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伏洛根不喜欢葡萄酒,他喜欢的是烈酒;乞伏洛根不喜欢用筷子夹肉,他喜欢用手抓着大块吃肉;乞伏洛根不喜欢婆婆妈妈,他一向快意恩仇。可小疏桐改变了阿公,那年桐儿仅五岁,方学会自己拿筷子夹菜吃饭,阿公就让人给小疏桐打造一套纯玉的小碗筷。

    有了小碗筷的次日,小疏桐在案前乖乖地坐着等阿公来用膳,阿公方坐下,小疏桐便拿起一双筷子塞进阿公手里。

    “阿公不会用筷子,桐儿来教阿公。阿公,看,”小疏桐拿起自己的玉筷子给阿公示范着,看着阿公笨拙地拿着筷子,小疏桐不住口地夸,“没错没错,便是这般拿的,阿公真聪明,一教便会,真棒!”

    阿公乐得哈哈大笑,一旁的庾嬢也忍不住抿嘴笑,这些话可是他们平时夸小疏桐的,小疏桐现在就用来夸阿公。阿公高兴地端起酒杯呷了一口酒,竟被呛到了,不住咳嗽。小疏桐即刻起身走到阿公背后,轻轻地拍着阿公的后背。

    “阿公,这酒太呛人了,不能喝。快,给阿公换上葡萄酒。”

    小疏桐不管阿公同不同意,就吩咐人给阿公换了酒,如此独断,是只有阿公才做得出的,可小疏桐学到了。

    “好好好,阿公听桐儿的,喝葡萄酒。”

    奇不奇怪?独断了一辈子,霸道了一辈子,喝了一辈子烈酒的乞伏洛根竟然乐呵呵地、乖乖地喝起了葡萄酒。皇上的变化,谁都猜不透,看不明,只有皇上自己才清楚。

    乞伏洛根继续摇着杯里的葡萄酒,桐儿将要离开他了,乞伏洛根感觉自己的时日也无多了。乞伏洛根怕死吗?不怕!怕!若乞伏洛根怕死,他无办法凭一己之力,打下江山。若乞伏洛根不怕死,他不会宠溺菩萨赐给他、让他起死回生的外孙女。

    乞伏洛根最初宠外孙女,的确只关乎自己的生死;后来宠外孙女,是外孙女值得宠。外孙女就如菩萨的化身,来点化他,开解他,使得一生独断专行的他知道了何为人间疾苦,且学会去同情弱者。

    五年前,乞伏洛根在大漠中策马奔驰,一个提着破篮子,满眼惊恐的小女娃眼看就要被踩在马蹄下了。按照以往,他会不屑一顾地冲过去,管她是死是活。但那时乞伏洛根急忙勒住缰绳,跳下马,扶起惊慌倒地的小女娃,柔声问她:

    “娃子,有没有伤到你?”

    小女娃只是恐惧地看着他,没有答话,也不敢后退。

    乞伏洛根四下里望望,再没有其他人了,他想了想,又问:

    “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我有一个孙女,差不多跟你一样大,她会喜欢你的。”

    小女娃想了想,眼里的慢慢恐惧消失了,她点了点头。

    “带上!”乞伏洛根吩咐侍卫,自己骑上马,飞奔而去了。

    小女娃就这样来到了桐儿的跟前,桐儿给她取名石芳菲。

    如今,桐儿就要到中原和亲离开阿公了,也许此后便是阿公生命的大限了。死并不可怕,菩萨已经让乞伏洛根多活了十四年了,这十四年,他收获了极多极多,也值了。只是,乞伏洛根此刻心里牵挂的是桐儿的幸福,他原想着在他的身边为桐儿找一个能照顾、呵护桐儿一辈子的世家子弟,远离皇宫的纷争与纷扰。

    他的皇宫里这许多女人,整天争风吃醋,打斗不休,乞伏洛根如何会不知道呢?可他的志向是他的江山社稷,他不去管那些女人,女人生来不就是这样的吗?她们仅靠姿色,无端端的就能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还不该让男人取乐吗?

    只是他的外孙女就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她应该有一个属于她一个人的男人,她应该被呵护,被宠爱,只因为她是乞伏洛根的外孙女。

    中原皇宫里面的女人争风吃醋的本领更胜一筹,这是乞伏洛根早有所闻的,他圣洁的外孙女根本没办法也不屑于去与她们相争。他一个接近风烛残年的老人,要如何护外孙女周全呢?乞伏洛根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残酷与无奈,第一次在现实面前败下阵来,他端起酒杯看了看杯中的葡萄酒,叫了一声:

    “祈福,换烈酒来。”

    祈福应了一声,只得示意内侍去取酒。

    听到阿公的声音,疏桐这才发现了阿公的异常,她急忙收回思绪,放下酒杯,挽着阿公的手臂,柔声细语地对阿公说:

    “阿公,你说桐儿是你的天使,天使是来度化你的,你做什么事都听桐儿的。桐儿爱阿公,桐儿每天都希望阿公能够健康、长寿、快乐、幸福。桐儿知道阿公更希望桐儿能够快乐、幸福,阿公是桐儿最亲最亲的人,如果阿公不健康,桐儿何来快乐呢?桐儿虽然远去中原和亲,但桐儿会给阿公写信,再往后桐儿也要带着小桐儿回来看望阿公,阿公也要像疼爱桐儿一样疼爱小桐儿。所以,阿公不能让桐儿担心的。”

    乞伏洛根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多么善解人意的小孙女呀!你远嫁,阿公能不挂心吗?阿公也想看到小桐儿呀,若你离开了阿公,阿公能撑到那一天吗?阿公不是怕死,阿公是牵挂你呀!

    祈福眼眶湿润,他示意端酒过来的内侍赶紧带着酒走开。

    庾嬢听皇上要喝烈酒,她的心猛揪了起来,她放下端着的葡萄酒,近乎绝望地看着她的男人。尽管这个男人不仅仅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丝一毫都不属于她的,但庾嬢却深深地爱着这个男人,敬畏着这个男人。庾嬢时时刻刻都想拥这个男人入怀,给他以慈母般的爱,特别是在他打仗受挫之时,尽管庾嬢根本没有这样的机会。这个男人后宫佳丽无数,争风吃醋的事每天都在上演,但他却可以稳坐醋海不翻波,不让任何一方独大。庾嬢即便是尽受委屈,但却又不曾受过虐待,寂寥斋虽简陋了些,清寂了些,但不曾饿着,也不曾冻着,更是让庾嬢远离纷争。

    若没有外孙女,庾嬢如今可能依然住在寂寥斋里,本不可能有这眼前的荣华富贵。如今,外孙女就要到中原和亲了,皇上虽是不会再让她住回寂寥斋,但以往的快乐却是不会再有的了。她已经已然习惯了看着皇上和外孙女互相逗乐的日子了,外孙女不在身边,皇上还快乐得起来吗?皇上的孙子孙女众多,但他偏就是那么宠溺桐儿,穷其一生,庾嬢想极都想不明白是何原因。看着皇上如此消沉,若眼前有另一个孙子或者孙女能够取代桐儿使皇上开心,庾嬢甘愿再回寂寥斋,因为这个男人是她的天。

    庾嬢的思绪回到三十几年前,那时大漠狼烟四起,每日都有战争,每日都有死亡。父亲和阿兄带着一帮将士,四处征战,疲于奔命,不是因为好战,而是为了保住一方热土、一家老小。每一次出征前,母亲总会带着阿嫂、阿姊和庾嬢,站在毡房外,目送父亲和阿兄,然后祈求上苍保佑父亲和阿兄平安归来。等几个月后,父亲和阿兄回来了,母亲又会带着阿嫂、阿姊和庾嬢匍匐在地,感谢上苍。

    然而几年后的一个残冬,上苍可能是累了,亦或是偷懒了,他没听到母亲的祈求,父亲和阿兄都再没回来了,那一年庾嬢才十二岁。屠刀架在母亲、阿嫂和庾嬢的脖子上,她们被驱赶到军营里,都被扒光了衣服,包括其他那些庾嬢不认识的大大小小的女人。面对那些饥渴的匈奴兵,哆嗦发抖的庾嬢无力地挣扎着,她想到了死。可是,死,又谈何容易呢?

    一个满嘴黄牙,笑容狰狞的匈奴兵把庾嬢推倒在地,一把匕首扎在庾嬢的锁骨上,庾嬢惨叫一声,那匈奴兵像狗熊般一把扑在庾嬢身上,庾嬢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猛地,锁骨上的匕首被拔出了,又一阵锥心的刺痛袭来,狗熊被拨开了,一只强有力的手把庾嬢拉了起来,庾嬢睁眼看到一个高大、英武的男人,跟她父亲相仿的年纪,他看也不看就把手中的匕首回插在狗熊身上,狗熊一声惨叫倒地不起。男人脱下身上的斗篷,扔给庾嬢,等庾嬢穿好衣裳,披上斗篷,他一把扛起庾嬢,放在他的马背上,自己再翻身上马。这个男人把庾嬢带回了他的营帐,对庾嬢说:

    “以后,你就在这里服侍我了。”

    庾嬢跪下去,不断磕头,男人拉起庾嬢,看到庾嬢锁骨上的血浸透了前胸,他让帐外的侍卫叫军医来给庾嬢止血。

    从此后,庾嬢跟着男人四处奔波,当牛做马,尽心尽力地服侍这个叫乞伏洛根的男人。庾嬢从不敢向男人提什么要求,包括打听她的母亲、阿嫂和阿姊,因为她知道,幸运的人不可能有那么多。后来,男人越来越强大了,庾嬢在奔波中生下了姿容;再后来,男人当了皇帝了。庾嬢终于不用再跟着四处奔波了,她住进了寂寥斋安定下来了。

    住在寂寥斋里,庾嬢母女俩相依为命,庾嬢从来没有抱怨,只有感恩。到后来,女儿生下了外孙女,外孙女给庾嬢带来锦衣玉食的生活,庾嬢更是心满意足,她也心疼女儿不能跟外孙女共享天伦之乐,但她毫无办法。庾嬢也知道外孙女总有长大的一天,她从皇上口中听出,皇上是会给外孙女指定一门好亲事的,所以庾嬢一直不用担心外孙女会离她太远。

    可,现实却完全出乎庾嬢之意料,外孙女竟要到中原和亲,这可比要剜去庾嬢心头的一块肉。她不舍桐儿,但更担心她的男人,她知道外孙女一旦远嫁,庾嬢一定会目睹自己的男人日渐消沉,然后再一次卧床不起。庾嬢无计可施,她轻轻摇一摇杯中的葡萄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乞伏洛根眼睛的余光看到庾嬢喝酒的动作,这个跟了自己三十多年的女人,一直以来都是那么沉默寡言,哪怕是倚仗着外孙女享尽了荣华,也还是如此卑微。看皇后,瞧王贵妃,还有其他妃嫔,哪个不是盯着荣华富贵,踩着别人往上抢?如今,桐儿要远嫁了,看来自己就要跟这个女人相依终老了,这辈子,有这么个女人,也值了。

    想到这,乞伏洛根哈哈一笑,他举起酒杯,说:

    “桐儿说得对,阿公不能让桐儿担心,阿公还要帮桐儿带小桐儿,庾贵妃到时可不能偷懒哦。”

    庾嬢听了,心头一热,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站起来举酒敬过皇上皇后,又是一饮而尽,一股热流暖透了心窝。皇后和众妃嫔也向皇上敬酒:

    “臣妾等祝皇上圣体安康!桐儿此嫁一生和顺。”

    疏桐起身,举起酒杯,转向阿公及众位妃嫔道:

    “桐儿祝阿公圣寿无疆!众位阿嬷万福无极!我定不负一家人的期待。”

    庾嬢多希望,时光就此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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