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霄被阿缘的手冰着,不自觉蜷缩起手指,把他手捂在手心里。这样的动作更像是在试图将寒石捂热,阿缘感受到她的温度,徜徉在雪山云海间的身体略僵,犹豫片刻才接纳闻霄的手。

    实则闻霄并非在给阿缘暖手,只是思考时候习惯性的小动作。

    她在想一些久远的故事,久远到天地初生,万物伊始。

    若说史海拾遗,那是祈华堂一众文官的看家本领,就像是隔壁的祈明堂审犯人很有一手那样,祈华堂的官们,张嘴就能将七国更迭讲上个几日。

    但还有一些东西,是祈华堂的藏书珍帛里也找不到的。安分守己的官员一般也不予细究,找不到就是不知道。日常的工作里,能看到这段被隐藏了的秘辛的蛛丝马迹,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地视若无睹。

    闻霄显然不属于安分守己的那一列。

    仅管书中不曾记载,但闻霄仍然能在玉津内看到一些稀少的先民史,破碎陶片上的图腾,不知从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的歌谣,一些先民时期仙人作乱的传说……这是关于那个人神共生的时代一些十分遥远又飘渺的记忆。

    闻霄偶有闲时,踏遍玉津的大小坊间,从铸铜司走到大风宫,只为找到先民的蛛丝马迹。也因此她在自己撰写的神史上端端正正写了这么一行字。

    “自玉津延于湟水,有仙人之居。”

    如今实打实的仙人握在自己手心里,闻霄有一点忐忑。

    “闻大人,在想什么?”

    阿缘慢下来,衣袖也一点点沉下去,周遭景色不再是浮光掠影,缓缓铺展在人眼前。

    闻霄道:“阿缘,我在遇到你之前,看到的是东君临世吗?”

    阿缘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大人喜欢这么称呼方才的事吗?”

    “怎么会,我只是无名小卒,还不足以为什么事情命名,亲身所见还是会不知所措。”

    “我可以回答大人的。”阿缘顿了顿,“是东君临世。”

    闻霄还想问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阿缘便道:“大人是不是想问那身有五彩的鸟。”

    “是……但我怕问出来不太礼貌。”

    “无妨,那是缘中仙人。”

    阿缘微微侧脸,看向远山之外的玉津,发出一声轻叹。闻霄被他的叹息激出一身鸡皮疙瘩,真真感受到什么叫做岁月的厚重感。

    闻霄也发现分外有趣的事,现在大堰国的史书中,所记载的东君临世的故事,是与她所见之况不相符的。

    天生不死鸟,万古永恒春。

    自东君临世,长昼而无夜,常夏而无冬。人皆膜拜东君,赞颂太阳,献祭自身。而对于缘中仙人,正史却是只字未提。只有坊市间才能听到一些关于缘中仙人的故事。

    阿缘笑道:“大人似乎很惊讶。”

    闻霄只好赔笑着解释道:“并非惊讶。我读书读年,书中对仙人很是避讳,但百姓里却会听到一些传说,如今见到真的缘中仙人,和传说的不太一样。”

    阿缘好奇起来,“百姓是怎么说缘中仙人的?”

    闻霄突然窘起来,扭捏地皱起脸,僵笑着,仿佛说不口。

    “大人说就是了。”

    “百姓们说,缘中仙人紫面獠牙,是一等一的邪祟。”

    “……”

    肉眼可见的,阿缘的嘴角垮了下去,闻霄开始在心里咒骂自己过于耿直,编个谎话骗骗他也好。

    阿缘缓缓道:“无妨。”

    然后他继续像一缕急切的寒风,朝前方走。

    似乎和传闻里的邪祟怪仙不同,至少没那么邪。

    关于缘中仙人的故事,不知道是对先民时期的刻意隐瞒,还是因为这一段不允许被人知道的往事,世人也只是耳口相传,详情知之甚少,对仙人本尊有误解也是常事。闻霄意外窥得真容,心就开始狂跳,怀揣着几分对历史的崇敬感,还有对往事的好奇,继续发问。

    话尚未出口,阿缘说道:“大人是不是很好奇?”

    “是。”

    “我只能回答你三个问题。”

    闻霄问,“为什么是三个?”

    “这是大人的第一个问题吗?”

    “不是不是。”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走上坡路,坡面极陡,闻霄改拽着阿缘的手腕,一点点往上攀去。

    闻霄道:“第一个问题,我想问,到底是书上所写的东君临世是真实,还是我眼前所见是真实?”

    阿缘道:“很遗憾,我并不知道书上怎么写的,但你眼前所见是真实。”

    “为什么先民的故事在正史里仿佛没有存在过?”

    “因为世界本就不是世人想的那样。”

    “什么意思?”

    阿缘似乎步伐又开始加快,闻霄只得快步追上。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风一吹就要消散那般,“那是起源。”

    “我没听懂,你不要说谜语了。”

    闻霄急切道。

    阿缘却对闻霄笑着说:“可这就是我能给你的答案。我在山里住了很久,诸多禁锢,也说不出太多。可对于你这样的铸铜人来说,这不就是最有趣的吗,探索那些隐秘的、不足为道的。”

    “阿缘,我不是铸铜人。”

    闻霄一脚踩断了根树枝,清脆的断裂声似是要将人从梦中唤醒。

    阿缘不敢置信地回过头,仔细端详闻霄的脸,这让闻霄有些窘迫,拼命将脸上的污垢抹擦干净。

    虽有红布缚眼,但闻霄仍觉得自己的脸被他的目光刺伤,如火燎般的痛。

    闻霄有些紧张,莫不是阿缘认错了人,自己才被他拉着来到此处。如果是这样,那可真真落得一个尴尬的境地了。毕竟自己来也来了,看也看了,问也问了,总不能将自己的头剥开,那这些记忆分离出去吧。

    不对,他若是缘中仙人,似乎真的能将自己的头剥开……

    闻霄想到这些,紧张更甚,呼吸都有些急促。

    阿缘只是短暂默了下,“竟然是这样吗?”

    闻霄分外诚实,“对不起,我真的不是铸铜人,我是祈华堂的一个小文官。你也没说清楚,一直唤我大人,我也就应了,并不是故意欺瞒你。”

    “无妨,我在山里久了,你们有变化是好事。”

    “我们?”

    对方没再答话,一路牵着闻霄的手,登上了大雪飘飞的寒山。

    穿过一座梦幻迷离的石窟,光线被遮住,阿缘的身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只有那冰凉刺骨的手腕,一直攥在闻霄的手心里,提醒她保持清醒,保持思考。

    趁着昏暗,闻霄低声道:“阿缘,你是缘中仙人吧?”

    “为什么这么说?”

    “玉津有个儿歌,小孩唱着玩的,我小时候也听过。‘祀霖既落,玉峰因果。’”

    阿缘身上的红丝线蹭过闻霄的鼻尖,闻霄能从他身上闻到一些陈旧的气息,就像是一滩要化了的旧雪,是不新鲜的,即将逝去的。

    闻霄继续说:“祀霖是先民时期的水神,玉峰则是大风宫旁依仗的山崖,所诞生的仙人,与山同寿同名。因果指的就是缘中仙人。这句儿歌的意思是‘东君先斩水神,而后要诛杀的便是这两位神。’

    “因果缘分的神明落败,坠入寒天枯,恰逢山脚下的寒山遗民,也就是铸铜人暴乱,一起作乱起事,而后仙人与铸铜人共亡。你就是那个缘中仙人,对吗?”

    耳边有些溪水的声音,阿缘迟迟不再开口,闻霄心里有些紧张,开始检讨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阿缘笑道:“并非恰逢。”

    “啊?”

    闻霄没反应过来,阿缘说:“是他们庇护了我。”

    话罢人已经走出石窟,刺眼的光让闻霄一时眼晕,再回过神的时候,眼前已经是万丈深渊,而彼岸似乎立着一座古朴的宫室。两岸之间,有云海翻涌,一根红线悬在两岸之间。

    传说缘中仙人身披因果,用世间因果结成红线。人们喜欢用这些仙人的故事吓唬小孩,比如如果不好好吃饭,就要被这些红线捆走,挂在寒山之巅几日几夜,孩子听后恐惧非常,都老老实实地吃饭了。闻霄猜测,这就是故事里缘中仙人的尘缘线。

    红线一丝,架在深不见底的悬崖上,命好像比红线还要悬。

    闻霄有些不知所措,望向阿缘的时候,阿缘已经将自己的手从她手心抽离,大步迈向尘缘线。线只有一缕发的粗细,他却走在上面,没有丝毫摇晃,稳步到了对岸的宫室前。

    云雾遮盖住阿缘的部分身形,“大人,此处是我的居所。若是大人想听更多,不妨过来说。”

    闻霄为难地指指尘缘线,“太危险了,你可以,我不行的。”

    “跨过尘缘,得见仙人,大人,世界的起源就在背后,不想看看吗?”

    “你这是在诱惑我。”

    不知何时,周围的雾气越发浓郁,闻霄觉不出冷,只觉得胸口压迫得难受。白雾笼罩下,她开始看不清彼岸,只能勉强看到那根红线悬在深渊之上。

    阿缘的话回荡在她的脑海中。

    世界的起源都是正史上一笔一画写好的,是既定的,不容置疑的。人们只知东君开天地,太阳生万物,对曾经的旧事一概不知。

    正史是书本,是文人要学的,是画好的条条框框。而这些人呐,在条条框框里,谁都不能出去。

    第一个想要出去的人是闻缜,他的尸骨埋在东君玄鸟像里。

    闻霄合上眼,咬紧牙,再睁开双眼的时候,凭着人类那足以移山填海的勇气,朝前迈出一步。

    她偏要打破世俗的驯化,窥见世界的起源。

    刚踏上的时候,红线马上沉下去一截,悬在空中颤抖个不停,闻霄只能张开双臂勉强维持平衡。闻霄怕自己走快了栽下去,只得缓缓屈身,抓着绳子,用几乎是爬的动作开始往前挪。

    起初红线只是微微摇晃,闻霄也觉得可以接受,古怪的是越往前爬,晃得越剧烈,就像是那头也有个人在用蛮力朝自己这里爬一般。

    红线已经开始到乱甩的地步,闻霄整个人缩在线上,用几乎是抱的姿势维持平衡,往前蹭着。

    前方的浓雾中隐隐涌现出一个人的影子,似乎在用和她一样的姿势前行。

    闻霄眯缝着眼,不敢再往前,待她看清来人的时候,久违的寒意重新涌遍全身,她冻得开始忍不住颤抖,骨头疼得难以忍受。

    祝煜就攀在绳子那头,双唇哆嗦不止,见到闻霄,他也是惊奇,“闻霄?你……你不是在画中吗?”

    闻霄深深合上眼,再睁开的时候,仍然是祝煜那满面晦气的脸。

    闻霄用若不可闻的气音道:“难道我回来了?”

    祝煜艰难地朝闻霄爬去,磕磕绊绊吐出一句,“所幸你回来了。”

    “不对,你为什么从缘中仙人的居所出来?”

    “什么居所啊,我出了洞一直走,就到这里了。”

    随着两个人越来越近,红线晃得也不断剧烈。祝煜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差了,比寒山冰雪还要苍白。

    闻霄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坠下去,只得先稳住身体,“你先别乱晃,马上要掉下去了!”

    “好好好,我不动。”

    祝煜声音几乎是哆嗦着滑出嗓子。

    闻霄疑惑地望着他,“你……怎么了。”

    祝煜一脸绝望,“我怕高。”

    他刚说完,想去抓闻霄的手给自己找点安全感,实在是没捉稳,从红线上坠落下去。闻霄见状惊呼一声,想要抓他,却抓了空,只把他额间的那根红白麻绳拽掉了。

    偏偏此时,身下的尘缘线悄然绷断,撞破一层层云雾,闻霄握着那根红白麻绳,与祝煜一同坠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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