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宛七一路沉默不语,三花默默跟在她身后。

    这一年多来她走哪她就跟到哪,只有三花知道她受了多少委屈。因为她是个女人,是个寡妇,是个商人,走到哪都让人看不起。

    可她从来都是坦坦荡荡,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从未低看自己一眼,她比大多数男人都要强,但即便如此,依然有人处心积虑的践踏她。恨不得看到她落魄、狼狈、悲哀……以此来满足人心中扭曲的快感。

    陈宛七突然停下脚步,“三花,你先回去,我自己去驿站一趟。”

    三花不安的握住她的手腕,紧张道:“姐姐,你找他做甚?”

    陈宛七拍拍她的手背,面无表情的抽手而去。

    三花愣愣的盯着她的背影,忍不住胡思乱想。

    打从来到月港,那个阿立也死赖着不走,姐姐已经下定决心离开京城,他还明里暗里的想戳和京城里的那位。

    姐姐这么好的人,怎能回到那恐怖的家伙身边!

    不行!绝对不行!!!

    陈宛七踏入驿站,阿立正在楼下嘬面,来月港快两年时间,整个人都圆了一圈,一点都没有锦衣卫该有的样子。

    阿立惊得噎了一口。

    陈宛七跟店家借来纸笔,直接坐在阿立边上娴熟的写下一份和离书。

    “噗!”阿立急得喷面,“你明明答应我的!”

    陈宛七漠然道:“我答应你什么了?”

    阿立“唰”的红着脸,结结巴巴的说着:“你要……要同大人……生孩子的。”

    陈宛七笔下一顿,这话是在赵蔓宣难产那日说的,当时情况十万火急,他说什么自然是都答应,哪里还顾得上别的,不提都差点忘了,这事他还记到现在。

    “我倒是想生啊,这事是我一个人就能生的吗?孩子他爹呢?死哪去了?”

    阿立无言以对。

    陈宛七淡定的放下笔,抬眼道:“回去给你家大人上柱香,顺便告诉他一声,老娘这寡妇当腻了,我要改嫁!”

    “什……什么?你要嫁给谁!???”

    “随便嫁给谁,嫁个外番人都比嫁死人强!”

    “随便?这事岂能随便!?”

    “怎么不能随便?当初我不也随随便便嫁给你家大人,那可再随便不过了!”陈宛七敲着桌上的和离书,坦然道:“实话告诉你,我要买个工坊,如今这寡妇身份碍着不好办事,我得赶紧嫁个男人。”

    阿立慌乱道:“你就为了这事要嫁人?我不信!”

    “信不信随你,今日那张二爷还说了,若是给他做小妾,他便将工坊送我。”

    陈宛七将和离书推至他面前,好声好气的劝着:“阿立啊,如今我是真心想改嫁,这和离书再不签可真不行了,劳烦你快马加鞭送回京城,到时候拿着和离书来喝我喜酒啊。”

    “你……你以为大人让我来这是做什么?”

    阿立猛然拍桌而起,厉声道:“你那商船若是没人罩着,早就葬在海里头了!你一回来就风风火火的做生意,自己数数得罪了多少地头蛇,还敢见人就说自己是寡妇?换做旁人早就被弄死了,可人家一打听就知道,你嫁过的夫家是谁,成国公家的儿媳,谁敢真的动你!?”

    “还有!你病重那回,你以为……你以为……”阿立止不住哽咽起来,吭呲着:“你当是谁给你寻的那些药材!?”

    “够了!”

    陈宛七冷着个脸,麻木道:“阿立,你还要固执到何时?我早就同你说过,以前的我不懂装懂,如今我宁愿什么都不懂。”

    “到底是谁在固执啊?”

    他是不懂,可他也不是傻子。

    阿立弱弱的问一句:“你同大人在一起不好吗?”

    “不好!”

    “你别以为嫁个外番人日子就会好过!日后定是会后悔的!”

    “哼。”她冷笑着:“我就算过得不好也用不着旁人操心,说不准跟着外番人嫁出去,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陈宛七洒脱离去,踏出驿馆仰头吐了口气,晴空万里刺得睁不开眼。

    阿立无助的抹着泪,“我家可怜的大人怎么办啊!呜呜呜……”

    一纸和离书带着八卦传回京城,那小漳娘回到月港,将漳绣生意从港口做到大洋彼岸,听闻她还要改嫁给外番人,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稳坐京中的前夫再也坐不住了!

    “大人!这回夫人真是要同外番人跑啦!你也知道她在月港有个老相好,一年到头同吃同住,指不定就是要嫁给他!佛郎机离这十万八千里,这一走定是不会再回来了哇!!!”

    阿立在屋外鬼哭狼嚎,屋里始终静悄悄。

    皱巴巴的和离书拽在掌心,摊在桌上却显得无比厚重,生生将桌板压碎。

    继尧砸烂桌子,骨节不停的渗血,抬手捂着额头,一时哭笑不得。

    “陈宛七,你好狠的心。”

    煞白的唇角微微发颤,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

    他曾以为自己可以坦然面对,甚至笑着送她一份嫁妆,亲眼看她同旁人生儿育女百年好合,只要她过得平安喜乐,他什么都可以接受,哪怕要自己去死。

    那就去死罢了!

    她正如他所料的那般过得不错,更如她所说的不会回头,说放手就放手,她比自己还要潇洒。

    陈宛七……她会改嫁,还要嫁给外番人?当初若不是将她绑回京城,指不定如今早就嫁了!

    她当真是对自己不再留恋。

    不再留念了吗?

    一点都不想吗?

    继尧紧紧按着狰狞的面目,如同撕扯着痛苦面具,蹭得满目腥红。

    一想到她要同旁人结为夫妻,枕边睡的是别的男人……根本想不了一点!

    他那偏执的占有瞬间一发不可收拾,如蛛网般缠遍坏心肠,揪得生疼,痛得龇牙咧嘴,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膨胀的脉搏难以平静,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懊悔、自责、活该!

    他有什么理由阻拦,是他亲手把她推开的。

    继尧无力的垂下手,血水蹭了一脸,像是被人砍破头似的,一个人独自委屈,不知在委屈个什么劲。

    他很疼,她也不会再来疼他了。

    闷热的屋里回荡着恶兽的低鸣,受伤的野狼只能独自舔伤。

    “砰。”

    朱时泰着急忙慌的踹开门,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看到继尧那窝囊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畏畏缩缩比女人还不如。”

    继尧醉醺醺的歪坐在地上,眼皮都没抬一下。

    “朱娇娇,你好意思说别人?自己比女人还娇贵!”

    “朱二巧!我忍你很久了!”朱时泰一改往日温和的样子,厉声质问道:“我倒想听听,你如今还有什么借口?”

    继尧稍稍抬眼,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

    先皇病逝之后,朝堂一片混乱,各派斗生斗死,内阁与东厂联手对付高家,北镇抚司掌控着高家的罪证,一举令其彻底无法翻身。

    朱时泰对他满眼嫌弃,他知道他不容易,可他偏偏要选择最蠢的方式,当初的自己一样蠢,蠢得丢人现眼,不忍直视!

    “我以后要是再管你就是你儿子!”

    朱时泰烙下狠话就走,还没踏出府邸又折返回来。

    继尧不屑道:“回来当我儿子?”

    朱时泰用力踹他一脚,自己跌个踉跄。

    继尧叹了声气,起身扶他一把。

    “老子不用你扶!”朱时泰甩开他的手,袖口里掉出一份书信,拾起来砸继尧脸上,怪罪道:“桢儿留下一封书信离家出走了!你赶紧将他寻回来!”

    继尧平白遭他撒气,不爽道:“你儿子怎么不自己去找!?”

    “微微气得病倒了,我哪还有空找儿子?再说了,我儿子跑去月港找你老婆,你不负责谁负责!?”

    继尧顿时傻眼,“你……你说什么?他去找谁?”

    杂乱的港口晃过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陈宛七正忙着出货,青天白日跟见鬼似的,直勾勾盯着那张生疏的面孔。

    “桢儿?”

    朱应桢垂眼打量着她,似乎在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眼里含着一丝惶恐,轻启唇齿喊了声:“小婶婶。”

    他的声音听着很是从容,话音刚落,立马后退一步,郑重的行了个礼,改口道:“抱歉,陈姐姐。”

    陈宛七还没回过神来,听得一愣一愣的。

    “你叫我啥?”

    “我娘说过,尚未婚配的女子要叫姐姐。”他抿了抿唇,继而道:“不过,你与小叔叔也曾夫妻一场,我也仍当你是自家人。”

    “尚未婚配……”陈宛七轻笑着:“桢儿,你还是叫我小婶婶吧。”

    她仰头看着他,一别不到两年,小孩哥的个头已经蹿得这么高,脸上渐渐展露棱角,好似印刻出几代人影子。

    “不好意思啊,我那时离开京城实属匆忙,未能同你好生道别。”

    “没关系。”朱应桢淡然道:“大人的事本就无需同我商量。”

    陈宛七听出一丝失落,心里很不是滋味。

    “桢儿,你自己来月港吗?”

    “嗯。”

    他轻点着头,极力保持着干净体面,但也难掩身上的狼狈。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再怎么懂事也是国公府的嫡长孙,生来就有人伺候着,自己从京城一路飘到月港,没把自己搞丢就不错了。

    “姐姐!”三花急匆匆的跑过来,“货都点好了。”

    朱应桢立马转身道:“小婶婶,你去忙吧,我就不打扰了。”

    “去哪啊?”陈宛七不问他为何只身来此,只拉住他的手,就像从前拉着他偷跑出府那般,“桢儿,小婶婶带你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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