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沾在人身上是化不开的愁绪。

    景安最终还是捱进了屋内,屋里不知何时燃起了安神香,清雅恬静,闻着让人心里舒坦。

    他褪去了先前的恍惚,三步并做两步,径直往桌案旁走去。

    沈荠拨着算盘,视线都在账本里,昏黄烛光映衬在她脸颊上,甚至能看清那颗小小的鼻尖痣。

    “饭搁在厨房的锅里头,已经热好了,你先用些罢。”

    “暂且放那,我还不饿。”

    景安缓了会,受凉的手脚总算回暖了,他坐在沈荠对面,眸中波涛汹涌,但语气却是如寻常一般。

    “宫里还相安无事罢?我这一下午眼睛跳的厉害,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他神色微动,眼底不知何时卷过一抹红,“没有,陪陛下下了会棋,没有与太后碰上面。”

    “那就好,下午鼎云居的人被一顿打,现下人去楼空,我打算将它买下来到时候把生意都挪过去。”

    “鼎云居?”

    这个时候沈荠才有空抬眼瞥他,却发觉他相较于下午脸色不大好看,以为是回来的晚被风吹着了,见计算的差不多了,不动声色将烛台往他那边挪了挪。

    “是,反正那边空着也是空着,想着换个宽敞地方也好。你不会不愿意罢?”

    她话锋一转,目光直勾勾的看着他。

    “怎么会?现在郑家闹的不可开交,怕是无人顾及铺子的事。你若是想要,此事我不会插手。”

    烛光将二人脸照的微红,沈荠累了一天身子早就疲乏,想早早沐浴就歇了。

    景安本就话少,但他竟破天荒的将沈荠叫住,语气低沉道:

    “阿荠,若是有一日,倘使你发觉自己身处迷障里,所有都是谎言,你该如何?”

    又是这个问题,沈荠只当他是连日劳心所致。心下一软,缓缓行至他面前,轻拥住了他。

    “怎么还问?总归你不会骗我。”

    她拥住他劲瘦的腰身,鼻间萦绕着淡淡的墨竹香气。

    景安感受着怀中人的气息,垂落在腰间的手不自觉的握了握,犹豫半晌,还是伸出臂膀来轻抚她的背。

    “是,我不会骗你。”

    *

    翌日朝堂上,靳奕还未来,平日里这个时辰百官都会寒暄几句,现在却噤若寒蝉,个个不吱声了。

    大多人在听闻了昨日的事情,有意无意的往左前方空出的位置看去。

    景安神色淡淡,在如此气氛下依旧面不改色,只是身后两人轻声议论的声音还是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真是怪了,人好端端的怎么就没了?”

    “天子朝堂,还需忌言。”

    这两句话不咸不淡的充斥着他的耳膜,景安心里并无太大波澜,他未料想到郑家的报应会来的如此快。

    昨夜子时,郑辽平自焚了。

    不知是不是如外人道那般,是郑宣致为了相位逼自家儿子入火坑,还是郑辽平为了父亲仕途心甘情愿赴死,一切都随着那张白布的落下成了迷踪。

    有与郑家交好从而知内情的人面色平静,实际脊背上沁了层薄汗。

    原来是郑辽平不知听信了何人的话,以为父亲要他的命从而保住自己的位置,只能想以做做样子假死来求得父亲怜悯饶他一命。

    与小厮商议好只待门里火势一起,就立马率众泼水灭火。为了苦肉计的真实,房门锁了个严实了,凭里面再嘶声力竭也出不去。谁知天意弄人,昨夜一场东风,水未至,火势先大了起来,众人灭火不及,竟将整整一座偏院给烧了个精光。

    郑宣致连同夫人闻讯赶来时,烧得只剩下几枝枯木了。

    郑夫人当场便晕了过去,郑宣致也是急火攻心躺在了榻上,连早朝也未来得及向靳奕告假。

    未免不令人唏嘘。

    叶亭贞自然对昨夜的事情一清二楚,他轻抚手上扳指,侧过脸对身后的景安道:

    “这件事不是你做的罢?”

    这件事自然是指郑家之事,叶亭贞语气低沉,辨不清是何情绪,景安摇摇头,平静的不像是作假。

    “禀王爷,臣昨日里一直在宫中陪着陛下,就算有三头六臂也算计不了外头的人。”

    叶亭贞闻此言又往空荡荡的龙椅上看了一瞬,眸中满是化不开的嘲弄。

    “昨日下午本王也在御花园。”

    他言罢轻哂了声,声音快要低的听不见。

    但景安还是听见了。

    昨日下午。

    御花园。

    一时间惊惧顺着他的脊背一寸一寸往上游走,将他钉在原地,掩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随着叶亭贞彻底将视线转向他时,景安很快掩好情绪,依旧是一幅云淡风轻的模样。

    “臣昨日贪饮两杯凉茶,身子不适。恰巧陛下去太后宫中用膳,臣想来御花园秋景如旧,特去观赏,恕臣眼拙未曾给王爷请安。”

    他言辞恳切,字里行间并无错处。

    叶亭贞将他望了望,随后收回了目光。

    眸底浓雾散开,他似笑非笑。

    “本王何曾说过要怪你?既然是伺候陛下那便好好服侍,毕竟身为臣子,咱们的身份不都是陛下给的么?昨日里本王也是一时兴起想着去瞧瞧,花都开败了,也没个看头,看来还是花房里的下人们倦怠。”

    他像是在安抚景安,实则一字一句都是在打量。

    景安一听反而放下心来,叶亭贞的用意应该是提点他不要与靳奕走得太近,目光也更加坦荡。

    他噙着一抹笑。

    恰巧靳奕随着首领太监登上了大殿,随着一声唱喏,众人皆跪地伏拜。

    待礼毕,叶亭贞的声音一如外头飒飒秋风,带着淡漠、事不关己的叵测。

    “回禀陛下,郑相独子于昨夜里过身,夫妇二人悲痛欲绝,念及郑相年迈,儿子做的事情自然也怪不到郑相身上,不若便让其归田养老,也算是不枉矜矜业业二十几载。”

    此话一出,那些本还在猜忌的人心顿时就放回了腹中。

    靳奕看着下方空出来的位子,没有一时回答叶亭贞,沉默起来。

    一个空位多出来了,就得有个人填补,那这个人又该往何处寻?

    景安也猜到这一层,他将众官不动声色打量一番,凭借昔日的印象,一时竟也找不出合适的人选。

    “叶爱卿果然消息灵通,那朕便依你所言,郑相功过相抵,就许他颐养天年罢。”

    他此番言语忒不客气,苏直在底下暗暗心惊,一双眼在叶亭贞与靳奕身上瞟,两个人仿佛暗暗较劲,谁也不让着谁。

    只是靳奕年纪尚小,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做不到不形于色,故而落在叶亭贞眼中只是个小孩把戏,暗自冷笑。

    靳奕见他嘲笑,更是心里窝着气,刚要把眼神收回时正巧暼到了站在叶亭贞身后的景安。

    他形容淡淡,对着靳奕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靳奕这才安心收回目光,不再打算与其置气。

    *

    好容易捱到下朝时,景安念及鼎云居之事,此时恐怕还得叶亭贞点头,脚步继而慢了些。

    果然待叶亭贞与旁人寒暄完毕,见景安还在前头,心头微动便让人请他往王府走一趟。

    景安看着意料之中的邀约,没做他想。

    从皇宫至摄政王府也不过一两柱香时光,待景安下轿时却发觉门外已停了一辆玄色马车,上面旗帜上淡淡写着个“陈”字。

    “这也是本王邀请的贵客,想来你们应该认识。”

    侍从将门打开来,待进门去,有侍女服侍叶亭贞将身上披的大氅取下,又端来盆水与他净手。

    景安跟在身后自然有人服侍,虽说未至冬天,但天气尚冷,身上这件大氅是怎么也不想脱下来的。

    叶亭贞这厢刚擦完手,回头就见景安还在踯躅,于是解释道:

    “本王原本畏寒,后来不知吃了哪位大夫的药,身子渐渐强健起来倒是爱出汗,因而刚一进府就得将厚重的衣服褪去,否则非要闷出汗不可。”

    景安心里犹疑,王府里就连侍女都穿上了轻薄的冬装,他怎地就如此单薄?

    还未等他作出应答时,又被方才的事情给牵住了心肠。

    那道浅浅的“陈”字,不得不让人警醒。

    小路径斜,日头打在一方竹林投下浓密的影。

    二人一路无话,快行至正厅时,忽闻一阵脚步声。

    “微臣给王爷请安。”

    景安猛然一震,心头微颤,这个声音喑哑,一如粗粝的磨石,他竟觉莫名熟悉!

    “小陈大人,不必多礼。”

    景安抬起头,在正厅门口站着等候的不是陈辞周还能是谁?

    他虽是对着叶亭贞说话,但那一双眼似有若无向景安看去。

    景安一看到他,映入脑海的首先便是那蜀中水患。

    自上回景安被叶亭贞一道密诏召回了汴京,也就再没见过陈家父子。

    可如今还有一件棘手之事。

    采青大娘。

    景安的外婆。

    她日日徘徊在驿站门口,向过路人诉说自己的悲苦,只要有个有心人一问便知她要寻的便是景安。

    他那时脑子混沌,竟然忘记将她安顿好,只在临走前吩咐驿丞好生看顾她,不可被人欺侮。

    只是忘记了,这就如他代替“景安”身份路上的一根刺。

    始终是个隐患。

    若是旁人,便杀人灭口,绝了此等隐患。

    但他下不去手,真正的景安本就为他而死,自己万不能恩将仇报。

    只是这苦果,也要让他承受罢了。

    三人落座后,侍女将珍馐美食奉上,林林总总摆上了案几。

    叶亭贞坐于主位,微抿了口茶,先是与陈辞周寒暄了几句,无外乎是问陈雾良是否安好。

    “家父一切安好,劳王爷挂心。只是舟车劳顿实在疲乏,我等二人于昨日申时才至汴京,未能先向王爷请安,还请王爷恕罪。”

    叶亭贞摆摆手,饶有兴致的又看向景安,“本王记得你二人一同去的蜀中罢?”

    景安颔首,站起身向陈辞周揖手道,“小陈大人,许久不见。”

    陈辞周点点头,两人算是打了个照面。

    正待景安落座时,叶亭贞由侍女倒了杯酒,像是随口问了一句。

    “蜀中可有趣事?”

章节目录

与太子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一袖桃花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一袖桃花并收藏与太子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