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霄一嗓子吼完,整个人气鼓鼓地,仰着头望着祝煜跺脚。

    祝煜吓一跳,帮双手合十讨好道:“对不起,对不起,没想到竟是这么敏感的话题。”

    若说生气,闻霄也不至于,她只是觉得有些丢脸。

    闻霄自认不是什么聪明绝顶的人。

    兰和豫大她两岁,宋袖大她一岁,但总归他们都是一个屋檐下念书,多一年少一年不碍事的。

    兰和豫写得一篇好文章,提前就被君侯选走,没过几年祈华堂前一任的御史退休,她就顶了这个位子;宋袖则是天生就对那些石头和铜铁感兴趣,年幼在学堂就有神童的美名,担任铸铜司御事是理所应当的。

    唯独闻霄,一层层考上去,从轮岗小官做起,像是玉津官场一块砖,哪里缺人将她往哪里搬。

    如若没有闻氏渎神这档子事,她应当是最透明的存在,野心与抱负,或许五六十岁时候能实现一部分。

    并非闻霄当时安于现状,她已经尽力了,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八面玲珑的交际花和一手好文章。闻霄只是一个很努力的人,她比寻常人都要努力,期望着自己的努力能开花结果,哪怕是最微小的一朵花,她也愿意为之拼尽全力。

    入圜狱前,官员群考,闻霄是没放心上过的,她的勤勉足以让她应对任何一场考试。

    可在圜狱的磨难,出狱后又忙于右御史的工作,事情一桩又一桩,真的要考她,闻霄心里没底。

    闻霄传信给祈华堂的王小卜,送了些钱财。她从没干过这种龌龊事,即便是受牢狱之灾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行贿,就没想过此事敏感,竟然直接寄信回去。

    王小卜素来胆小,自然是钱财全数退回,又怕得罪右御史大人,便也把考题透了出来。

    回信里,王小卜真诚地问:大人,您深得君侯宠爱,就算考砸了,也不碍事的。

    祝煜听完事情始末,也是这么发问的。

    闻霄憋得脸上一片浮红,眼神飘忽不敢直视祝煜,“君侯可以包容我,我不能辜负他的信任。倘若他一味袒护我,我却不成器,也会让他难做。”

    “你倒是体谅他。”

    “祝煜。”闻霄抬眼,艰难地说道:“我知道他对你动过杀意,你没有追究,是你宽宏大量。我也知道你们之间的事情不是我能左右,现在我自愿夹在你们中间,我不期望你们任何一方让步,但我愿意真心对你们。”

    她是个爱脑子里上演小剧场的人,已经想到提携她的恩人和生死与共的爱人二选一这样可怕的场面了。

    祝煜挑眉,“若是真的要你二选一呢?”

    “那便让我夹在你们中间,消磨我吧。人活一辈子,说不好什么决定是对,什么决定是错,但是我期望自己,能在当下问心无愧。”

    祝煜爽朗地笑起来,疼惜地捋了捋闻霄的鬓角。

    他忽而觉得闻霄就像是一块玉,乍一碰冰凉僵硬,若是紧握在手心里,那也一定是通透温软的。

    “我不会让你二选一的,我与君侯也没那么大利益冲突。他对我下手无非是疑神疑鬼惯了,我不同这老头计较。”

    “可你差点死了哎!”

    “我这不是没死吗?我早就知道他那点算盘,他根本杀不死我,我是不会死的。”

    祝煜展臂,给闻霄展示了自己健全的四肢,“况且你不是说我不会爱人吗?”

    “嗯……”

    “这是我自己想的,不是兰和豫教的。爱不是让你抉择,而是我为你撑腰。”

    诚然,当时闻霄觉得老脸一红,胡乱答应着把这个公子哥送出营帐,心里却扑通扑通,数着锣声一直没睡着。

    闻霄揪着被角,反复想祝煜说这话的神情,越想越觉得胸口在发颤。

    她捂着自己的胸口,细数这一年,才发现不知不觉,和祝煜已经如此亲密,如何亲密到如此程度,她却浑然不觉。

    兰和豫认为,人之间的关系拉进,有时候只需要一瞬间。

    “我觉得,从他去玉津给你送赦免诏书那一刻,你应当就是喜爱他的。”

    闻霄惊恐道:“哪有那么快!”

    兰和豫道:“就是这么快!你看到他时候,是不是内心温暖又感动,百感交集,惺惺相惜?”

    “那倒确实如此……”

    眼前是一片尘土飞扬的荒场,一群奴工正在用铲子清理碎石,身上的汗水油光噌亮。

    荒场边上临时搭了个粗布营帐,闻霄、宋袖和兰和豫三个人就坐在营帐下乘凉。

    因是刚散了一场一会,三个人都有些疲倦,席地而坐也没个正形,歪七扭八躺倒一起了。

    宋袖也道:“我觉得是他先对你生了不轨之心,你再好好想想,他最早从什么时候开始主动?”

    闻霄思量了一会,待到奴工将一大块碎石移走,她才说:“在寒山,我们两个九死一生,被部落的人救走。当时要分开了,他拼命地喊自己的名字,期望我记住。”

    兰和豫恶狠狠拍了拍巴掌,“爱上了!”

    宋袖也微微颔首,表示认可。

    闻霄为难道:“也不能这么说……后续又发生那么多事……”

    “你想,这么多次生死与共,你们虽然关系没到那个地步,但是对对方已经丝毫不抵触了啊。”

    兰和豫分析道:“他又是打听怎么哄你开心,又是愿意照料你,说明他是将你放在心上的。祝煜这个人你放心,他虽然脾气臭,但绝对是个心思澄澈的好小伙,平日姑娘的手都没拉过,专门这么对你一个人。”

    “唔……”

    宋袖道:“小霄,是还在担心什么吗?”

    闻霄摇摇头,“我是大堰人,恐怕真的同他谈情说爱,也是抽短暂的时间见一面,平日还是分隔两地多一些。就像现在,我即将回玉津,下一次见到又不知猴年马月。”

    宋袖道:“这确实是个麻烦。不若看看能不能让他走动走动关系,帮你在京畿寻个闲职?”

    “去京畿吗?”闻霄愣了下,环视这一片荒凉的大地,叹息道:“算了。我还是喜欢我现在的工作。”

    兰和豫一把搂过闻霄,嬉笑道:“好在你们就算保持这样的关系,互相也不会嫌弃对方,能有安宁日子就很好啦!”

    “是啊,我很满足了,这是我在狱里不敢想的日子。”

    “哦对,你上次让我帮你看的卦,我实在是找不出,但我找了个近似的,你来瞧瞧。”

    兰和豫一把捞起袖子,目光在地上扫来扫去,宋袖眼疾手快,给她拨开块空地,她便在地上一笔一画,画个个扭曲复杂的符号。

    宋袖品评,“画的还挺对称。”

    兰和豫道:“的确是个很对称的卦,左右长得一模一样,这是和的意思。”

    “兰和豫的‘和’?”

    头顶飘来娇俏的一声问,宋袖听见便板起脸,身体僵得像是块烂石头,满面晦气地挪开身来。

    宋衿笑眯眯的,像是条不怀好意的毒蛇,挡住片日光站在闻霄面前。

    兰和豫笑着说:“对,是‘和’的意思。如若真是小霄你说的那样,这应该也是君侯内心美好的祈愿。”

    宋衿立即阴阳怪气道:“君侯可不会期望和平,他恨不得这世道乱成一锅粥才好。”

    宋袖终于忍无可忍,“你没事跑来晃什么?”

    “无处可去,找你们聊聊天,不行吗?”

    “少来这套,有这功夫不如把答应别人的事情做好,在这里讲话阴阳怪气,惹人恼火。”

    宋衿总是打扮得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宋袖喜欢清贵的衣裳,冷白的衫子,上面画着鸟雀墨竹,闻霄则是喜欢青绿、鹅黄,看上去整个人都是秀气大方的,兰和豫则好华美,衣衫要选绯红,上面也需得绣上牡丹等富贵花,奢靡却又不俗套。

    无论如何打扮,料子总归都喜欢选舒适又有质感的缎子。

    偏偏宋衿,穿衣只穿紫色,各式各样的薄纱,一打眼就能看到她婀娜的身体曲线。

    既是另类的,也是美丽的,不像是兰和豫那样落落大方的美丽,而是性感且直勾人心的。

    因穿了薄纱,宋衿也不愿沾上沙土,表情中透着些许的嫌弃。垂眼望着宋袖,“我答应什么了?”

    宋袖别过脸,“你自己心里清楚。”

    闻霄叹了口气,“你不是说帮我找闻雾吗?一会说有了踪迹,一会又说没了音讯,已经一年下去,如果你做不到,可以不要时不时送信来吊我的希望。”

    “总比闻大人你自己暗中派人去找,一无所获要好。”

    “你……”

    一时间闻霄觉得无语,站起身来,质问宋衿,“宋姐姐,我自问与你家无冤无仇,甚至还有些亲近,你何必同我过不去?”

    宋衿竟一把攥住闻霄的手腕,她手劲巨大,像是要把闻霄的手腕骨捏碎一样,“你以为我不着急吗,我比你急多了。你可以没心没肺做君侯的一条狗,我不能!”

    喜怒无常,还有暴力倾向。

    兰和豫立刻逮住宋衿的胳膊,“你休要放肆,那可是右御史,伤了她别怪我上报君侯治你的罪。”

    “我倒是忘了,你们祈华堂才是君侯的好狗。你既是君侯的狗,也是京畿的狗,当畜生还有优越感了!”

    兰和豫从小到大是被捧在手心的,哪有人这么羞辱她,一时也气急了,一把薅住宋衿的衣领。宋衿被她抓的身子一歪,手胡乱扯住闻霄胸前的衣襟,另一只手竟然抓了兰和豫的头发。

    闻霄见状,干脆也扯了宋衿的头发,如此三个人便彻底纠缠到一起了。

    “你给我放手!你若是把我扯伤了,我告诉左御史,你们都得死!都得死!”

    宋衿也不顾形象,尖声叫骂起来。

    远处的奴工纷纷放下手里的工具,眯缝这眼望过来。平日里这些大人们衣冠楚楚,行为举止儒雅有礼,今日这热闹倒是值得细品。

    兰和豫怒骂着,手指甲扣紧她的皮肉里,“你自己与你丈夫感情都不和睦,现在想着让他给你撑腰了?”

    “你才与丈夫感情不和睦!你马上放手,不然我刮花你的脸!”

    闻霄咬牙,手劲加大几分,“你再叫骂以后就做光头吧。”

    话音刚落,宋衿惨叫一声,“啊!别拔!”

    兰和豫咬牙切齿,“人渣,道歉!马上道歉!”

    “凭什么我道歉?”

    “你先动手的!”

    宋袖一把将三个人分开,与其说分开,倒不如说是将宋衿推开。

    “你闹够了吗?与其说我们是君侯的狗,倒不如说你才是!你自己看看牧州百里寸草不生,多少无辜的大堰将士死于火海?他们死前都想着要守住牧州,你却从没疼惜过他们的姓名吗!”

    宋衿踉跄几步,身上被挠出一道道血痕。

    几缕碎发垂在她额头前,冷笑起来。不知为何,她抬眼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

    近几日,日头的确不那么烈,以往都是恨不得将人烤熟,现在却温和许多。

    闻霄立即打了个冷战,方才打架火气上头,嗡嗡作响,现下瞬间清明一片。

    她想起君侯所言——太阳要熄了。

    “宋衿,你到底知道什么?”

    宋衿凄然道:“你自己心知肚明,闻霄,你什么都知道,却安于现状,要去装傻。”

    许是方才真的将她扯痛了,她眼圈有些许泛红,侧过脸去不愿意面对闻霄。

    “你不是惦记你姐姐吗?已经找到了,你用不了多久就会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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