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巷子冷冷清清,白日的花巷安静得仿佛荒无人烟。

    陈宛七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着,穿过一条条宽窄巷子,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去。

    一晃眼在京城竟过了四年,短短四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快到她都来不及做出反应,待到回过神来,一切仿佛又回到原点。

    她又走进了死胡同,怎么走也走不出去,越走越黑,看不见脚下的路,不慎踢到了一只野猫。

    “对不起……对不起……”

    喵了个喵,还会说话?

    陈宛七浑浑噩噩的低下头,脚边蹲着一个灰不溜秋的小东西。

    她回过神来,仔细一看,竟是个脏兮兮的小姑娘。

    “对不起啊,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挡了夫人的道。我错了啊……呜呜……”

    小姑娘边哭边道歉,手里还不停搓着桶里的衣服,腾不出手擦脸,只能蹭在粗糙的衣袖上,越抹越花。

    陈宛七蹲下身来,“怎么会是你的错呢?你有没有受伤,我踢疼你了?”

    “没,没有。”

    陈宛七探了眼她的小花脸,“那你怎么哭了?”

    “我……我没哭。”小花脸顿时憋住泪水,咬紧双唇却止不住的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积成一团“啪嗒”落下,打湿了陈宛七的裙摆。

    “啊呀!”小花脸吓得跪在地上狠狠磕头。“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陈宛七慌忙扶她起来,“没关系的,快起来吧。”

    她碰到她纤细的手,眼下又不是冬天,她的手却冻得冷冰冰,手腕上没一点肉,浑身上下却也只有这双手是干净的。

    陈宛七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扫了眼脚边的水桶,里头泡着姑娘家的衣服,一看就是在花楼里干活的小丫头。

    “手怎凉成这样,你这是洗了多久啊?”

    小花脸难堪的低下头,立马又泡在水里,“我很快就会洗好的!”

    陈宛七阻拦道:“你先歇会吧,回去先用温水泡会,再洗下去手会废掉的。”

    小花脸猛摇头,嘴里只是喋喋不休的重复着:“我很快,我很快的!”

    陈宛七轻叹,“好吧。”

    她撑着脑袋,不由得多看了一会。

    小花脸被盯得很不自在,不禁往她脸上瞥了一眼,恰好对上她的视线,害怕得不敢动弹。

    这个夫人好生奇怪,哪个好人家的夫人会独自来花巷这种地方,莫不是……京城里的人贩子是这样是!?

    陈宛七突然抓住她的手,吓得她猛的一颤。

    “衣服搓太用力会洗坏的,到时候可没好果子吃。”陈宛七拎过她手里的衣服,撸起袖子轻搓着,“像这样,得用巧劲。”

    小花脸看得一愣一愣的,心中泛起一股羞耻感。

    那么漂亮的一双手,怎能做这粗鄙之事。

    “我……我知道了。”小花脸继续搓着衣服,眼里却时不时偷瞄着她手上的水渍。

    陈宛七甩了甩手,“你怎么还跑到外头来洗?”

    “我打水时不慎弄脏了院子,鸨娘让我出来洗……”她抿了抿唇,不由得鼻子一酸,又往肩头蹭了蹭。

    陈宛七不禁想起自己初到京城时也是天天干活,一双手麻得没有知觉,再累也不敢停下,生怕自己被赶出去。

    这么瘦的胳膊,哪里提得动水。

    “你叫什么名字?”

    她抬起脏脏的脸,结结巴巴的回着:“我我我叫三花。”

    陈宛七听她的口音既不像北方人,也不像南方人,身上穿得破破烂烂,一看就是没人疼又不讨喜的孩子。

    她起身道:“三花,你若是有什么困难,就去朱府……算了,去谈府吧。”

    陈宛七扯下腰间的香囊丢给她,“拿着这个就说你找陈宛七。”

    三花捧着手中的香囊,忍不住闻了闻,鼻尖扑着淡淡的香气。

    “朱府……谈府?”她嘴里碎碎念着,对这位夫人甚是好奇,不由得猜测她是哪个好人家的夫人。

    “诶,朱……莫不是那个朱府!?”

    三花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这阵子花巷里传着不少离奇的言论,听闻北镇抚司的那位千户大人是个半夜挖坟娶妻的死变态!?

    这么温柔的夫人,怎么会嫁给一个疯子呢?

    陈宛七回到府中,径直走回东屋。

    阿立慌慌张张的冲进屋。

    “你去哪了?”阿立急得跳脚,“大人方才又发疯了!”

    “疯就疯吧。”陈宛七面无表情的躺回床上,“阿立,我累了。”

    她沉沉的合上眼,累得没力气再说话,只想一个人安静的待着。

    偌大的府邸万籁俱寂,安静得犹如一座荒宅。

    她的梦里却聒噪得很。

    陈宛七,你哪来的胆子!阿七……我疼,你抱我……阿七,我难受,我难受死了……你爱不爱我……你说啊……陈宛七,嫁给我。夫人,我回来了。夫人……夫人啊……

    陈宛七,我很爱你。

    温润的泪水顺着眼角滑下,落在伤痕累累的掌心,浸湿了伤口,隐隐作痛。

    继尧一动不动的坐在床边,目光顺着她的泪痕一次次勾过侧脸,仿佛在无形中触碰着她的脸颊。

    他的手轻靠在她耳边,只敢轻触她的发丝,不经意的捏在掌心摩挲,又得寸进尺的俯下身,贪恋她身上的味道,却又止于微豪之间。

    他小心翼翼的躺在她身侧,蜷缩着身躯不敢动弹,久久凝视着她的侧颜。

    这本就该是他的位置,可他却像个卑鄙的偷窥者,窃取着不再属于他的一切。

    扭曲而侥幸中暗自祈祷,希望这一夜无比漫长,哪怕就此长眠。

    可他不该拖着她去死。

    陈宛七微微翻过身,温热的呼吸扑上鼻尖,他瞳孔轻颤,顿时屏住了呼吸。

    刹那间犹如星移斗转,时间至于一瞬,他鬼使神差的靠上前,贴住她的唇。

    他生涩得如同第一次碰触,轻得不敢被她察觉,耳根一片赤红,泛起一阵羞耻与罪恶。

    短暂的轻吻一触即分。

    继尧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缓缓起身坐到桌前,抓起纸笔生硬的书写。

    一张张废纸丢弃在地,笔杆轻微颤动。

    他单手撑着下巴,目光时不时往床上的背影探去,歪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眼底湿了一片,又打湿了宣纸,只好再度作废。

    吾妻……吾妻……吾妻……

    重复错乱的字迹,一遍又遍反复书写又抹去,晃动的青灯滴落细碎的啜泣。

    直到手指麻木,昏暗的天色翻起一片鱼肚白。

    白纸上留下轻飘飘的字迹。

    继尧缓缓起身,无声的走到门口,忍不住回眸再看一眼,眼中含着苦涩。

    他学着她的语气,晦涩的低语着:“陈宛七,再见。”

    他转身离去,留下她独自一人置身于时间轴上。

    陈宛七不停的走,不停的走。

    四周放映着一段段断模糊的画面,那是她未曾了解过的故事。

    属于这个时代的故事。

    而她只是这个故事的旁听者。

    故事即将结束,梦也该醒了。

    陈宛七从梦中醒来,呆呆的望着天花板,过了一会才坐起身来。

    屋里的残烛耗尽,可她分明没有点过灯。

    她起身走到桌边,歪头看了看,拎起一张轻飘飘的纸,扫了一眼便踏出去,径直推开主屋的房门。

    继尧穿戴整洁,正襟危坐等待着她的到来。

    “朱继尧,你曾说过,这辈子做鬼也不会放过我。”陈宛七将一纸和离书按在桌上,“怎么,这会是投胎了吗?”

    继尧面无表情的回应,“随你怎么想。”

    “随我怎么想?你觉着我会怎么想?”她寒心道:“昔日你我成亲一波三折,如今倒是离得干脆,娶的时候煞费苦心,一张休书就想将我打发走了?”

    他皱眉道:“不是休书,这是和离。你想带走什么东西,尽管拿。”

    “好啊。”她紧紧凝视着他,“包括你吗?”

    ……

    他咬唇不语。

    陈宛七收回视线,无视他眼底的动摇。

    他故作强势,在她面前隐忍克制,却卑微得仿佛一个罪人,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她满眼皆是他受伤的模样,以至于忽略了四周的威胁。

    她是站在他身边的人,一旦他受到伤害,自己又怎能幸免。

    京城要变天了,可她唯一的伞也碎了。

    一场暴雨,随时可以将跌在深渊里的人淹没。

    她坐在另一头,轻叹道:“阿尧,我知道,你累了。”

    屋里一阵静默,门前落下淅淅沥沥的小雨。

    陈宛七平静的接着说下去:“可我不累吗?我也不是真的愚钝到可以不在乎那些闲言碎语,只是因为你爱我,我才可以无所畏惧。”

    她侧目看了看他,转眼摇摇头。

    “你大可不必用这种方式推开我,可你偏偏如此。我……心里也会难过。也会疑惑,你还在意我吗?”

    继尧默默攥紧掌心,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陈宛七喘了口闷气,轻嘲着:“在意吧,你若不在意,又何必将我推开?可你有没有想过……”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皆牵动着他的心跳。

    继尧紧张得不敢呼吸,此刻竟希望自己是个聋子,不敢再多听一句,不敢听到她的答复。

    她坦然道:“我也是真的会走。”

    ……

    刹那间,他的心跌入了谷底,疼得发麻。

    原来这话从她嘴里亲口说出来,竟是那样的伤人,钻心刺骨,比想象中还要疼千万倍。

    这是他想要的结果,也是他最害怕的答案,一切皆由他亲手造成,却又忍不住揣测、试探、纠缠……

    “陈宛七,你好狠的心。”

    他沉声低语,含着一丝埋怨、不甘、窝火……以及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挽留。

    她不用看就晓得他的脸色有多难看,不禁有点想笑。

    “是啊,不狠怎会是锦衣卫的妻子?”陈宛七盯着那纸和离书,尚未落下自己的名字,严谨道:“至少现在,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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