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太医抚须凝重地说:

    “记住,今后但凡遇到何事,切忌怒急伤肝动肺,否则便会有性命之虞。你且须记住老夫今日之话,方保此生性命无虞。”

    流响听了,笑了,他虚弱且轻松地对陶太医说:

    “恩公,你说在下受了两次毒伤,在下以为在下即刻便会命丧黄泉了,原来还能活好久。多谢恩公,在下一定谨记恩公之话,不气不恼的。”

    次日,陶太医和以乐都没有去采药,只因陶太医觉得流响非是一般之人,他一个中原人,在此外邦遭受荼毒,不会是毫无缘故的。且近来受伤中毒之人增多,是否也跟此中有甚关联,陶太医跟以乐及姚医师分析了一番,皆认为且有必要找流响谈谈。

    早上厨娘又喂了流响一碗小米粥,此刻流响感觉精神好多了,正躺在床上,望着窗外跳跃啼鸣的鸟雀出神。看到陶太医和以乐进来,流响急忙抬身又一次道谢:

    “昨晚多亏诸位恩公出手相助,在下才得以侥幸逃过一劫,不至命丧异域。在下不是怕死,只不过功败垂成,在下不甘心就如此死了。”

    陶太医听了,过去按下流响,并在床沿坐下来,拉过流响的手搭在自己的大腿上。靠在门框边的以乐赶紧搬过一张胡床给师父,又回去插手靠在门框边。陶太医看爱徒这个举动,他放心了,方才他就是在试探徒儿,如果徒儿是伤心欲绝的话,他根本就无视师父的这一动作。但徒儿能即刻为自己搬来胡床,说明徒儿的忧伤不会入脑入肺,陶太医放心坐下来,让流响的手平伸在床沿上,为流响把脉。

    “不错,公子到底是年轻力壮,恢复得颇好,也算是对症下药了,伤无大碍……”停了片刻,陶太医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问,“公子,老夫有一事相问,不知公子能否告知?”

    “恩公再造之恩重如泰山,在下马流响无不可告人之事,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流响急忙诚恳地望着陶太医说。

    “看公子衣着穿扮是中原之人,非是本地土著,且能讲我们此地方言,却又在此地受害,这是为何呢?”陶太医注视流响,说出了心中疑问。

    流响略为思索了片刻,开口对陶太医说:

    “恩公所问,正是在下所思,在下原是中原一员将领,年少时随父四处征战,亲历百姓战乱之苦。此次定襄刺史和雁门太守同时上奏朝廷,说匈奴又无端进犯,涂炭百姓,在下请命征战。因大司马言说军队已在大同集结完毕,只等在下前往率兵即可,因此在下只带着五百亲兵从京城出发。没料到刚一出雁门关,就被几千匈奴兵一路追杀,且是痛下杀手,同行五百亲兵拼死掩护在下逃命,想必他们都已罹难了……”流响说至此,已经言语哽咽,再说不出话。

    陶太医听了也是动容,他微微颔首:

    “这便是了,这便是了,怪道边境之地突然之间匈奴兵出没,且受伤中毒之人与日俱增,其中更不乏中原人。如此说来,想公子的五百亲兵必是有幸存者的,望公子不必悲伤,老夫自会暗中帮公子打探亲兵下落……眼下,敢问公子养好伤之后,不知有何打算?”

    一番话下来,流响看出陶太医是可信可靠之人,他恳切地说出了心中的打算:

    “中原大地,皇帝疲软,奸臣把持朝政,国事凋敝;如今这边境战火又起,可说是内忧外患。更甚者,战乱一起,这些弱小的边国部落必将首当其冲,百姓将再无宁日。我立志报国,誓必为国除奸,保天下黎民安宁。”

    “公子大义,必为后人敬仰。恕老夫直言,依公子方才所言,老夫觉得公子遭人追杀,绝非是天降横祸,这当中必定有个惊天阴谋。是否有人……想灭了公子,阻止公子的宏图大志?公子是否也如此想?”陶太医分析说。

    流响听了,对陶太医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诚挚地对陶太医说:

    “恩公所言,正是在下所想,纵是如此,前路即便是刀山火海,在下也决不退缩。古人云:‘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流响宁捐躯赴死也不做蝼蚁偷生,在下想将计就计,在此地隐姓埋名,招兵买马,然后誓与匈奴决一死战,锄奸卫国……当然,在下说出来,就是恳请恩公襄助的。”

    “你既有此志,不仅师父,我也愿助你一臂之力。”以乐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了。他看似冷淡,心底里却是揣着一团火,诚然,此并非说他是一个容易头脑发热之人。只是他人的话须能作为燃点,燃到他心坎里,方能燃起他心中的那团火。

    以乐原也是中原人,他父亲燕归梁是一名将领,只因打了败仗,带着一家老小逃难至显陂国。那时以乐还小,还不懂事,记忆中他只记得父亲整日里除了教他习武,便是唉声叹气。母亲董氏是一个小家碧玉,是她教以乐读的书,后来父亲抑郁而终,没过半年母亲也一病不起,最后竟追随父亲而去。那一年以乐才十岁,至今已十二年了。陶太医跟燕归梁是忘年之交,先后料理完了燕归梁夫妇的丧事之后,他将以乐叫至跟前,以乐八岁的小跟班燕然也跟在以乐后头。陶太医慈爱地对以乐说:

    “以儿,你的父母都去世了,你不能一个人住在这里,今后就跟随陶伯父,当伯父的义子可好?”

    父母死了,以乐知道自己今后就成了孤儿了,但他也知道陶伯父不会丢下他不管的。经常跟父亲上山帮陶伯父采草药,以乐也对草药感兴趣,如今听陶伯父说要收养自己,以乐很感动,他瞪大澄澈的双眼看着陶伯父,天真地说:

    “陶伯父,那我能跟你学医吗?”

    “能,你跟着陶伯父必定是要学医的,只是你的父亲颇希望你能继承他未竟的遗愿。”

    “陶伯父,何为未竟遗愿?”

    “就是你父亲生前还没完成的愿望,他希望你学好武艺,报效祖国。”

    “我懂了。父亲整日叹气说回不去了,”以乐像小大人一般点点头,恍然说,“他是要我回中原去,只是我如今怎么回去,我还小。”

    陶太医一开始就怀疑以乐是不是真的懂了,现在听以乐如此问,顿时哑然失笑:

    “对呀,娃子,你现如今还小,自是回不得,必定是要等到学到本领了才能回去呀!”

    以乐看着陶伯父在笑,他抬手搔搔后脑勺,羞赧地说:

    “我要跟陶伯父学医救人,我当陶伯父的儿子,但是不叫你父亲,要叫你师父,可好?”

    陶太医听了以乐这番话,甚是有意思,就乐呵呵地问:

    “为何不叫父亲非叫师父呢?”

    “叫父亲,就只是当你的儿子,叫师父就是学本领的人叫的。孩儿这样既当了你的儿子,又学到医术,当然叫师父了。”

    陶太医又一次哑然失笑:

    “好好好,就叫师父。”

    以乐当即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甜甜地叫了一声:

    “师父在上,受孩儿一拜!”

    陶太医看着眼前这个粉嫩的娃子,有些辛酸,更是开怀。

    “师父,孩儿还有一事相求,恳请师父应允。”以乐跪着没起身。

    “你未曾说出来,叫为师如何应承你?”陶太医惊奇地问。

    以乐认真地说:

    “师父能做到,但只怕师父不允。”

    “哦,你且说来听听。”陶太医想不到十岁的孩子心机重于大人。

    “孩儿想请师父把麻靳吉也带上,我走了,他便要一个人到处流浪了。”以乐说话时眼中含有泪花。

    陶太医听燕归梁讲过麻靳吉之事,也见过麻靳吉,那孩子的父亲被抓壮丁从军,后来战死。麻靳吉的母亲因贫病交加,上吊而死,留下十岁的麻靳吉跟着奶奶寄住在叔父家。叔母唯恐将麻靳吉养娇了,冬天让麻靳吉赤脚到溪边去挑水,夏天赤脚在太阳底下翻晒稻谷。若是奶奶看不过偷着搭把手,回至家门时必定是灶冷盆空的,连平时留给麻靳吉的那两个馊地瓜都倒给猪拱着。叔父摇头叹气无语,至夜婆孙俩只能勒紧裤带躺在稻草铺上,奶奶紧搂着孙子暗自垂泪。

    麻靳吉没有因此被冻死饿死,他带着奶奶自己出去搭个草棚,上山挖葛根,上树掏鸟蛋,下河捕鱼虾,下海捞海藻。婆孙俩有上餐没下顿地过着,起码强过被叔母当牛马使。他曾打捞到一株血色珊瑚,拿去典卖,当铺说他是哪里偷来的,唬得他撒腿跑至以乐家,得亏燕归梁出面摆平此事。奶奶拿着血珊瑚换来的二十两银子,老泪纵横,见钱眼开的叔母闻讯赶去将二十两银子收归己有。

    十二岁时麻靳吉的奶奶病死,麻靳吉彻底成了流浪孤儿,经常住在以乐家,有时也去桓谅家吃几餐。

    如今以乐也成孤儿了,因此他请师父也一并带上麻靳吉。陶太医一番思索,医馆是缺人手,但也养不了闲人,好在麻靳吉虽不是学医之料,却会采药,尤其是下海捞海藻。

    陶太医带着十岁的以乐和十三岁的麻靳吉回到了医馆,跟众人宣布以乐是他的螟蛉之子,也是他收的第一个徒弟。麻靳吉是为二徒弟,陶太医命那些年纪大些的伙计带着麻靳吉捞海藻,好生照管着。仰慕陶太医的医术的人听闻陶太医公开收徒了,也急切地把自己的孩子送来跟陶太医学医。

    师父除了教以乐医术,也指点一下以乐的武艺,师父武功不高,但足以自保。以乐自小就跟着父亲习武,现在加上师父的指点,以乐的武艺更加精进了。在这医馆里,以乐白天跟师父学医,早晚就自学武术,逐渐练成了一身的本领,也养成了他机敏灵活,无拘无束的性格,如一匹脱缰的野马。

    以乐曾跟师父进宫给乞伏洛根看病,乞伏洛根甚是喜欢以乐,要留他下来当自己的贴身侍卫,以乐不愿意,他要跟着师父。如今以乐说要跟流响一起干,有父亲的遗愿在,也有更深一层的原因,一个白痴怎能护自己的妻小周全呢?以乐藉此回到中原,以后就可以保护小师妹了。

    而流响,他看似养尊处优,可长久的离乱和冒险养成了他无惧无畏的精神,他敢闯敢拼,如今有以乐当他的第一个盟友,这可是得天助,霸业就从此刻开始。

    陶太医听以乐这般表态,他知道自己的爱徒想干什么,也好,男儿当自强,或许从军之后,徒儿会改变自己的执念也未可知。

    “好,天下黎民皆是同宗的,为了百姓,老夫愿做你们坚实的后盾。你们好好商量,只把结果告知老夫便可。只是,马公子,谨记你这段时间是不可太过劳神的,要以养病为主。”陶太医跟流响说完,站起身准备出去。

    “师父请等等,”流响叫住了陶太医,陶太医听流响这般叫,也感意外,就站定望着流响,“恩公,请恕在下未征得你之同意就擅自叫你师父。想到以后拖累你的地方不少,不是自家孩儿,哪肯倾心相助,你愿意这样帮徒儿,必定是将徒儿当成自家人了,所以,徒儿一定要认你为师。”

    陶太医沉思了片刻,说道:

    “老夫本在四年前就已关门不再收徒,以儿倒是可以收徒的了,但你们年纪相当,罢了,为师就收你当个编外弟子吧,由你大师兄带着你便可。”

    “谢师父!”管他什么编外弟子、编内弟子,只要能跟着师父在此站住脚,其他一切无所谓。

    陶太医出去了,流响对以乐说:

    “大师兄,你刚才说能帮我,不知我们该从何处入手?”

    以乐走过来坐在师父适才坐的胡床上对流响说:

    “师弟方才说招兵,我们可以从西域各国开始。从显陂国往东北的西域这一带地方,都是一个一个的小国或小部落,我都熟悉。而且国与国之间的边界线也极模糊,各国贸易往来皆是自由的,师父所制的药有三分之一销往这些国家,我因此也经常往来于这些国家之间。至于我为何建议师弟在这些小国之中开始招兵呢?是因为西域各国有的也是从匈奴分离出来的,但一直以来受制于匈奴,早想摆脱匈奴,可苦于没有一个带头之人。如今师弟这个想法刚好给西域各国带来希望,应征入伍的人应是不少,这可以交给我和靳吉来做。”

    流响听后兴奋地说:

    “大师兄所言甚是有理,我有大师兄,真乃诸葛孔明之于刘皇叔也。大师兄,能再给我详细介绍一下周边各国的风土人情吗?毕竟,我是准备在此处立足的了。”

    “我?如孔明……”以乐指着自己,颇有些自嘲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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