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霄是被一只马车拖回去的,它没有精美的车棚,只有一张粗糙的板子。闻霄躺在里面,就好像躺在棺材里。

    这其中并没有什么区别,闻霄的感官变得无比迟钝,连作出反应都费力。她后脑被马车颠得发疼时,才意识到自己坐上了马车,这时,她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回到玉津,人已经穿过了南坊。

    不能这样颓废了!

    闻霄咬咬牙,忍痛坐起身来,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片空房,往日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空无一人,透过窗子,里面阴暗一片,仿佛藏匿着什么。

    宋袖高抬起手,队伍停了下来,人们警觉地架起兵刃,心在紧张躁动着。

    闻霄太熟悉这种感觉了,警惕地看向四周。视线穿过雕花的空窗楞,黑暗深处静静走出一个个饿鬼,衣衫褴褛,浑身是血,衰老不堪。

    他们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七种不同的刑罚轮番降临在他们身上,促使他们盯着路中央的活人,像是盯一块肥肉。

    祝煜高喝一声,“别停下,快些走!”

    他伸手,将闻霄从马车上拽起来,与自己共乘一马,一行人向着望风楼疾奔而去。

    闻霄觉得自己的内心已经不堪一击,问宋袖,“苦厄从什么时候开始降临的?”

    宋袖面色有些难堪,似乎在为没能照看好玉津感到自责,“我也记不清,没有人敲钟,一切都乱了。”

    “没有人敲钟了?”

    闻霄知道现在胡思乱想不合时宜,但还是忍不住想起牧州的钟声。他们就是因为钟声,才会在驿站被饿鬼追逐。牧州已经彻底陷落,钟声又是从何而来?

    小队不知道绕了多少圈,才甩掉了追逐的饿鬼,兜兜转转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停了下来。所有人纷纷下马,驻足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百味杂陈。

    这是玉津的一角,以往是给无主的奴隶搭建的临时居所,如今没了奴隶,变成了贫民窟。

    一个个白布棚子连绵起伏,当风卷起帘子的一角时,能看到锦衣玉食的贵族们鸠占鹊巢,缩坐在里面休息。而贫民窟原本的居民,已经不知所踪。

    闻霄顿时觉得,自己所谓的废奴就是一场笑话,奴隶制从不是一道铁律,而是一堵无形的墙,只要神明还在,整个大堰的风气不改,奴隶就永远不会抬起头。

    但愿,自己开了个好头吧。

    闻霄下意识双手合十,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的时候,又窘迫地收回手。

    祝煜故作轻快地问道:“神明你都不信,现在是在求谁保佑呢?”

    闻霄苦涩地笑了,“现在还有人能保佑得了大堰吗?”

    “说的也是。”

    穿过一片片白帐子,人逐渐多了起来,大家各自忙碌着,端着厚厚的文书在狭隘的过道中穿梭,仿佛他们还在望风楼。

    宋袖介绍道:“望风楼被中了苦厄的人冲散了,我们把幸存者集合起来,搬迁到这里。曹大人说现在时运维艰,所以取名叫安康营。”

    祝煜惊叹,“一个难民营,你们也要正经八百地取个名?”

    宋袖耸了耸肩,“图个吉利。”

    “你们大堰人没救了。”

    他们继续往前走着,在一个帐子前撩起血迹斑驳的门帘,猫腰钻了进去。

    闻霄腿脚不方便,动作也拖地带水,人还没直起身子,就被人一把抱进怀里。这人身形婀娜,带着一股浓郁的香气,闻霄不需睁眼,就知道是兰和豫。

    她一把扳住兰和豫的肩膀,“兰兰!”

    兰和豫将她上上下下全看了一遍,感叹道:“真不敢相信,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祝煜不满道:“哪里全须全尾,只是没缺胳膊少腿而已。”

    兰和豫白了他一眼,“那还真得多谢祝大人一路护送了。”

    祝煜品了品这话,觉得不对劲,又说不上哪里不对,背着手离开了。

    帐子里就剩下兰和豫和闻霄二人,闻霄环顾四周,只有一张草席子,几个破木箱子,连最起码的生活起居都难以保证,也难怪外面遇到的官员人皆灰头土脸、素面朝天。

    但兰和豫不一样,她未施脂粉,衣衫染尘,却依旧精致漂亮,双眉不勾画依旧有着飞扬的弧线,丰润的唇也一如既往地杏红。

    闻霄不仅小声感叹一句,“你可真漂亮。”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兰和豫作势又扇闻霄的脑瓜,闻霄连连躲闪,顺势就坐在了木箱子上。

    祝煜阔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医官,提着一只笨重的药箱。他们对着闻霄和兰和豫行礼,“这个祝……”

    闻霄敛眉,语气十分强硬,“一并唤大人就是。”

    “是。祝大人要我们来给君侯看看腿上的伤。”

    说实话,这几个医官有些认不出眼前满头白发的女人是他们风华正茂的君侯,捏着药箱的手晃来晃去,有些犹豫。

    闻霄心里有些犯怵,还是抬起腿,架在木箱上,“有劳各位了。”

    兰和豫只是打眼一瞧,便觉得心惊肉跳。伤口在小腿,衣裤已经和伤口混在一起,虽没有结痂,干涸的血也已经和碎布混在一起,免不了皮肉之苦。

    闻霄素来是能忍痛的,别过头去,“帮……帮我捂住眼。”

    祝煜便俯身,轻轻盖住闻霄的双眼。

    身上霜雪般清冽的气息覆盖在自己的眼睑上,闻霄觉得十分安心。

    她开始尽量不揣测医官到底在做什么,只觉得腿上丝丝痒痒,并没有太大的痛楚,闻霄松了一口气。可没过多久,她觉得伤口正在被撕裂,身子不住地颤抖起来。

    闻霄咬紧牙关,疼得声音都打颤,“同我、同我说点什么!”

    兰和豫问,“你伤怎么弄的?”

    闻霄开始讲自己和祝煜这一路的奇遇,从乌珠国的幻境,到三三村的生活,再到他们如何逃上云车,如何逃回玉津。

    她靠精准的描述减轻腿上的疼痛,仿佛思绪可以将痛楚从脑海中挤出去一般。

    药粉洒上的那一刻,闻霄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发出声惨烈的哀嚎。她只能倒在祝煜身上,脖颈间全是黏糊糊的汗水。她觉得自己的眼眶是湿润的,可又有太多的事情比这伤更值得痛。

    医官开始进行包扎,换成了兰和豫讲述玉津的情况。

    同闻霄猜测的一样,随着第一只饿鬼出现在玉津,很快,玉津就陷落了,就像是牧州那般。人们受着不同苦厄的折磨,军队也开始失能,京畿人顺理成章地介入到玉津外围,虽是准备屠城。

    祈玄堂不敢与京畿人正面冲突,反倒是宋袖同那位傅大人意见相悖,最终,铸铜司的工人自己拿起武器,誓死守卫玉津城,这才让玉津的幸存者免遭屠戮。

    所有人都知道,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京畿的铡刀已经架在每个人的脖子上。

    兰和豫深吸一口气,“所以,如果真的如你们所言,化解苦厄的办法是……”

    祝煜脱口而出,“不是!”

    兰和豫立即抗议起来,“我还没说完。”

    祝煜竟有些怒意,瞪着兰和豫,语气十分跋扈,“我说不是就不是!”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你不就想说,化解苦厄的办法是君主殉炉吗?没有用的,若是把君侯献祭了就能化解苦厄,乌珠还会灭国吗?乌润从高台上坠下去,被他的子民分食,我们可是亲眼所见!结果呢?”

    兰和豫沉吟片刻,“或许,问题不在君主殉炉上。”

    “那在什么?”

    “你别一直问我,你也想想啊!”

    祝煜便一巴掌拍在木箱上,“我想了,答案就是,无论如何,献祭君侯都解决不了问题。”

    闻霄明白祝煜在掩饰什么。

    他怕自己殉炉,怕自己真的如乌润那般从高台上坠落,被饿鬼分食,连全尸都不能留下。

    闻霄无奈地笑了笑,盖住祝煜的手背,“别担心。”

    祝煜难以置信地望着闻霄,仿佛察觉出什么。

    “是什么改变了你?是京畿人吗?还是那些饿鬼?”

    闻霄摇了摇头,“我没有改变我的想法。”

    祝煜开始紧张起来,攥着闻霄的手,仿佛他一个不留神,闻霄就要离开了那般。

    闻霄的目光落在帐子前,帘子被风吹起的时候,地上坐着几个人,似乎是几个普通百姓,他们因为逃难灰头土脸,一家人抱在一起,回顾自己有了今天没有明天的一生。可他们的脸上没有惶恐,没有紧张,全是淡泊。

    他们在享受紧紧相拥的每一刻,哪怕下一刻就要分离。

    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头发也变得金灿灿的,他们坐在光里,一切都恬静美好。

    闻霄看着这样的画面,伤痛都被减轻了许多,她开始变得松弛,语调也变得柔软,“你还记得我们逃回来的时候,看到那些迁徙的羚羊吗?”

    祝煜目光一点点黯淡下去,“记得。”

    “一路上我在想,为什么不能将就一下呢?这里的草吃没了就去下一片,就算不够鲜嫩,总归饿不死。

    “后来我明白了,奔向自由的道路从不是坦途,总要有人付出代价。即便是流血牺牲,也要堂堂正正地、绝不凑合地活着。羚羊如此,我们亦是如此,这世间千千万万的生灵都是如此。”

    兰和豫忧心忡忡道:“那我也不希望你做这个牺牲的人。”

    闻霄明媚地笑了,“我不牺牲,我想试着谈判。”

    “谈判?”

    “对,我要见李芜。”

    她已经厌倦了用大王代指这个疯婆子,她更愿意直呼其名,因为没什么不能称呼的,喊一句又不会死。

    消息传出去的很快,玉津外围的京畿人立即给出了答复。

    他们说,闻霄会见到李芜,不需要等待她从京畿赶来,她立刻就能见到。

    闻霄在玉津门前等着,孤身一人,风猎猎吹起松散的长发,衣衫上凝结的血迹挥散开来。她看了看自己苍老的手背,想起离开帐子前,追问祝煜的话。

    “你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了,对吗?”

    祝煜从未露出这样的神色,无奈、忧愁、难以言喻的悲伤……他捏着红白麻绳有些松散了的穗子,道:“我知道。”

    “我也知道,我猜兰兰也想明白了。”

    “在这件事上,我和兰和豫保持统一战线,我们都不同意。”

    “所以才要谈判啊,我们还没到绝路上。”

    闻霄总是满怀希望,她相信事情没到无法转圜的余地,尽管玉津已经变成了一座荒城。

    不知为何,天色阴郁如墨,浓云翻滚,掀起阵阵疾风。闻霄掐指一算,刚好到了身体恢复的日子,可她没有感到任何改变,依旧是老态龙钟、疲惫不堪。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闻霄仰起头,竟在云中看到一张脸。

    听闻京畿的大王之所以是大王,在她称王的那一天起,她便成了东君最忠诚的信徒。她能够传递东君的神谕,甚至能借到东君的力量。

    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李芜的脸悬在她头顶,闻霄在她面前也不过一根睫毛大笑。她挂着慈悲的假笑,眉眼低垂,强烈的压迫感铺天盖地袭来,仿佛这个女人一张嘴,便能吞下整座玉津。

    李芜道:“闻侯,不知你是否有所改变?”

    “改了。”闻霄抖了抖衣袖,风吹身边灌过,发出飒飒的响声,“收了你的苦厄珠,我随你入京畿。”

    李芜并不在意她用词猖狂,“我要你来做什么?”

    “只要我还是君侯,大堰便听我的号令,你挟制了我,想要什么不就有什么?”

    李芜摇了摇头,“闻侯,你不明白我要什么。”

    “我明白,你想要稳定。你赶走了谷宥,费尽心思做上大王的位置,现在却被大堰要挟。大堰有云石作为倚仗,已经超前你们太多,你不得不怕。”

    “京畿的实力,不需要云石来作为依靠。”

    “收了你的苦厄珠试试呢?”闻霄不屑地笑了,“你挟制了我,大堰会服服帖帖,再也翻不起风浪。金银财宝、云石云车,甚至是飞云矢,都会流水般的进入京畿,你们再也不用担心被任何一个国威胁,你们永远是最强的。”

    李芜摇了摇头,“闻侯,这不是我想要的。”

    她叹了口气,在闻霄眼里,便是神明般的巨人对着她吹了一阵狂风。

    “这是个礼崩乐坏的时代,我们都被权利、被新鲜的技艺改变了,忘记了最初的信仰。若是人人都不信仰东君,我们赖以生存的一切,又该如何维系呢?”

    闻霄心里涌起恶寒。

    京畿在意的从不是威胁它的列国,而是破坏了整个神权体系的异类!

    只有血的教训落下,世人才会警醒铭记,东君的神罚会平等落在忤逆者身上。人们必须保持谦卑,垂下头颅,继续奴颜婢膝地苟且偷生!

    闻霄声嘶力竭地对天吼了起来,仍不敢相信,这个世界原来是这个模样。

    “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大堰活下来!京畿落后太多,你想拿我们震慑蠢蠢欲动的六国!”

    “亵渎了神明,难道还有回转的余地吗?”

    “什么神明!李芜,你怕了,你害怕了!”闻霄手指着天空中李芜的面孔,高声怒喊道:“你怕人们不信东君,你这个大王也做不成了!你明明是人,却站在神明那边!”

    李芜斩钉截铁道:“人本就该站在神明那边!”

    “人就是人,不需要倚靠任何!”

    耳边穿了一阵急促的声音,闻霄仓惶回首,看到宋袖朝她急奔而来,“附近发现一群饿鬼,数量很多,不能逗留了。”

    再看天边的李芜,脸上挂着得意的笑,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闻霄顿时感到无力,她的一生,似乎没办法堂堂正正去做些什么,总是在求之不得,求而不能。

    她绝望地抬起头,“玉津近十万条人命,大堰有千万条人命啊!”

    李芜云淡风轻道:“没有人能忤逆东君,千万人命,又算得了什么?”

    李芜笑了笑,抬起了手,仿佛捏着一颗珠子,可仔细一看,手心里什么都没有。

    “大堰君侯,历史会铭记这一刻。”

    李芜的脸在天边消失,化作一片碎纸般的薄云。

    与此同时,玉津门在一声巨响后,炸成一座庞大的碎石山。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玉津彻底化为了一座围城。

    闻霄被爆炸掀飞出去,仍是跌跌撞撞朝坍塌了的玉津门跑去,她手脚并用,想尝试翻出玉津,却根本没有办法做到。

    宋袖一把拉住她,“小霄,快走吧!”

    闻霄已经失去了理智,对宋袖哭喊道:“我们被困死了,我没有谈成,我失败了!”

    “他们没想让我们活下,这与你无关,我们先回到安康营,慢慢讨论,好不好?”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闻霄忽然捂住头,眼前全是逝去之人的面孔,他们的惨叫声不绝于耳,闻霄仿佛能闻到他们身上腐烂的味道。

    宋袖便端着她的肩,几乎要将她提起来,“闻霄!你是大堰君侯,你不能乱!”

    闻霄不住地眨眼,想尽一切办法来控制自己,“我明白,我明白……”

    “宋衿中了苦厄,马上就要变成饿鬼了!”

    “什么?”

    闻霄忽然冷静下来,打了个猛烈的寒战。

    “还有……兰叔叔,兰和豫将他缩在屋里,怕是过不了多久,也要撑不住了。”宋袖沉重地说道。

    闻霄再看宋袖的脸,觉得十分新奇。

    他什么时候从潜心钻研铜器的少年郎,变成一个满身血污、手里死死抱着把长刀的屠夫了。

    闻霄觉得心痛,宋袖的手不该是做这个的。

    一切都不该是这样的。

    她立刻又意识到一件更为可怕的事情——她本该保护好这一切的。

    宋袖意识到自己情绪过激了,换下来理了理闻霄的鬓角,“这一路,辛苦你了。”

    闻霄嘴角不住地下垂,颤声道:“走,我们回去。”

    他们骑上马,没有跑出几步,饿鬼便铺天盖地涌了上来。士兵们奋力抵抗,却仍是一个接一个被拉下马,他们的惨叫声被闻霄抛在身后,闻霄不敢看,也不愿看。

    安康营近在咫尺,已经不似往日的平静。人们慌乱地奔跑着,闻霄停在原地,有些分不清谁是人,谁是饿鬼。

    玉津最后的避难所也失守了,泱泱枯城里,人们同类相残,一起抱着走向灭亡。

    宋袖在人群中捕捉到了祝煜的身影,两个人眼神交汇,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对闻霄道:“我先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闻霄却翻身下马,腿上的伤让她没能站住,一头栽了下去。

    她吐了口血沫,跌跌撞撞爬起来,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在看一座陌生的城池。

    这里混乱,肮脏,危机四伏,人们面目全非,饱受苦厄的折磨,总归不是玉津的模样。

    云翳之下,一切都是灰蒙蒙的。

    闻霄掏出了那块万民巾,疼痛让手指有些脱力,微微一颤,万民巾就被风卷走了。

    她疲惫地笑了,心里却突然感到轻松,隔着喧闹的人潮,对祝煜释然地笑了。

    祝煜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变得恐慌无比,摇了摇头,仿佛在说着什么。

    不要。

    不要这么做。

    闻霄感到十分抱歉,自己好像蛮对不起他的。可此时此刻,这是她真心想做的事情。

    闻霄迈开腿,逆着人流,一往无前地向望风楼跑去。

    总有人要为这荒诞的故事画上一个句号,历史需要拨乱反正,今天也的确会被铭记。

    闻霄从未感到如此满足,松弛而又自在,她再也不觉得无力,没有人能够操纵她的人生。她要做些什么,要自己足够勇敢,要为大堰子民死开一条生路。

    闻霄穿过无数的饿鬼,她开始感到害怕,只能用瘦弱的肩膀撞开他们,推开他们。好在望风楼并不遥远,她可以看到古朴华美的小楼,屋檐上的铃铛仿佛已经等了她许久。

    奇迹的是,闻霄的身体开始变化,她变得充满力量,能够奔跑得飞快,她的呼吸终于顺畅了,能闻到浑浊的空气中还有几丝栾花香气,她开始耳聪目明,世界变得清晰明亮、焕然一新。

    闻霄一路冲上望风楼,穿过层层环绕的楼梯,直到玉津之巅。

    天下尽收眼底,壮丽的山川,林立的神像,还有数不清的苦厄。

    闻霄理了理自己的衣冠,从未感到如此地坦荡。

    她脚下的饿鬼,仰着头,仿佛对她的身体已经期待已久。

    闻霄朝前迈了一步,半只脚悬在空中。

    还在恐惧吗?

    闻霄想,已经不恐惧了。

    她从未想死,她也不会死,她会滋润一片子民,让大堰拔地而起,能够打碎苦厄的轮回。

    “闻霄!不要!”

    撕心裂肺的一声吼叫,近乎于惨叫,像是一条有力的系带,拉住了闻霄的脚步。

    祝煜赶到的时候,闻霄站在栏杆边。望风楼的栏杆破损了一块,刚好足够她跳下去。

    闻霄转过头,长发在空中飞扬。

    她彻底恢复青春了,变得明媚漂亮,变成了祝煜最初遇到她的样子。

    祝煜游走列国,天下熙熙攘攘的人都不过是京畿的脚下泥,他瞧不起任何一个君侯,也曾无数次问自己,君侯到底该是什么模样。

    此时此刻,他心中有了答案。

    要聪明,要勇敢,还要有一双坚韧不拔的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无所畏惧,所向披靡。

    可如今,祝煜不希望她所向披靡。

    “闻霄,不要,求求你。”祝煜近乎哀求,向她伸出手,连眼眶都红了,“你不要冲动,冷静下来,好吗?”

    “这不是冲动,我其实……想很久了,只是觉得对你很抱歉。”

    闻霄深吸了一口气,灿烂地笑了。

    “抱歉你大爷啊!你能不能别这么犟了,听我一次会死吗?”

    “不要说脏话嘛。”

    “我不说了,我不说了,你别动,我拉你过来,行不行?”

    “我没有被逼无奈,这是我希望看到的,我做了一个幸福的决定。”

    祝煜当真被逼到无可奈何,顶着恐高一步步朝闻霄走过去,“我跟你说,这不是什么幸福,都是错觉,你先过来,我不确定我能不能借到仙人的力量,我可能真的救不了你,你不要对我这么残忍,好吗?”

    “我决定再爱我的子民一次。”

    闻霄叹了口气,享受着年轻鲜活的感觉,对祝煜笑道:“祝小花,谢谢你,我很幸福。”

    “不要——”

    年轻的君侯身子轻轻一仰,如同折翼的雏鸟,从望风楼上一跃而下。

    她像流星般坠落,与百年前那个年轻的君侯身影重叠。只不过一个不甘,一个甘愿。

    这就是君侯殉炉的真相,要有一个人,在炉火般炽热的天地间,坚韧地承受人生七种苦难,仍然愿意爱着这个世界。

    因为爱这个世界,才能甘愿赴死。

    疾风急促卷过闻霄的身体,盖住她的感官。闻霄走过的二十三年,开始在眼前走马灯,一幕又一幕,最终定格在漆黑的圜狱。

    那是人生最可怕的一年,她没见过一点光,直到一个人替她照亮了黑暗,他惊才风逸,眸若明星,他照亮了闻霄已经彻底绝望了的人生。

    君侯身体坠落的时候,发出一声闷响,鲜血从她的身体流淌出来,她变得扭曲变形,粉身碎骨,饿鬼们争相冲上前,将她一点点啃食撕裂。

    祝煜没能抓住爱人的手,跟着坠了下来,他没有摔死,被斜长起来的一棵栾树救下。

    祝煜来不及感受身上的痛,拼命冲向饿鬼,不住地推开他们。可饿鬼蜂拥而上,越来越多,祝煜已经不敢想闻霄变成什么样子。

    他心如死水,只知道去扯开饿鬼,脑中已经空荡荡一片,蒙了层雾似的。

    饿鬼们忽然一个个冷静下来,轻轻地跪伏在地上,他们缩起身子,像是襁褓中的婴儿,最后躺在地上,安祥的睡了过去。

    玉津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君侯的残躯,血肉模糊,不成人形。

    祝煜推开熟睡的人们,一把捞起闻霄的身体,动作手忙脚乱,绝望地不知所措。他看到苦厄在人们身上开始消退,人们长出黑发,恢复了原本淳朴的样貌。

    雨滴从空中落下,一滴两滴,汇成一场瓢泼大雨,洗刷了玉津的血污。

    祝煜紧紧抱着闻霄的身体,仰天喊叫起来,仿佛身体中每一个器官都在接二连三裂开。他只觉得痛不欲生,恨不得立刻死去。

    他甚至看不清闻霄的脸,因为那张清秀明艳的脸,都被饿鬼们扯破了。

    祝煜开始绞尽脑汁想办法,他立即想到自己是仙人,于是深深吻在闻霄的已经破损的唇上。她身上的香气消散了,甚至连血气都没有,她像是要从世界上消失。

    “醒过来,醒过来……”

    祝煜手忙脚乱,掏出匕首,想也不想割开了手,把鲜血喂到闻霄的嘴里。

    “醒过来,马上给我醒过来啊!犟驴!为什么还不醒!”

    眼泪簌簌而下,闻霄始终没有睁开双眼,祝煜已经快被逼疯了,他果断拆下了红白麻绳,合眼念叨,“诸天神明,随便拿走什么,让她醒过来,醒过来!”

    不知何时,周围出现了许多穿着黑甲的人,他们脖子上系了块白纱,绣金栾花正妖冶地绽放。

    祝煜顾不得其他,抱着闻霄拼命催动自己的力量,“不该是这样的,我看过你的命,你不该死的,你不该死的……醒来,醒来!”

    这些乌珠人强行拖开了祝煜,祝煜便横起匕首,“滚!都别过来!”

    他就像是被刺激到了的野兽,随时都要和世界决一死战。

    祝煜挣扎着,突然看到一个人站在他眼前,可这个人不该出现在这里。

    谷宥仍是穿着那件皮子,在蒙蒙细雨里,莫名地给人安全感。

    她身上一尘不染,朝祝煜伸出了手。

    “缘中仙人,来,过来。”

    祝煜不知为何,捧着闻霄瘦小的身体痴痴地朝她走了过去。

    满城烟雨,朦胧如纱,他们踩着遍地狼藉水渍,走上了一条孤远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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