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无名之山中,生长了一片金灿灿的栾花林,栾花成串挂在枝头,仿佛诉说着遥远又古老的神话。

    栾花是有记忆的,记得沧海桑田的变迁,也记得人们的喜怒悲欢。

    一只精美的笼子挂在枝头,在栾花环绕下,笼子里的鸟轻轻从梦中醒来。她有华丽的羽毛,比栾花更要耀眼;她轻轻开口,歌声便在山间回荡。

    鸟儿被困在笼中,环顾四周,开始在啄着垂在笼前的栾花花瓣。

    忽然间,她停下了欢快的动作,听到天空中传来的对话声。

    一个熟悉的男子的声音,似乎十分焦躁不安,忧心忡忡道:“为什么还没醒?”

    “快了,快了……”另一人慢条斯理地答道,听起来是个曼妙的女人。

    “你总是这么说!”

    “这次是真的快了,你看。”

    一声急促的吸气声,小鸟朝天望去,除了厚厚的云层,如天罗地网交错的栾树枝,她什么也看不到。

    男子继续道:“你没有告诉我要等这么久。”

    “你不付诸耐心,又凭什么心想事成。你还是想想醒来该如何解释罢。”

    “没什么好解释的。”

    小鸟开始感到阵阵窒息,屏气凝神,尾羽微微抖动。她开始觉得这鸟笼十分恐怖,她是一个被豢养的玩物。

    她尝试着展翅,身体轻盈地伸展,似乎能够扶摇直上,只是没飞几下,就撞到了笼子上。

    小鸟开始感到不甘,拼命地撞着笼子,却始终没有办法撞开。她发出阵阵细长的嘶鸣声,不断向笼子外面的世界冲去。笼子深深嵌入她的身体,她承受了被切割的疼痛,血染红了金色的羽毛,可她仍是不放弃。

    那翅膀不断向笼外伸去的时候,小鸟看到的不是自己的翅膀,而是一只人类的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指腹上有提笔写字留下的茧子。

    小鸟愣了一下,把手抽了回来,忽然间,记忆不断涌入脑海:尸山血海的玉津门,满是饿鬼的牧州城,还有坠落的疼痛……

    天边男子的声音十分疲惫,轻叹道:“闻霄,醒来吧。”

    小鸟一个激灵,恍若一场大梦初醒。

    我叫闻霄,已经活了二十三载。

    闻霄恐慌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她根本不是什么鸟,她是一个人,赤身裸体被困在这只黄金笼子里,等着被人喂食。她握着金丝笼的时候,就像刀片划破手掌。

    闻霄惊恐至极,忍着疼晃着笼子,就算粉身碎骨也要从这里出去。

    金丝笼纹丝不动,闻霄已经顾不得其他,眼睛一闭朝着笼身撞去。

    “大人!慢着点,慢着点!”一个慢悠悠的男声道。

    这绝不是祝煜的声音。

    闻霄睁开眼,光线猝不及防冲了上来,刺得她看不清任何。她下意识伸手遮掩,却又被一只粗糙的手按住。

    那人似乎在诊脉,闻霄便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已经可以正常视物了。

    闻霄觉得头一阵钝痛,侧脸看着身旁的人。他是个有些年迈的老头,身后跟了个青年小郎君,二人容貌些许相似,应当是一家子。

    “大人,您宽心些。”

    闻霄觉得嘴又干又涩,干脆也不说话,蹙眉点了点头。

    老头却担忧起来,说了句“冒犯”,开始捻着闻霄的下巴左右打量。

    青年道:“舅舅,莫非是得了癔症?”

    老头道:“不会,面色红润,脉象有力。”

    他又探手,猝不及防在闻霄眼前拍了个巴掌,吓得闻霄一哆嗦。

    “耳聪目明,反应敏捷,没有癔症。”

    闻霄不知说什么好,为难地笑了笑,看了看周围,自己正躺在个雅致的屋子,陈设几乎与曾经望风楼的建明殿一摸一样,就连绯紫色的床帐子,金丝绣的被褥皮面,还有那炉鼎的雕花纹理都与建明殿别无二致。

    这里似是玉津,闻霄却能感觉到,这里根本不是玉津。

    闻霄用胳膊支起身子,四肢传来阵陌生的感觉,仿佛手脚胳膊都是新装上的。她伸了伸胳膊,撩起袖子,果然,栾花手钏闪烁着狡黠的光泽,手钏下皮肉干净,从未被伤害过。

    就像新长好的一般。

    顿时,闻霄慌乱起来,跌跌撞撞翻身下床,那滑稽的二人忙伸着胳膊、弓着腰拦她。

    年老的那个道:“大人,大人,您还好吗?”

    闻霄浑身没什么力气,却觉得十分轻快,她也不给这二人添麻烦,坐回去捋了捋额发、定了定神。

    “我很好。”闻霄扬起个文雅的笑,“你们二位是?”

    这二人对视一眼,年老的道:“我姓阚,单字一个冰。”

    “阚冰。”闻霄轻念了一句,越念越觉得古怪。

    名字叫看病啊。

    闻霄转眼看向那个年轻的,他也立即道:“我是他外甥,我姓池,单字一个尧。”

    闻霄挑了挑眉,“看病,吃药?”

    阚冰愣了下,堆笑道:“阚冰,池尧。”

    闻霄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有意思……这是哪儿?”

    “哎,这是阚氏药局。”

    闻霄叹了口气,阚冰立即补上句,“咱们乌珠最大的药局,包治包灵,虽然您是自己好的吧……”

    “我自己好的?”

    死前剧烈的疼痛重新闯进脑海,有那么一瞬间,闻霄似乎看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溃烂。

    池尧犹豫片刻,道:“呃……对,您这三年一直是在我们这里住的。”

    “三年?”

    闻霄终于坐不住,直直站起身来,“三年!”

    阚冰和池尧害怕地倒退两步,手忙脚乱应着,“啊对对对,三年,谷大人说您是二十三岁时候过世的,如今又活过来,应当二十六了。”

    “舅舅,女子都怕老!”

    “那……中间三年没过,还算二十三!”

    闻霄本就刚醒,头脑尚不清醒,如今更是当头一棒,茫然地四处张望。瞧了半天,实际上她什么也没找,她只是有些不知所措。

    三年,足以让王朝更迭,沧海桑田,她错过的三年,这天下到底姓甚名谁了呢?

    阚冰当机立断,一把捉住闻霄的手,闻霄只觉得轻微疼了下,一根银针就立在手背上了。

    “你做什么?”

    “迫不得已啊,我得确定您是清醒的。”

    闻霄恼火地抽回手,一把揪掉银针,“我好得很!”

    “也不好说,我再给您把把脉?”

    闻霄已经控制不住火气,瞪了二人一眼,他们有些犯怵,垂下头退到一旁去了。

    见他们像两只委屈的鹌鹑,闻霄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事情闹成这样也不是他们的错,她语气放缓,道:“抱歉啊,方才失礼了,我还有些没昏头,您二位别见怪。”

    池尧两眼一亮,不断摆手道:“无妨无妨。”

    闻霄犹豫了下,问道:“你们二位是乌珠的医官?”

    池尧道:“算是吧。乌珠多了些规矩,我们也不知道算不算官。”

    “那你们一定认识很多人吧?”

    “来来往往,都是病人,大人要找谁呢?”

    闻霄急切道:“我找一个名唤祝煜的人,白衣红带,额间有条红白麻绳。”

    阚冰立即答道:“祝将军啊,他在同谷大人议事,我们还没传信过去呢。”

    祝煜和谷宥?

    闻霄心里生出千百个问题,一种不祥的预感渐渐浮现,她开始不敢问下去,安静地躺了回去。

    阚冰试探着问道:“大人,不问了?”

    “不问了。”

    闻霄深深合上了眼。

    她挪了挪身子,发觉舒适得惊人。被褥十分柔软,应当是有心之人刻意铺垫许多层,她才能如此惬意地躺着。

    闻霄不用猜就知道是祝煜做的,祝煜这个人看似脾气暴躁,实则是个细致入微的人,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会收入眼里。

    那她离开的三年,祝煜应当是怎么度过的呢?

    他没有另觅佳偶,闻霄心里又涌上一阵悸动欣喜。

    闻霄开始抚摸着墙面,木质的床头,被面上凸起的刺绣……只要是能让她感受到自己还活着的东西,她都愿意去尝试。

    “大人,您在干嘛?”

    池尧小心翼翼地问道。

    闻霄说:“活着真好。”

    “是啊,谷大人曾经对祝将军说过一句话,我参悟不透,但觉得很适合您。”

    “什么话?”

    “神明不会救赎任何人,但总有人会在绝望中救赎自己,谷大人她称此为……新生。”

    闻霄愣了下,盯着高悬的床帐瞪大双眼,不知为何两眼发涩,有些热泪盈眶的冲动。

    池尧问,“大人,您参悟透了?”

    “没有。”闻霄想起祝煜的样子,补了一句,“狗屁不通。”

    门外响起阵脚步声,路过之处兵荒马乱,带起一片混乱的踏步。阚冰顿时恐慌起来,“来了来了,快走!”

    “怎么走!”池尧也怕得不行,手忙脚乱地抱起药箱。

    “来不及了!”

    阚冰二话不说,打开窗子,竟翻了出去,留下池尧急得面红耳赤,最后拉开柜子,勉强钻了出去。

    闻霄不知来人是谁,总归不是什么好人,干脆卧倒回去,两眼一闭,开始装死。

    脚步声戾气十足,开门的动作倒是柔软温和,那人站在门口,却并未靠近。

    “滚出来。”

    他只是轻声呵斥,闻霄立即认出,这是祝煜的声音。

    池尧从柜子里连滚带爬出来,发出了叽里咕噜的声音。

    “将军呐……”

    本以为祝煜要劈头盖脸骂他一通,谁知他静默片刻,凶狠道:“滚出去。”

    “好好好。”

    池尧十分利索地爬了出去,他脚步还没走远,祝煜对着他的背影补了句,“谢谢。”

    池尧愣了下,笑道:“您客气什么,医者仁心,而且您也付钱了。”

    祝煜和煦地笑了,“知道了,快滚吧。”

    门被合上了,外面的嘈杂都被隔绝。

    闻霄是鼓了许多次劲,才睁开眼的,她一转头,就看到祝煜站在榻边。

    他似乎变了许多,依旧是高束着发,却比以往颓废了,一身白衣换成了玄色的甲胄,额上的红白麻绳歪歪扭扭。除此之外,他的面容更加成熟,以往的朝气不再,更多的是深邃与成熟,不带丝毫的人情味。

    闻霄想了想,道:“刚打完仗吗?”

    祝煜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玄色甲胄,沉甸甸一身,难怪走起路来声音如此沉重。

    “不是。”

    “平日里还是不要穿着这东西到处走,这么重压得骨头都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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