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个字仿佛将他们整整五年来所有的痛苦、距离、不堪给抚平,将昔日的锦绣繁华与如今蹉跎苦难紧紧牵在一起。

    就像溃烂痈疮上刚结的痂。

    沈荠呼吸一滞,她忽然觉得心口一阵钝痛,好像被双大手使劲攥住,再肆意拉扯,最后七零八落碎的不成样子。

    每一个碎片,都是痛的印记。

    她想跟他说,这五年来,她没有一日不再想他。

    但如今只能被他拽着手,捂在他的心口处。

    感受那平缓而岑寂的心跳。

    她看着他的眼睛,想要从他的眼里读出点什么东西。

    景安那突然变得漠然的目光刺得她眼睛疼,她只能轻轻摇头,像是不可置信般。

    “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真容?”

    他摇了摇头,将她的手放下,自嘲道:

    “只不过皮囊罢了,有什么好看的?”

    沈荠感受着手上还残留的余温,呆呆的看着掌心,眼泪一滴一滴往手心汇去,蜿蜒成珠。

    她很想问他,怎么不再继续装下去?

    以一个陌生的身份在她身边装模作样,任由她差遣,在她面前伏小做低,吃尽了苦头。

    他是谁。

    他是太子啊。

    “是不是装不下去了?”

    沈荠闭了闭眼,她曾经有一丝私心觉得靳奚还活着,还在这世间某个角落中活着。

    没想到时隔五年两人再次以沈荠与靳奚的身份相遇时会是这个局面。

    “是啊,承蒙沈掌柜近一年的收留,孤也觉得装不下去了,这场戏唱的太累。”

    沈荠倏忽一笑,“你觉得我们是在逢场作戏?”

    近一年的相依相伴,无论是患难与共,抑或是惺惺相惜。

    从未掺假。

    可他偏偏觉得是在做戏。

    景安反问道,“沈荠,你心里在意的究竟是孤,还是景安?”

    这个问题如利刃般插进沈荠胸膛。

    外头天已渐渐昏暗,屋里因为没点上蜡烛,也显得昏暗。

    她心里犹如卷起凄风苦雨,惹得心头一片潮湿。

    他神情不像是作假,眼底带着冷意,浑身散发着凛冽寒气。

    他知道她心里一直有个故人,也知道她是真心实意爱着“景安”,但如果非要比较呢?

    可这本就是无解的难题,是他非要一头扎进这虚妄的欲海里,甘愿扮演一个替身。

    即使不知道她在意的故人就是他自己。

    世道多么可笑啊,兜兜转转,故人不识。

    可让她做个选择,她要怎么选择才不会把把自己置于难堪的境地。

    无论如何选择,他始终不是他自己么?

    “连你自己也说不出来,又如何能说服的了你自己。”

    他像是在喟叹,实际掩在宽袖中的手却在发颤,极力忍耐着一股从头到脚的悲伤,怕自己快支撑不住。

    否则就前功尽弃。

    “靳奚……”

    她试着张了张嘴,却发觉嗓音嘶哑,带着哽咽。

    他讶异的挑起一侧眉。

    “原来你心里在意的始终是他,在你心里,景安只不过是你的替身么?”

    景安轻笑一声,说不出是何滋味,扮演角色太久他快记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是早去的太子,还是现在的帝师。

    “让孤想想,如果你选择了靳奚,那你便是太子妃,倘若选择一无所有的景安,只怕你一辈子都要守在这里做你的掌柜。实在是,不好选呐!”

    “你何必说出这样的话?”

    不仅羞辱了她,也羞辱了自己。

    沈荠眼眶发红,任由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横流,她联想到这仓皇的五年,与眼前的靳奚,始终无法将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所以你不得已要暴露身份,是为了与我划清界限么?是不是叶亭贞对你说了什么,让你不得已而为之?”

    她像是从巨大悲伤中寻回一丝理智。

    是了,景安这么久都不曾露出破绽,如今北戎攻城,想必事出有因,否则他不会冒着巨大风险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她停止抽泣,待回过神来,上前一步拽住他的袖子。

    “沈姑娘未必想象力过于丰富,叶亭贞能威胁到孤几时?只是如今身如浮萍,饱受暴雨催打罢了。如今这血海深仇,孤一人也能报之。”

    他将尚在愣怔的沈荠手拂开,好似将与她的牵绊斩断。

    眼眶却微不可见的红了一瞬。

    他不得已背过声去,将冷的像一堵墙的背影留给了她。

    沈荠不可置信的往后退了一步。

    像是不死心,终是问了一句。

    “当年沈家出事之时,你可来寻过我?”

    他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嗤笑一声。

    “承明殿佳人如云,帝师不胜枚举,孤为何要寻你?”

    手却已经死死攥紧了。

    青筋暴起。

    果然还是最亲近的人,能轻而易举揭开她最在意、最无法逃避的痛楚。

    她冷笑一声,死命咬起嘴唇。

    “连你也信我是罪臣……之女?”

    听那如被水淋过的声音,景安内心煎熬,却始终无法点头。

    只要他点头抑或是应了一声,一切都可尘埃落定,那他今日的目的就达到了。

    但想起沈严昔日教导他的模样,却无法逼自己说出那个“是”字。

    哪怕鲜血淋漓,哪怕荆棘坎坷。

    他都无法逼自己点头。

    沈荠见他沉默,以为是默许,肩膀猛然塌了一瞬。

    “是啊,五年前你都没有寻过我,当初你见到我的第一面想是已经认出我来了,看着我这般做戏,实际一切都在你的掌握里,对不对?想必季沉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也怪我傻,看不出来你的意图。”

    景安硬着心肠,倏忽一滴眼泪从眼尾快速滑落,不见踪迹。

    他转过身,冷眼看她。

    “既然已经知道了,有何必再说这些苦恼?”

    沈荠手将眼泪擦去,鼻尖红红的,一直盯着他。

    好像要从他身上找出来与靳奚相似的地方来。

    五年时光,从一个青涩少年长成青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现在的他较记忆中更为高大,更加沉稳。

    什么都像,唯独那颗心已经不像了。

    “你走吧。”

    沈荠声音已经哽咽的不成样子。

    她给景安让了一条路,冬日的天黑得早,冷飕飕的风直接往屋子里灌,将挂在门上的棉布帘吹得噼啪作响。

    景安死死攥成拳,感受着巨大痛楚才不至于让自己失态。

    他的身子伫立不动,脚下却抑制不住的往前挪了挪。

    天知道他多想将沈荠揽在怀里,再将实情都告诉她。

    叶亭贞说的不错,战场上刀剑无眼,若他真的遭遇了不测,沈荠总要好好活下去。

    哪怕为了仇恨,也要活下去。

    此时院子红布飘摇,有根梧桐枝子被风吹得掉落,“啪嗒”一声砸在地上。

    断裂的声音,如他此刻的心。

    他不再犹豫,加快了步子。

    待景安与她擦肩逐渐往门外走去时,沈荠再也抑制不住,巨大的悲伤将她彻底淹没。

    她狠下心,不再看他。

    此时她只想倒在榻上,将眼泪全部埋在被褥里。

    谁知景安再次折返,伸出双手将沈荠从背后紧紧抱住。

    她挣扎一瞬,却被紧紧按在怀里。

    闻着熟悉的味道,她一阵钝痛,这种感觉比挖肝挖肺还要痛苦。

    他的怀抱不再温暖,却无比安心。

    但从此以后,他的怀抱片刻也不再属于她。

    “阿荠,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听着。此番我是要假借征战之名去边境,寻到谢瑾瑜与其汇合,找到谢家军残部共同击退北戎。若还能活着便率部打到汴京,取叶亭贞性命。若是不能活着也无妨,叶亭贞整日熏得香有毒,怕毒已经深入五脏六腑,也没多久活头。切莫执迷于仇恨,待此战结束,你便将铺子典卖,我已经在镇南置办了一处商铺,钥匙就埋城南最大柳树三尺之地。好好活着,那块玉你好好珍藏,倘若有一日落败,你也可靠它东山再起。阿荠,你若殉情,在地下我必不会与你相见。”

    沈荠早已哭的泣不成声,泪水将他胸膛沾湿。

    原来他早就将一切都安排了。

    抱着必死的决心。

    她伸出手抚上景安的手指,两人十指相扣,却被他一根一根将手掰开。

    两人分开。

    他双手握住沈荠的肩膀,看着她红得不成样子的眼底,一字一顿道:

    “若我活着回来,一定找你。若我战死,你再寻个良人好好在一起,倘若一个人也必得长命百岁。”

    言罢,他放开了沈荠。

    再无纠结的走出了厢房,随后走出了院子。

    再后来,脚步声渐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沈荠肩上犹能感受到景安手上的温度,她紧紧抱住双肩,缓缓蹲了下去。

    脖颈一寸一寸矮了下去,她将脸埋在膝盖中脑袋愈发昏沉起来,脑海里满是与景安重逢后的一点一滴。

    她还记得相见第一日的情景,他身负重伤,幸得命运眷顾,恰巧躲进了她的房中;他被周遭邻居质疑,她出来解围;他为背下棚舍贪墨一罪,被叶亭贞责罚杖刑,那时大雪清白,她与他的脚步布满茫茫雪地。

    一桩桩,一件件,全部冒了出来。

    在她脑海里莫名消失不去。

    叫她不得不一点点想起来。

    再无忘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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