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半,姜子牙四处寻着姬发,更准确来说,是寻着殷郊。他能想到的,崇应彪也能想到,更何况大王呢。

    姬发并不信任姜子牙,却因他所谓的“只有我能救他”,而将姜子牙绑到了殷郊面前。

    “你是未来的天下共主,天下人未来的希望全在……”

    宗庙内姜子牙不停地劝说殷郊离开朝歌,他若再留下只会遇险,唯有昆仑才能庇佑他的性命啊。殷寿并不仁慈,他的儿子殷郊与他不同,一个仁德的太子,将来岂不能救万民于水火。

    “我父王才是天下共主!他才是要打开封神榜拯救天下的人!”

    “你还信他?!”姜子牙难以置信道。

    殷郊沉默了片刻,他不愿多想,可又不可避免地想到那句“你不了解你父亲”,想到那晚“我从不认为大王会被妖邪蛊惑”。

    他骨肉至亲的父亲,他敬爱崇拜的父王,他看到的、听到的、相信的,都是假的吗?

    怎么能是假的呢……

    “父王只是……被狐妖魅惑了。”殷郊艰难地说完了这句话。

    不撞南墙势不回头,信任做了殷郊的断头刀。如果他真登王位,也会给予那些狼子野心之徒一定机会,而有一日死于权力斗争尔虞我诈。

    可现在既没有这个“有一日”,也没有这个“如果”。姜子牙不知道自己又能去哪找一个心系苍生的天下共主。商王二子殷洪吗?那孩子才多大,天下人连殷郊都等不起,如何能等得起殷洪啊。

    姜子牙对“天下共主,开榜封神”的理解依旧局限于字面,故只能继续说服着太子。

    “福祸无门,唯人所召!”

    “心怀恶念,妖孽自至!”

    到了想事作事的时候,善念和恶欲就会出现,你怎知殷寿,不是真正的恶人?

    比干在旁听着姜子牙所言,心中千万滋味——主过不谏非忠也,畏死不言非勇也,过则谏不用则死,忠之至也。他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这颗心,也该有用武之地了。

    “上前来,让祖宗看看清楚。”

    翌日,殷寿携妲己拜见祖宗,狐妖对他有用,他便成全她为人的心愿。拿捏妖兽与玩弄人性,并无太大不同。都会听话的。

    这祠堂排位上共供奉着十四位商部族先公,连他父王在内二十九位商王,成汤施仁政德化天下,五百多年了,有赐福一星半点于他这个现任君主吗?

    他们只会盼着他死——为了消除天谴,为了天下百姓,心甘情愿的去死。

    比干锁住那苏美人的寸关尺脉,只要杀了狐妖,殷寿是明是昏,尽可了然。

    “王叔凭什么说她是狐妖!”

    殷寿拦住比干正欲刺下的短剑,是啊,谁能证明,这是一只狐妖呢。

    随着比干的呼喊,姬发看着殷郊肉袒面缚走了进来,与之对视一眼。

    姬发没见过狐妖。第一次,殷郊说有,所以他也不顾大王降罪追去了摘星阁;第二次,仍是摘星阁中,姬发看不到也听不清。

    可是既是殷郊所说,那么他便一如当初质子旅中一样信着。哪怕殷郊对他有过隐瞒,他今日也愿陪着他一起冒险。

    “狐妖附身在苏妲己体内,乃是孩儿亲眼所见。”

    “孩儿误伤父王,实是为了斩杀这个妖孽为母后报仇!”

    真真是个,孝子。殷郊越纯良,殷寿越不喜。他根本不在乎殷郊究竟是孝是孽,毕竟,只是一个用来欺瞒上苍、愚弄百姓的太子罢了。即便那真的是“孝”,他也会将“孝”变为弑父杀君的“孽”。

    殷寿信卦,龟甲碎、天谴至,天不佑大商,可他要当王,万人之上不再需要忍让的王啊,何尝不是在天命中谋生。

    所有阻他的,都该死。

    殷寿逼问比干道:“倘若她不是狐妖,你岂不是滥杀无辜?”

    “身为殷商大司命,我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比干已无法再为殷商流泪,唯有血肉之躯,愿献予大商:“只要吃了我的心,什么妖孽,都会立刻现出原形……”

    “为了成汤江山,殷商社稷,我何惜此心。”

    好个忠臣。

    “倘若苏妲己现出狐妖原形,大王将如何处置?”

    殷寿面上肃容,又为比干的死添上一份筹码:“听你的。”

    “诛杀狐妖、恕殷郊无罪、为四大伯侯昭雪!”

    “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可能做到?”

    比干之言,字字掷地有声,见殷寿愿当着列祖列宗的面起誓,心中更信了一分。刹那不顾殷郊阻拦,将短剑刺入身体,将腹剖开,摘心而出。

    “吃下去!”殷寿命令妲己道。

    妲己了解些许人性,能因自身价值几次在殷寿手中脱险,却不确定殷寿此时此刻能不能接受她。

    她是狐妖,千年修炼,是可以被制成狐裘的兽,是被人厌恶憎恨封印百年的妖。眼前被她视作救命恩人的人王,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保全她的性命吗?

    她不知道。可她还是吞下了那颗心。

    “狐妖现形”,比干颤颤巍巍地指向那妖物,身形已有些不稳,姬发忙上前搀扶,“请大王,即刻斩杀!”

    殷寿夺过姬发手中的剑,一步步向着狐妖逼近。狐妖真身嘶吼了几声,不曾伤他。

    “祖宗在上!”

    “殷寿!”

    “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祖宗……?”

    “祖宗在哪?”

    “叫一声,有回应吗!”

    四十年了,这是殷寿最狂妄之时。他剑指着压在他头上的天地孝道,再无一点贤德。敬天、孝祖、保民,哪一样与他有关?他的父亲那样待他时,上面的哪个祖宗,庇佑了他一二!

    “你们都说,白狐是妖孽。”

    “她明明是祥瑞。”

    殷寿蹲下身,狐妖顺从地躲到他身后。一人一妖,在这宗庙之中,凶相毕露。殷寿再也藏不住他的野心与恶念。

    “只有她知道我要什么。”

    错了!

    是只有她能没有任何阻拦之意,帮助殷寿得到想要的。

    黄娘娘藏身在宗庙外,没有人注意她的到来,若是发觉了,也许是不会禀报。大商存亡之时,王宫人人自危,虽畏惧于王权,却隐隐有了躁动。重压之下,必有叛心。

    夫妻十载,黄朗心认可殷寿的英勇,然而始终不觉他仁德。祖宗礼法束缚着殷寿,人们希望他是一个纯粹的英雄,无法接受殷寿的堕落,不然大商何来救世之主。

    “大商,真的要亡了……”

    比干为殷商流尽了血,无心而死。

    “叔祖!”

    ○

    国事了了,就该家事了。姜子牙本一脸愁容隐藏在祭司之中,此时也跟着人群退下。他适才走到门口,就被一双手拉了过去。

    顺着那双手看到她的脸,姜子牙觉得眼熟。之前在大殿,他一心向殷寿献封神榜,没有过多关注在一旁的黄娘娘。可现在他看着拉着他的黄朗心,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片段——红色幻象、高楼人祸、啼泪苦倾。

    “我知道仙者有大能,待礼崩乐坏之时,求仙者,救我儿出朝歌。”

    “从此殷商王室,再无殷洪二殿下!”

    姜子牙听她轻声乞求,像是在安排后事,心中为之一惊。他再看这女子,竟能瞧出眉目刚烈。姜子牙无法过多插手人间事,尤其是生死,却劝她道:“朝歌就要变天了,娘娘你也快逃走吧。”

    “不,我不走。”

    黄朗心向后退了一步,王宫环抱着她,而她属于朝歌。姜子牙从未见过能与朝歌的沉闷压抑融为一体的人,她像是了然自己的命运,可又怎会了然?

    姜子牙欲言又止,见她道谢后转身就进了宗庙,而他也只能与她背道而行。

    祠堂内传来阵阵哭笑,被揉碎击垮的纯粹灵魂终于看清了父亲的真面目。

    这些天他一直蒙蔽着自己的双眼,不曾猜忌,不曾去恨,此刻那眼底旺盛的生命之火被焚烧殆尽,过去与真相刺入他的身心,矛盾地让他看不到一点点光。

    他的信仰,死了。

    “我以为你是被狐妖魅惑,所以一直对你还心存幻想,认为你会重新变回那个我尊重、景仰、敬爱的父亲……”

    “我太蠢了!”

    “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殷郊肉袒面缚,这是他本为示进谏的忠心,亲自让姬发绑的。到头来,都是一场笑话。他痛斥着,怒吼着,声嘶力竭。殷郊环顾四周的一片狼藉,逝去了,失去了,什么都不剩。

    隔着宗庙门口那层层守卫,殷郊觉着自己似乎看到了黄朗心。他已经几日没有看到她了,以后也不会了。

    他要去寻九泉之下的母亲了。

    “我的命是你给我的……”

    “我还给你!”

    见他那好儿子状似疯魔,殷寿下意识举起手中的剑,姬发忙奔来将殷郊扑地,正撞到一旁梁柱,虽晕厥但似是保全了性命。

    “来人”,殷寿看着地上的殷郊,话语中没有一点留情,既是要将命还给他,那便还个彻底好了,“把他拖出去。”

    “明日午门斩首。”

    殷寿又看向姬发,这个他一手带成这样的孩子,与殷郊互相包庇,真当他很好糊弄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些什么。”

    姬发闻言跪下,他面前的父,君父君父,已只剩下君了:“姬发不敢。”

    剑抵住姬发的脖颈,后又收回,殷寿笑着说道:“我们是同样的人。”

    “所以,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去杀了姬昌。”

    “从此,你就是我的亲生儿子,大商的太子!”

    此时的殷寿背弃了他许给西岐世子的诺言,他的心五分真五分假,真的那部分,是不加掩饰的,成为天下共主的欲望,那么假的,便只能化作为完成这份大业应有的谋算。

    姬发低垂着头,跪着这位掌握天下人生死的君王。

    从哥哥入宫,姬发就再也没有听到消息,他已隐隐感觉到哥哥已死,可哥哥怎么死的,死前如何,死后又如何,他一概不知。没有人告诉他。

    那现在,他又要被迫失去父亲吗?

    那现在,他还要忠于这个商王吗?

    黄朗心走进祠堂,正与姬发擦肩而过。他的眼中藏着隐忍与杀意,似是要完成自我蜕变。

    打碎自己而重造,是太过残忍的成长。

    ○

    殷寿摘下冠帽,将欲望化作火,焚烧着天地祖宗的宗庙。而狐妖已然回到人身,就在一旁笑看着。似乎只剩他们二人。

    “传说轩辕坟中封印着九尾狐妖,你是吗?”

    黄娘娘从背后悄悄贴近妲己,呼吸喷洒在她的耳垂,倒把这只妖吓了一跳。

    “你是吗?”黄朗心又问了一遍,紧盯着她的神色,“大王若死,你会救大王吗?”

    她这是什么意思?

    她要杀了殷寿吗?

    妲己转身微微露出狐狸齿牙,像是护主,眼睛更是上下打量着她是否携带可以伤人的东西,最后将视线停留在了黄朗心发髻上的簪子。

    可黄娘娘只是摘下那华美的簪子为妲己带上,乌发松散,很是无害。她举止总是温柔的,哪怕性情淡漠又疏远。

    殷寿倒是觉得黄朗心像极了野马,极难驯服,而他从未放弃手握缰绳。

    在火海中将他的所有野心、贪婪与猖獗宣之于众的君王,转身看到他的黄妃没有任何怪罪,只是将她摇摇欲坠的发髻彻底散下,抱住她,问她为何前来。

    “妾来贺喜大王。”

    黄朗心被抱得很痛,却迟疑了片刻,回抱了他。就这一个动作,让殷寿觉得她已经逐渐依赖他了。

    这是一种特殊的情感转化。

    她做的事将她推向了聚仙阁中的结局,那晚她很崩溃,在更久前被以家人威胁时,她也应是忧惧的。极度的紧张、恐惧、自厌,对权势的无法抗争,和亲手成为同谋的现实导致她开始寻找能帮她摆脱噩梦的救赎。

    甚至找到了,施加这一切的人身上。

    殷寿手中的缰绳松握了十年,一朝拉紧,只为证明——人是可以被驯养的。

    他享受着这样的时刻,就是不知,人能被驯养到何种程度。

    “你要怎样贺喜我?”

    黄朗心推开殷寿,看向那祖宗牌位,缓缓解着身上衣裳,笑得很好看。她好像也疯了,黄朗心胡思乱想着,忽然停了手上的动作:“妾只想一人贺喜大王。”

    大胆又胆小。于是王命妲己回鹿台。

    单薄的衣衫盖在牌位上,遮住这天地祖宗的眼。

    烈火焚烧,弥漫着窒息的快感,幽幽的清甜混着原始的兽性,她近乎虔诚地吻着殷寿肩上的疤痕,温顺地任他摆弄。欲望不满足而痛苦,欲望满足后而无趣,殷寿现在恰是在最志得意满的状态。

    在清醒与混沌交织间,黄朗心死死盯着那被火舌舔舐的裙摆。她此刻能促使着他快心遂意、如愿以偿,不日也将推动着他——众叛亲离、孤立无援。

    伴随着那抹衣角化为灰烬,宗庙传来秽乱的祝歌。她的衣裳没了,也只能,穿着这荒淫无道的君王的衣服回去,又或者,等着她自己的衣裳。

    旁人看到如何传言,便是她即使败坏自己名声,也要强加给殷寿的一重罪。

    ○

    从宗庙出来,离了那带给他痛苦的王宫,姬发一遍又一遍地在营房中刷着雪龙驹,为反叛与自由,将那个王家侍卫姬发从心口血淋淋地剜去。

    他再也不需要了。

    八百质子远远地看着他,什么都明白了。

    西伯侯姬昌流落在朝歌街头,被蹉跎了身心,狼狈不堪地驱赶着野狗,声声凄厉,只为护着他的儿子。盒中的,客死他乡的游子。

    骤雨急降,姬发寻到还在不断念着“我有罪”的父亲,跪在地上,将腰间玉环塞到他手中,不知自己未来生死,却允诺着不日将归。

    父子别离的雨,化作檐上滴落的水,融入那临水自照人的指尖。

    殷洪发现母亲近来愈发爱盥手,尤其今日回来,一言不发丢下外袍,过早的去沐浴。他认得那件衣袍,是父王的。

    静夜沉沉。二殿下坐在房内把玩着刻刀,他不怕这些锋利的,甚至还能分心思索。父亲与母亲似乎关系好了些,可他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于是他等着,等到睡前,在与母亲聊天时第一回直白地问道:“母亲爱父王吗?”

    黄朗心抬起眼,只道了一句话:“你父亲,并不拿我当人看。”

    殷洪似懂非懂,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再问道:“那……母亲爱洪儿吗?”

    付出越多,羁绊越多。旁人都说,小孩子最是敏感,因为无法得到肯定的爱,而患得患失。那她这个比兽更有情感,比人更加抽离的母亲,爱她的孩子吗?

    黄娘娘轻拍着殷洪,哄着他入眠:“母亲当然爱洪儿啦。”

    殷洪睡着了,伴着甜甜的梦。他睡觉喜欢朝外,规矩的很。源于总是看着黄娘娘的身影迷迷糊糊地入眠,一旦翻了身,就见不着母亲了。

    夜近子时,黄朗心确认殷洪熟睡,又看了他一眼,继而轻轻关上那间内室的门,万籁无声。

    五更天,鼓声为号,朝歌既明。鹿台,宫人手捧朝服衣冠鱼贯而入。繁华宫阙,七重乐天,斗兽、酒池、肉林,构成了君王荒嬉,尤为好斗。

    殷寿这一生爱杀伐、善行猎,年少时猎猛兽,后来这猎物变成了权势疆域,四十年坎坷路,终于从累累白骨上叠出属于他的富贵宫。

    从他得到他最想要的那一刻,已经不再需要去寻找任何行为逻辑,因为他是王,离经叛道随心所欲的王。

    他没有负罪感,无法信任别人,极端自我。就算有日因商王昏聩,江山流落他人手中,殷寿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悔改。他只会觉得自己应该做的更绝,让这天下,没有人敢妄言。

    黄朗心屏退宫人,第一次走上摘星阁。手可摘星辰,多么狂妄的王。

    微风帘动,殷寿方醒,见空房幽独有一形如鬼魅的影,本能让他拿起枕旁的剑,想着是哪个阴魂来找他索命。后神智清明,见那影熟悉,面色稍缓。殷寿是多疑,可黄朗心没有能力伤他,故又放下利剑。

    “未通禀便入,你太放肆了些。”鹿台的侍卫,也愈发无用了。

    “妾心念大王,旁人如何能阻。”

    黄娘娘将朝服捧起奉到君王眼前,殷寿目光幽深,示意她侍奉。

    他身边总是没有多少人,从前一妻一妾,只她与姜氏,后又有了狐妖苏妲己。

    姜氏视他为君,妲己奉他为主,而黄朗心呢,聪慧温顺,心却不一定是向着他的,尤其是,她了解他,所以也从不被他蛊惑。于是温顺只会是表面,他致力于打碎这表面,将她变成一个真正有情有义的寻常妇人,为他所驱使。

    十年,她似是怜那血脉亲情,也因而学会忤逆,现在,她又好像如他最初所愿,听话驯从,殷寿反倒隐隐觉得这并非为真。可他又极为自负,那样的想法只存在片刻,尽数被他压制。

    黄朗心手抚过殷寿肩上的疤痕,经久不愈的疤。

    听闻先王在时,有日游园,飞云阁有一梁坍塌,寿王托梁换柱,此勇此情,可为殷寿当年真心?

    然而传闻有几分可信?传闻背后又有怎样不能为人所道的真相?

    指尖划过那片火燎的烙印,这不是为王朝而战的荣耀,不是父子情深的证明,而是一个臣,对他的君父心生反意的开始。

    那是已不再值得殷寿回忆的岁月。

    黄朗心为殷寿穿戴好朝服,揽住他的腰,似是轻声说了什么,殷寿有些恍恍,再回想一遍才意识到,她是在说——大王拥有一切,却也一无所有。

    “大王非正统嫡长子,立下赫赫战功,却不得先王宠爱。殷郊不到二十,母慈子孝,享太子之尊荣,一片赤城,越敬你爱你,你越觉得恶心,心中有妒,从不肯认。殷郊是肖似太子启的长子,而大王,与先王有何不同?”

    “大王厌恶天下美满家庭,又因大权在握,不允许王位受到威胁,对西伯侯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对王后亦无情无义,就连比干王叔都身死宗庙。”

    “大王不在乎百姓生死,天谴已至,死伤无数,都只能沦为大王口中一句‘天谴未必是坏事’,如此冷血之君怎堪为王?”

    “大王薄情寡义,罔顾君臣、父子、人伦,除却殷商王族的身份,又有谁,能真正接受你殷寿这个人?”

    她疯了。

    她将他贬低地一无是处,殷寿仍没有杀她,只死死攥着那纤细的手腕,眼神像是看待一个病人。他在怀疑自己是否是将她刺激过了头,使她能不管不顾,说出这样指责君王的话,甚至称不上进谏。

    黄朗心挣脱开桎梏,越过殷寿走到栏杆处,望着初升的微阳,那是格外温暖的光,却与朝歌格格不入。良久,她又转身看向殷寿:“大王与天争命,真的赢了吗?”

    “大王主宰我的情感,真的成功了吗?”

    殷寿忽而恼怒上前,他是一个王者,被这样质疑愚弄,不可能不怒:“你说什么?!”

    摘星阁下宫人侍卫皆低垂着头,只能听出上方隐隐传来争执,回想这几日事端,便认为是黄娘娘不堪辱,遂闯鹿台与君王理论。大王,昏啊。

    黄朗心笑看着殷寿,微微向后退着。她确实如她哥哥所想那般偏执,因她理解的“为你好”而一意孤行。

    她不能杀殷寿,黄家七代忠良,今时今日,尚不能背负臣子弑君的骂名。同时黄家也不能再忠于殷商,忠于殷商只有一条死路,所以黄家得活。黄娘娘冤死于摘星阁下,黄飞虎被逼弃商,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理由。

    而她的儿子殷洪,殷商的二殿下,一个因殷寿想驯化她而出生的孩子,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松动的情感,又该回应怎样的爱恨?

    黄朗心能为殷洪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乞求姜子牙将他带上昆仑,却不在意洪儿是否愿意失去她这个母亲。

    五年养育伴随父母博弈,为母,她已竭尽所能,甚至不阻止殷洪对父亲的景仰,至于来日殷洪的选择……

    风声何盛,飞鸟来寻。

    若祸福无门唯人所召,怎生缘分、命运与天意?

    她的眼中曾见过生死,临水自照,是否也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那“香消玉碎佳人绝,粉骨残躯血染衣”的结局。

    ○

    “母亲!”

    殷洪骤然惊醒,他竟然梦见,梦见了母亲的尸身。

    二殿下扶着床边,捂着发疼的胸口,止不住的干呕。他看到那狐妖轻舔母亲的血,犹如进食,而父王站在摘星阁上,面容微怔,不辨悲喜。

    殷洪缓缓闭上双眼,企图再次入睡,却又猛地掀开被褥向着鹿台跑去。

    鹿台宫人跪伏一地,商王唤妲己道——别救了。妲己回头看他,神情有些难过,殷寿视若无睹。

    他的黄妃坠楼前又与他说了些话,那时他就懂她了。她愿以这一死,推动着他的覆灭。

    ——“当年议亲,寿王是妾十六年来遇到过最有意思的人,妾便嫁了。”

    ——“比起爱殷寿,妾更愿见大王在最得意之时,一切成空。”

    他抓不住那片衣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想抓住。既然她认为他会输,那他偏要赢。现在,他明明已近乎胜利,又有谁能阻拦?!

    殷洪闯入鹿台,梦不再是梦,他痛切心骨,问君王逼要着母亲。殷寿看着他,忽觉他可怜。

    次子、王位无望、有父无母、无人疼爱,竟是同病相怜的可悲。殷寿突然就笑了,对殷洪说道:“你的母亲,是个真正的疯子。”

    “你胡说!”殷洪反驳道,声音中带着哭意,眼泪直流,埋怨着他以往敬爱的父亲。

    “你母亲她真的爱你吗?”

    “她死前说了许多话,一句都没提到你,就那样抛下你走了。”

    胡说,胡说,都是胡说。

    母亲很好,是个温柔的母亲,是个慈爱的母亲,是个,没有那么在乎他的母亲。他又怎会不知,他又怎么愿信。

    他错了,他昨晚就不该问母亲爱不爱他,他就应该问,母亲会不会一直陪着他,这样这样……殷洪默默流着泪,哽咽着,心中忽然怨恨极了。

    殷寿知道怎么折磨旁人的身心、转化他人的意志,且因为可以共情的经历,而更加稔熟。

    “只有我,当你是我最爱的儿子。”

    “可以继承大统的,储君。”

    殷寿又背弃了一个诺言,他此刻只想要补偿这个孩子,补偿当年的二王子殷寿。

    殷洪垂下眼眸,最后跪下,情深义重地唤道——父王。

    ○

    ——臣之侍君,如仰日月,此社稷之本;

    ——子之侍父,如敬昊天,此人伦之根。

    ——故,自古大逆不道,莫过于弑父杀君。

    姬发提着“人头”,一步一步走向高台,腰间已没有玉环。他将手中之物双手奉上,竟在殷寿身后看到了神情冰冷,与商王无二的殷洪。

    黄娘娘怎会任由二殿下在此?

    姬发心有疑惑,可现在已不容他多思。他的精神一直是紧绷的、压抑的,唯恐有所差池。

    “姬昌啊姬昌,我们两个人,到底是谁死于血亲之手啊?”

    ——苏护,你曾狂言不再朝商,你今天怎么来朝了?

    殷寿确实与先王无二。他的手曾亲自斩下苏护首级,此时提起姬昌的“项上人头”,竟觉察不出不对。

    “殷寿!!!”

    殷郊被压在刑场,大商最后的玄鸟化作惊天的怨气,披头散发,眼中迸发着仇恨的光芒。

    他被他的父亲抛弃,沦为王权的牺牲品,被迫因着血脉,而难以手刃这杀母仇人。他的怨、他的不甘、他的恨意,要长长久久地成为他好父王的噩梦。

    殷郊原本俊美的面容近乎狰狞,形如厉鬼,在这天地之间怒吼着:“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殷寿听了可笑,命令道:“即刻行刑。”

    姜子牙在人群之中很是焦急,殷郊不能死啊……

    只见那大刀正要挥下,反被侍卫一箭射死了刽子手。殷商王家侍卫、朝歌质子,他不再是了。

    崇应彪闻声,故而转身抬头。好啊,竟都摘下盔帽,要反了这大商。

    “西岐的兄弟们!救殷郊!”

    乱了,风云大变。崇应彪拔剑登上刑台:“拦住他们!”

    姬昌的“人头”被殷寿甩到地上,泥土、瓦罐、头发,竟敢来糊弄他了。姬发趁乱挟持住殷寿,不再追随,不再有任何敬畏,剑抵住他脖颈,只剩一个念头,便是威胁他——放了殷郊。

    或许姬发此刻还留有一丝一毫对君王的尊崇,可当殷寿再次命令“开斩”时,那份尊崇渐渐泯灭,他眼前的不是君,不是父,而是一个无法无天的魔鬼。

    崇应彪拍打着殷郊的脸,达到短暂的满足,他喜欢的、想要的,殷郊唾手可得不屑一顾,他怎能容忍。羞辱殷郊如同羞辱姬发,崇应彪早就想这么做了。

    他的权力欲望达到顶峰,狠狠攥起这位昔日太子的头发,毫不留情地挥下那把剑。

    失去了。

    什么都没了。

    姬发目眦尽裂,灵魂几近混沌,被殷寿抓住机会一把摔倒在地。王拔起腰间的剑,欲斩他的逆子:“你还想杀我?”

    “别忘了,你的剑术都是我教的。”

    刑场变成战场,几方厮杀,姜子牙终于等到哪吒杨戬归来,他忙喊道:“哪吒杨戬,快带殷郊走啊!”

    “殷郊都已经成两截了,死了。”哪吒看了一眼殷郊,回应道。

    “少废话!先把他带回昆仑再说!”

    见混天绫做了殷郊的裹尸布,姜子牙又喊道:“还有殷……”

    殷洪呢?!

    他回看高台,二殿下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姜子牙总是忘记自己法术尽失,杨戬临走前有些迟疑,却还是遵从师叔的吩咐先与哪吒将殷郊送上昆仑。姜子牙再回头,发现两个师侄都走了,他反倒看见了来夺封神榜的申公豹,忙带上笠帽躲避。

    那边殷寿与姬发从高台打到城楼,姬发被死死压制,他抵着颈前利剑,为求生,用力踢击着殷寿身后陷进木鼓的剑。木鼓砸下,殷寿避让,姬发终于起身,将剑刺入殷寿胸膛。

    “天不杀你,我杀!”

    剑又没入了几分,君王受命于天,姬发哪怕是叛了这天,也要弑了眼前的君。

    殷寿不是轻易接受死亡命运的人,他猛然掐住姬发脖颈,姬发反攻,殷寿被摔下城楼,却死死扯住姬发的披风,暂且保住性命。

    两人皆不退让,殷寿攥着披风向上攀爬,姬发被勒得近乎窒息,他竭力去握住剑柄,却听殷寿一声惨叫,攥着披风的力松了些,姬发来不及探因,连忙割断披风。

    姬发被压在城墙上只能看到天,崇应彪在远处却看到了全程。他看到——大王几乎都要攀到城墙顶,反被他的亲儿子殷洪,一刀刺中了手。姬发成功了。殷寿跌落城楼,坠入大鼓而死。

    “大王已死!”

    “现在,都听我北伯侯的!”

    姬发急促地呼吸,从城墙上起身,难以置信地看向殷洪。

    他手里还拿着雕刻用的刻刀,斜尖小小的,痛,又不会那么痛,至少殷寿能忍受。所以殷洪,应该是残忍地刺入又划弄,甚至拔出时也很利落。

    为什么?

    殷洪冷漠地看着姬发,像是个空壳木偶:“我母亲死了。”

    他的母亲说——你父亲并不拿我当人看。

    他的父亲说——你母亲是个真正的疯子。

    他已经尽力去以为这是个家,以为母亲爱他,以为父亲很好,一再骗自己,却被毁于一旦。

    当一个人的信仰全部破灭后,会怎么做?

    那如果,毁了他信仰的人,是他一直以来视为父亲的人呢?

    姬发忽然明白,那日黄娘娘这样问他,可能并不是在说他,而是在说——殷洪。

    殷洪又俯视那破裂的大鼓,骤然泄了气般,昏倒过去。姬发连忙抱住他,吹响口哨,雪龙驹从外奔来。他不知道殷洪接下来该怎么办,只知道他不能再留在朝歌了。

    孤立无援的乱世王储,还是一个幼子,如何能在这朝歌城安然无恙。

    回西岐吧,和他一起,回家。

    ○

    “拦住姬发!!!”

    姬发抱着殷洪上马,弯弓,一箭射入刑场上崇应彪的眼。他在混乱的朝歌城中甚至将姜子牙带走,姜子牙一见姬发怀中的孩子,心下瞬间放心了些。

    城门口,东鲁的质子与兵卫镇守,姬发对着姜文焕喊道:“殷寿死了!我杀了他!他才是引发天谴的罪人!”

    他在赌,并相信他能赌赢:“姜文焕,你要为他报仇的话,动手吧。”

    姬发缓缓闭上双眼,他有弑君的罪,也有弑君的功。姜文焕拉起弓箭,想起大殿之上,父亲以命换命,说着:你要活下去。他可能,要辜负这份情。

    箭羽擦着姬发的面颊而过,射中追来的北崇兵马:“收!放行。”

    目送着姬发一行人离去,姜文焕不知自己前路生死,却第一回笑得这般恣意。

    “关城门,迎敌!”

    大商有神兽饕餮,申公豹以移魂符附身,所到之处天崩地裂。

    “姬发,你自己跑吧,那两个家伙追的是我!”

    听到姜子牙的劝阻,姬发想起什么而看向他,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已决定为姜子牙引开饕餮,却不能再叫殷洪跟他一起奔波。

    “之前跟在你身边的神仙,还会再回来找你的吧?”

    “啊?”

    姜子牙被送下马,无言地看着怀中的殷洪。也罢也罢,几番周折还是如人家母亲原本所愿,来日将他带上昆仑吧。

    饕餮追着一身蓑衣的“姜子牙”,夕阳、马背、黄土,黄河河岸隔断了前路,申公豹唤那“姜子牙”道:“道友,请留步。”

    姬发摘下蓑衣,以箭直攻饕餮的弱处,携雪龙驹跳了这滔滔黄河。他没有死,饕餮也再寻不到他,只有崇应彪。

    姬发希望崇应彪别追了,可是,不能,不可能的。崇应彪只有杀了他,才能心中再无阴霾地当天下的王;姬发也只有杀了他,才能斩断与朝歌的所有过去回到西岐。

    天将亮未亮,他夺回殷郊的鬼侯剑,“咵”一下割破崇应彪的喉咙,那血喷了他一脸,浑着泪流下。

    这才是,他真的什么都没了。他无力再继续回忆从冀州回来的种种,恍若一场破碎的梦,人、事,都一并埋入这捧黄土,随着殷商王家侍卫姬发而去。

    雪龙驹伏下身,请它的小主人上马背,朝歌八年,只剩一人一马。

    ——这两匹雪龙驹,是当年父亲送给我们的,我把它们已经调教好了。

    ——你什么时候想回去,只需要对它们说两个字,回家。

    “……”

    “……回家。”

    “回家。”

    两匹雪龙驹,一匹在商周边界孟泽渡为送父归而身死,一匹在西岐城精疲力尽骤然倒地。

    姬发走进这八年未还的家,身上的血迹已然干涸,他的、殷寿的、崇应彪的,还有无数不知名的兵卫的。他浴血而归,哭得像个孩子,从父亲手中接回玉环,终于能说着——我回来了。

    ○

    “殷商太师闻仲、镇国武成王黄飞虎,远征北海,苦战十年。”

    “今,凯旋回朝。”

    他终是回到了,没有妹妹的朝歌。

    ——完——

章节目录

跨时空情话(短篇合集|同人文)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胡皎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胡皎并收藏跨时空情话(短篇合集|同人文)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