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雾的模样,闻霄早已经有些记不清晰了。

    透过宋衿的脸,闻霄却又能想起半分。她忽然觉得,宋衿像极了闻雾,都是有一双极其梳理的双眼,都有些喜怒无常、离经叛道,甚至都不是个好姐姐。

    作为长女,闻雾既不与父亲亲近,也不与母亲亲近,她自小就喜欢骑射,很早就外出游历。

    只有很偶尔送来的家书上,能知道关于她的一些事情。她会把不同的叶子沾上水,黏在信纸末尾,家书拆开后,还能闻到草木的淡香。

    因此对于闻雾的记忆,总是一片清爽的。

    她还喜欢研究那些关于月亮的故事。

    闻家对历史的钻研似乎是刻在血脉里的,只不过闻霄喜欢的是朝代更迭,闻雾则醉心于光怪陆离的神话故事。

    小时候,闻雾会带着闻霄找月亮。

    闻氏大宅有一汪清潭,那时候闻霄还是个小女童,只有闻雾腰那么高。姐姐的身量已经有了少女的曼妙曲线,纤纤玉手触碰水面,拨开一层层的涟漪,拨碎了水面那轮圆日。

    “小霄,嘘……”

    闻霄不懂,眨眨眼蹲在她身旁,“姐姐,这分明是太阳的倒影呀。”

    闻雾便蒙上她的眼睛,“小霄,听说人神共生的旧日,众生都拥有一轮太阳和一轮月亮。”

    “若是见到了月亮,岂不是世界末日要来了!”

    “当时日月都能交替,现在怎的就不能?”

    闻雾搂着闻霄,思索了许久,道:“我想不明白为何再也见不到传说中的月亮,也不想不明白黑夜到底是什么。”

    她指尖的水一滴滴落在闻霄的肩膀上,闻霄便跟着她的思绪去想,越想越觉得恐慌。这是超出她认知的东西,她不敢想到底为何没有月亮,也不敢想东君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

    一种刻骨铭心的恐惧随着肩膀上的水珠蔓延开,闻霄一哆嗦,眼泪流了下来,嚎啕大哭。

    闻雾只是厌烦地看着她,并没有去哄。

    没过多久,她便骑着一匹马离开了家。她走的时候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留了封信,言简意赅地说明了去处。

    她要去找月亮。

    找那片可望而不可得的皎洁明月。

    想至此,闻霄抬手,指尖微微遮掩了片刻的日光。

    云车车窗大开着,刚好日光能流泄进来。

    她肖想月亮的模样,是否也会如同太阳那般光芒万丈,是否黑夜从此就不再危险,甚至能一起赏那片月光呢?

    “哎呦,这坏女人下手真狠,你看看给你抓的。”祝煜盘腿坐在她身边,碰着个白瓷瓶子,一点点往闻霄脖子上倒药粉。“胡思乱想什么呢?”

    闻霄笑笑,淡淡道:“没什么,想月亮。”

    “你又没见过,这可不是你能想出来的。”

    “我看未必。”

    祝煜手上动作顿了顿,“你见过月亮?”

    该如何解释她收获了闻氏一箩筐的记忆呢?闻氏的先祖曾是寒山下的铸铜人,的确是见过月亮的。

    没想到闻雾梦寐以求的明月,竟在一场荒唐大梦里浮现,闻霄觉得当真是世事无常,讽刺至极。

    “做梦梦到过。”

    祝煜道:“说来听听?”

    “无非是像东君那般住在月宫里,月亮是他的宫殿,他住在里面无念无妄,俯视众生。”

    “他就单纯住在那里,什么也不干?”

    闻霄点头,“是啊,他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只是一轮月亮而已。”

    祝煜手一抖,药粉倒多了撒在闻霄的锁骨上,“好啊,旧日的那些神都比我们清闲!”

    闻霄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问道:“世人不是都称呼他们为妖邪吗?”

    祝煜察觉到失言,干巴巴道:“一个意思,总归忒不公平。”

    闻霄道:“没什么不公平的。神本就是生于天地,他们因为存在而存在,不需要理由,跟没什么职务。你也说了,神是身份,仙才是官职。”

    “你当真这么想的?”

    “这不是板上钉钉的吗?”

    闻霄忽然觉察出,他们越聊越失言。

    从以前的谨言慎行,到现在处处妄言禁忌之事,祝煜的信仰似乎一点点剥离。他开始并不信任身边发生的一切,从小收到的教育正在和自己的内心天人交战。

    因此他总是反复确认闻霄那些离经叛道的话语,想给自己洗脑,到底何为正确,何为错误。

    云车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停在了中转的城池。

    闻霄活动了下脖子,“你不用回家吗?”

    “我都离家出走了,回什么家。”

    “那你现在什么打算?”

    祝煜抬手,勾起闻霄下巴,让她头高高扬起,刚好方便上药。“再去你们玉津玩玩呗。”

    脖子是脆弱又敏感的地方,触摸的时候能感受到温热的皮肤,甚至能看到青紫色的血管。祝煜不知为何,下意识吞咽了下,有些手足无措。

    闻霄撇嘴,“你们京畿的官真闲。”

    “闲不了,大王传信,让我休假的时候顺便盯着你们的受降仪式。”

    “仪式不是结束了吗?”

    祝煜道:“但你们的赔偿条例迟迟没有上报。”

    说起赔偿条例,闻霄忽然生出些得意。

    临走之前,她连熬几天,联同其他几位官员拟出一大套赔偿条例,君侯看过后愣是挑不出一个错,只道是这条例拟的好。

    药上完,闻霄接过瓶子,轻轻塞好瓶塞,“条例在两国盖好印的时候已经生效,就算送到京畿也改变不了什么吧。你们只是想要审阅,早一些晚一些不都一样吗?”

    祝煜觉出不对劲,敲了敲桌,“你这话不对啊,这是僭越。如若是京畿不准,你们的条例就是废纸一张。”

    “好吧,等到祝大人您收到条例,再慢慢审阅吧。”

    气氛忽然变得古怪起来,祝煜理了理衣摆,神情凝重地侧身,坐在座位的另一侧。

    两人方才的亲昵荡然无存,中间空出来的位置像是一道墙,压抑着人的心情。

    闻霄深吸一口气,“你我立场不同,就不要为这个拌嘴了。总归条例会送到你手里,到时候有错随你挑。”

    祝煜这才有些缓和,勾了勾她的小指。

    显然,闻霄的狠话放早了。

    云车停留的功夫,跑上来一个小官,大汗淋漓,气喘如牛,见到祝煜二话不说,两腿一软跪到二人面前,吓得闻霄一哆嗦。

    那小官两手高举,一支金色的卷轴躺在他手里。

    “祝大人,《北牧条例》请您过目!”

    祝煜疑惑地接过卷轴,那小官一溜烟地转身跑出云车,没了踪影。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祝煜看这条例,越看心情越沉重,先望了望闻霄的神情,又拿捏许久,最后满肚子话都憋了回去。

    可越往后看,他越焦躁,到最后将卷轴往桌上一摔,“这是你拟的?”

    闻霄道:“我负责商议和定稿。”

    “荒唐!狂妄!你们真是疯了!”

    祝煜说完,恼火地站起来,说一句话敲一下桌子,“你们这是要羌国赔偿吗?你们恨不得将他们国库都挖空!”

    “我拜托你理智一点。两国交战,我们虽是战胜国,也死伤无数,牧州是北方大城,一日之间变成片黄土堆。后续安置难民,战争抚恤,哪里不要铜珠?要这些已经算是少的了。”

    “他们国君新丧,正是经济衰退的时候,哪里年年给你们贡钱?”

    “我只为大堰谋事,羌国国君如何,我不在意的。”

    祝煜深深闭上了眼。

    闻霄说的没错,她是大堰的官,自然只是考虑大堰。可祝煜不能,祝煜要替大王分忧,要精通制衡之术,要将这七个国家理得均匀,才能有长久的安稳。

    祝煜道:“好,我且当你们是为了大堰着想,可你们要求人祭的奴隶由羌国供应,是不是太不把东……”

    他突兀地顿了顿,改口道:“太不把京畿放在眼里了。”

    闻霄冷笑了声,“十年一祭,对大堰实在是太过沉重,总归我们将人数凑足就是,到底是哪里的人口,你们京畿也要管吗?”

    祝煜一时语塞,闻霄便翻了个白眼,“未免管得太宽。”

    “羌国奴隶的性命,就不是性命吗?”

    闻霄一字一顿道:“那你想怎样?不祭了吗?”

    她还准备了一大肚子的道理,要和祝煜辩上一辩,要知道他们这些文官,最擅长的就是舌战群儒。

    偏偏祝煜好像被戳中了什么脊梁骨似的,失神道:“不是这样的……人祭不是这样的……”

    闻霄微微蹙眉,关切地说:“我并非有意凶你,是你先凶我的。”

    祝煜飞快理清思绪,一把握住闻霄的手,“闻霄,这条例呈上去会出大问题,我不在意什么东君什么信仰,但京畿不能不在意。到时候查到大堰渎神,一定会把定稿的人拉出来当替罪羊!闻霄!想想你父亲!”

    闻霄犹豫道:“我们从未抗拒人祭……”

    “重要的不是人数!是这些人的血脉!”

    “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祝煜舔舔唇,确认周围没人,才凝重道:“人祭从不是凑够人数去供奉东君,而是要让大地上的各种生灵,都献祭于它。”

    “为何必须是血脉,我竟从未听过……”

    “因为你们是人!你明白吗闻霄,人、动物都是有灵的,都是天地孕育出的,你们要随着天地的流逝一同流逝,你们是岁月的证明。”

    闻霄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要人一直随着因果繁衍,天地就会顺着因果运转,早晚有一天,天地会……”祝煜不想说这些,但他觉得自己被逼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方。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天地会重归混沌,太阳也随之陨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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