就把这东北荒收入麾下,黄狗也给自己起了个名字“江恩平”,据说是以警示自己。

    其中是是非非,外人自是道不清楚,明白不了。

    “二哥,此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玄姬黑线,喉咙里的哽咽还没咽下去,说话声音低低的,让玄铮更加怀疑了。

    倒是没人搭话江恩平,被骂的玄铮好似习以为常了,对江恩平的话如耳畔的风,不甚在意。

    天帝有三个子女,各有各的特点,真真是龙生九子各不同。玄铮纯良,至愚至善之人,每每讲话是朴实无华让人招架不住。往往直球最难接,是也不是,不是也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凤来站在玄姬身后看兄妹二人雪地里一个问寒问暖,一个问长问短,只得开口:“小桥姑娘,贵兄伤势颇重,不如先回去再说?”

    “哦,说的对,说的对,二哥,我们先回去吧。”玄姬长舒一口气,先回去再说吧。

    玄铮伤及大腿,那大块头一刀砍下去,那么遒劲有力的胳膊下,玄铮是不能自己腿着回去了。但玄铮是不愿意自己小妹受累的,至于凤来这个看着小白兔一样的男人,在玄铮眼里是邪恶的很呐。不用纠结,最后只得江恩平背着他一步一步往回走。即使玄铮消瘦许多,依然是八尺男儿郎,就是一身骨架子也是够沉的,何况他非要背着自己那把几十公斤来重的笨剑,江恩平一路背的是咬牙切齿,几次想把背上的人给扔下去。

    四人一行回到了江恩平的黄狗洞,江恩平已修得人身多年,自然不住狗洞。黄狗洞坐落在一座雪山山脚,有大小洞十数处,整个山洞温暖明亮,洞顶嵌着数十块磨盘大小未经雕刻的七彩宝石,奇光照亮了整个山洞。

    玄铮,江恩平,凤来,玄姬围坐石桌一圈。可怜玄姬一人干巴巴地解释,从何处来,为何事来,巴拉巴拉半晌,三言两语之间总会被玄铮打断。从岩缝垂落的水,“滴滴答答”,声音听在耳畔尤为旷远,洞内明亮,气氛却有几分诡异。

    四人里最松懒的当属江恩平。首先是坐姿,他歪坐在长凳中间,右腿弓起,鞋底踩在长板凳上,悠闲晃荡。其次是神态,只见他左臂斜靠石桌,拳头支着下颌,鹅黄广袖顺着小臂垂铺下来,一双杏眼在其余三人间流转,看热闹之嫌最大。

    最蓄势待发的无疑是玄铮,他木着脸手指凤来,一时问:“这个人是谁?”

    一时又问:“这个人为什么跟着你?”

    转而又回到最初,问:“这个人是谁?”

    玄姬黑线,聊天像是进了死胡同,聊不通了,她径直问:“二哥,你在此地可曾见过这绵马贯众?”

    “我哪里见过?听说见过的人都死了。”玄铮不以为意地说。

    “为什么这么说?”玄姬歪头看他,难免疑惑,难道这绵马贯众是妖邪毒草?如果真是如此那倒是难办了。

    “我……”

    “因为他们没福气。”玄铮话未完就被看戏的江恩平打断,他语气悠哉,似笑非笑别有深意的模样。

    “江山主为何如此说?”有福气即可生,无福气就要死,那这算哪门子福气?如此邪门?玄姬心里嗤笑,面上倒不显。

    “我看你们两个天庭饱满,倒是有福之人,可以去闯一闯。”江恩平并不回答玄姬的问题,而是诱惑般开口。

    “老黄狗!你安的什么坏心!”玄铮拍案而起,怒火攻心,这一动又扯到了伤口,“咳咳咳”不止,一张脸瞬时血色褪尽,看着像下一刻就会死掉的人,两只眼却凶狠的要吃人。

    江恩平可不搭理这呆子,只朝他翻了个蔑视的白眼,一点都没有风流公子的样子啊。

    “小妹,那雪山窟你可去不得啊,你听二哥的,咱们再想想别的法子。”玄铮心里着急呐,什么永安城不安城的?哪里值得他们家小妹去冒这个险?无奈一张嘴实在笨拙,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好,只晓得不能去。

    “二哥你放心,你只消和我说雪山窟在哪就好。”

    “我哪里知道它在哪儿,说不能去就是不能去!”

    二人痴缠一阵,一个要去,一个说不能去。

    玄姬气急,怎么一旦和二哥争执起来两个人就像白痴一样,她一字一顿说:“想必江山主更乐意告知我。”

    雪山窟在哪里,问玄铮真不如问江恩平。玄铮怒目圆睁,怎不明白她这是不听劝,非去不可了?此时,玄姬又是那个从小就执拗的小妹了,不复乖巧之态。玄铮又气又急,整个人像只发怒又笨拙的野猪,哼哧哼哧,托着残躯围着三人坐的石桌来回踱步,却因伤势颇重,步履蹒跚。绕了数圈之后,不知道搭上了哪根筋,长舒一口气,自己劝服了自己,做了妥协。

    “小妹,我的确不知道雪山窟在哪里,但这老黄狗对这里的一片雪花一颗岩石都一清二楚。二哥不想你去冒险,雪山窟自天魔波旬设下魔障以来,从未有一人活着出来,此中凶险你可知?”玄铮满脸凝重,玄姬却有些不以为然,波旬早已经陨落,有什么可怕的?

    似是看出玄姬白净面皮下不羁的思潮,玄铮无奈道:“据说雪山窟内有三重天,第一重天叫泪干肠断,第二重天叫极乐桃花源,第三重天里生长着绵马贯众。”玄铮瞟一眼玄姬,继续说:“传说三重天里之前是没有守护兽的,但波旬陨落后他的坐骑‘飞影玉狮子’躲了进去,虽三届都传飞影玉狮子徒有虚名,但二哥想,天魔波旬的坐骑不可能平平无奇。小妹,不说最后一关凶险难测,前面两重天就没人能帮得了你,你可明白?”

    玄铮语重心长,但落到吃了秤砣铁了心的玄姬耳朵里,千言万语化出一句话:看来这绵马贯众果然珍贵非常。

    读书人喜欢笔墨纸砚,庄稼汉喜欢牛犁雨顺,炼丹的玄姬,自是钟意这些稀罕的药材。除却永安城的百姓,绵马贯众本身也是好东西啊,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呐。

    只是听玄铮说到这雪山窟里的三重天,玄姬想到了自己以前听到过的一个小话本,说的是一个民间故事《鬼打墙》。

    故事开头是这样的,闽南有一飞贼,自称“天下第一手”,意思是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东西是他偷不到的。有一个老飞贼就和他打赌,传说哪里的山埋了一个怎么样的墓,墓里传说有个什么大宝贝,赌天下第一手偷不到这个大宝贝。天下第一手不服气啊,他独自去那个山,果真找到了那个墓,天下第一手这个洋洋自得啊,墓门自开,宝贝手到擒来嘛。

    谁知道他刚踏进那个墓,墓门就自己关上了,他再回头,眼前一片无际沙漠,再转身,亦是一片无际沙漠,这下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他走啊走,不知过了多久,这沙漠里的太阳是不落的,他就这么埋头走。他渴晕了又醒了又渴晕了,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一次他醒来看见一个绿洲,大湖泊就在眼前,他冲上去就那么狂喝啊,就像那山猪看见了细糠。

    原来,他看见的湖泊,殊不知只是一口大缸,里面装满了水,就放在墓室中间,水缸边已有不少白骨,天下第一手就这样活活把自己淹死在水缸里了。

    只是这是对付凡人的手段,给神仙设的幻障会是怎样的呢?玄姬想,自己既不会渴死也不会饿死,难办,难办啊。

    江恩平自是愿意为玄姬他们指清道路,但他自己是绝计不会去那是非之地的。他不但自己不去,他也不让玄铮去,理由很明显呐,自然是玄铮一身伤势未愈只能拖累云云。

    再说玄姬,她也是不愿二哥拖着伤体陪她赴险的,只得干巴巴地宽慰玄铮:“二哥你放宽心,有凤来陪我一起就够了。”

    这下真是捅了马蜂窝,玄铮更不放心了。

    雪山窟。

    雪山窟像个狐狸洞,洞口只有一尺来宽,薄雪覆盖,也不能用掌拓宽,真怕一掌打塌了这脆弱坑。天苍苍,雪茫茫,没有江恩平指路,这地儿还真不好找。

    凤来弯腰,仔细在洞口向里探查,这一尺来宽的洞口有一丈来远,竟是要爬着进去了。再说玄姬底细,现下已是走了明路,她的翻天印就好比二郎神君的三只眼一样,天上地下都有传说。虽她武力不显,天上地下自然是排不上名号,但她胜在有一个好爸爸啊。自玄姬在山涧里使出翻天印的时候,凤来就已经知晓她的来历,耳闻不如见面,传说中的天之骄女和传闻大相径庭,这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嘛。

    凤来转身看向玄姬:“不知在下该怎么称呼姑娘?小桥?还是玄姬神女呐?”

    他并无责备之意,满脸笑意,真是个温和好青年啊。

    “你随意就好,我并不介意。”神女的事你少管,玄姬理直气壮的很。

    凤来被她逗笑,温和好青年垂目看着玄姬,说:“玄姬,我先进去,你随后跟上。”说罢他就撩起袍子爬了进去,约莫片刻过后,里面传来凤来的唤声,等在洞外的玄姬也跟了进去。

    玄姬爬到这坑的尽头时凤来已经站在洞口等她,凤来从里面搀过玄姬的手把她扶了进去,触手温暖有力,温润修长。她还没摸过年轻男子的手,倒不像一只凤凰的爪子。

    凤来把玄姬搀出来,顺势替她掸了掸身上的雪,忽感手上异样,脸上霎时竟飞起了云霞,恍若六月蜜桃,雪肤花容的人,害羞也好看。始作俑者却是毫无绮漪之心,这喜好养宠物的神仙真是不好招惹,难琢磨的很。

    洞内甚是平常,倒给人看似越安全的地方越危险的紧张感。最最夸张的是他们一眼就能看到洞的尽头,那里日光投下来,生长着一片片的绵马贯众。铜钱大小的深绿色叶子,一片片簇成一大颗,趴在地上,可爱极了。

    玄姬心忖,难不成传言有假,第一重幻境竟然是极乐桃花源?

    玄姬松开凤来的手,青蛇剑从腕子上滑出来,寒光闪闪。靴子踩在压实的雪山窟地面上,她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上前。

    二人都过分注意前方那片绿油油的绵马贯众,通体煞白的雪山窟里似有炫光一闪而过,一瞬之间,刚刚玄姬站着的地方已经没有人影了。

    转瞬间斗转星移,玄姬发现自己站在诛仙涯涯口。这可是极为危险的地方啊,玄姬后怕,她怎么会在这里?

    心底疑惑还没来得及细究,胸腔里突然涌出阵阵揪心和痛苦,这情绪明明不是她的,但她却好像能感觉到这种酸涩。此刻脑海里有个声音,这声音在自言自语:“你明明不爱我,你偏说你爱我,你骗了自己也骗了我,你为什么骗我?你为什么骗我?”

    这是个女人的声音,这是个柔弱的人,她在说着绝望的话。这个女人说着说着就啜泣起来,言语里裹挟着哭泣,痛哭里诉说着心事。

    “我宁愿从来不曾认识你,你为什么骗我,你为什么骗我!”这个女人又说,她是愤怒的,但这愤怒那么脆弱,外人只能看到她的无力。玄姬想,这个女人应该是个温柔人。

    这时脑子里闪过一帧帧画面,是二哥玄铮和他那个凡间的恋人。

    画面开始是一面白茫茫的镜子,圆形、桥状纽,嵌满琉璃,宝器妆成。

    玄姬认识这面镜子,鸳鸯镜。镜身极尽奢华,却和鸳鸯没有一点关系,这镜子自出生起干的全是拆散人的活儿,传说有缘人看它一眼就能在里面看见自己缘分,但玄姬听闻至今还没人看见什么缘分之事。

    镜子前坐着两个人,是玄铮和那个凡间女子,他们好像在宝殿上,因为他们四周亮灼灼、明晃晃,天上地下没有第二个这样通体宝光的地方了。那个女人神情呆滞恍惚,仿佛没了灵魂,直愣愣地看着玄铮面前那个白茫茫的镜子,玄铮也是一幅呆愣无措的模样。

    画面又一闪而过,可了了几个画面,玄姬又感受到了那女子心如死灰的念头。这情绪如深渊,从诛仙涯就跟着玄姬,一步步要吞噬她,玄姬并不理会,倒是想宽慰自己这个前二嫂,譬如你现在情绪太重啦,不要随便做决定啊,事后想一想,何必呢?

    画面一转,接下来是一个山下的茅草屋里,茅屋破旧,玄铮躺在这屋里简陋的木板床上,神色奄奄。那个凡间女子在喂他喝药,一汤匙又一汤匙,可玄铮一直没反应,死不死活不活的。

    玄姬又想对她说:“你这都是那蒙古大夫骗你的治伤寒的苦汤,我二哥喝了没用的。”

    时间一晃半个多月过去了,玄铮竟然醒了过来。玄姬感受到了那个女子的欣喜,一阵突然而短暂的感觉袭击了她,好像花儿在心里开放。玄姬太模糊了,这是什么?只是她还没有抓住,这种感觉就消失了。这一切喜怒哀乐是玄姬从未体会过的,真是让人头晕目眩啊。

    眼前的故事还在继续,在这短短照顾玄铮的日子里那个凡间女子已经爱上了玄铮。玄铮这个大猪头说:“我会一辈子陪着你照顾你对你好。”真是晴空一霹雳,什么镜花水月也比不上这大憨子的一剂直球啊,直击人心。

    就这样,他们白日里像寻常夫妻一样,玄铮当了个猎户,凡间女子在家织布。日子小桥流水一样地过,她越来越幸福,但这幸福却好像偷来的,不真实,不敢晒在阳光下。她不敢问玄铮哪里来,不敢问玄铮家里还有什么人,她掩耳盗铃地过着,每一天都很珍惜,这是一种胆战心惊的快乐。

    玄铮是爱她的,女人这样想,这想法让她无限幸福起来。他说他爱她,他的手是温暖的,他的眼是温柔的,他会给她带集市上她爱吃的糕点,他会问她织布累不累啊……

    玄姬突然可怜起这个凡间女子,玄铮的眼睛看根柱子也是那个眼神,南天门的守卫都会被他随手赠送玄姬炼废的丹药。

    突然又是白茫茫一片,往事都成空,眼前又出现了那个空洞的镜子。哀莫大于心死,都是假的。她原是浮萍草,偶遇心上人,带上全身家当托付今生,竟是梦一场……

    “难怪那个女子会想死。”玄姬想,“赤条条本无牵挂的一个人,满心以为的良人又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所有的波折都好像一场笑话。”

    突然一切白雾散去,斗转星移,玄姬还站在雪山窟原处,周遭白晃晃,没有宝殿也没有诛仙涯。她做不到共情如此高难度的事情,即使这是幻境能找到最能扰乱玄姬道心的泪干肠断,无心之阵怎么能困住无情之人?只是玄姬出幻境后依然呆呆站立在原地,神色多少有低落几分。她想,她明白玄铮苦守东北的另一层意义了,他也许是自责,他在赎罪。

    原来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是糊涂人,另一个是断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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