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舍内,严嵩坐着,嘉靖站着。

    不是严嵩不给嘉靖面子,而是嘉靖太给严嵩面子,说什么都要让严嵩坐着答话,美其名曰年龄大了。

    这就是嘉靖,用到你的时候,那是真心疼人,用不到的时候,你就是夜壶。

    想想弃尸于市的夏言,严嵩心中就一阵叹气。

    世人都言夏言死于自己之手,自己哪有这本事啊。

    刑罚上了首辅,政治规矩被打破,对自己哪里是好事?

    虽然嘉靖很给面子,可难听的话严嵩还得说。

    “皇上,国库实在是拿不出钱了,您要说要粮食、要物资,北直隶的仓里还有些,但张经要的是实打实现银子,臣,真的有心无力。”

    嘉靖也知道,因此温言道。

    “阁老的难处朕知道,朕知道阁老操持国家已经很艰难了,但军国重事牵连社稷,还得辛苦阁老再费费心。”

    这哪里是费心就能解决的事啊。

    严嵩无奈之余只好拱手:“臣倒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阁老请说。”

    “可否削减宗亲们今年一半的爵禄,如此大概可省下银子三百余万两,够支持张经再接着打下去了。”

    听到这个办法,嘉靖沉默下来。

    宗亲爵禄,铁杆庄稼。

    这是一条祖宗家法,出自太祖朱元璋,老朱制定了一套完整的宗亲爵位传承制度,并且每一级都可以领取年俸,等到朱棣坐江山,因为得位不正怕其他藩王跟着学习,将宗族亲属的年俸再次提高,旨在以优渥政策来养猪,稳定自己的江山。

    经过代代传承,如今朱氏宗亲已经繁衍无数,成为吸附在大明王朝中央财政上最大的一只吸血虫,每年将近一半的国家财政都被宗亲们吃掉。

    嘉靖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开口:“国将不国,家将不家。”

    严嵩便言道:“国家艰难如此,只得这般无奈,待平了汪逆,可再慢慢偿付。”

    “此法,不行。”嘉靖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还是拒绝了这个提议,转而问道:“南京那边还有银子吗,能否先让南京筹措一下。”

    严嵩面色不变,摇头言道:“皇上,南京那也快打空了,账面上剩的银子只余寥寥,还要应付即将到来的夏汛,眼下已入五月,万一今年天不假恩,不知道又有多少府县要遭灾,南京也很难啊。”

    站在嘉靖侧后位的温祥脸皮抽搐一下,看了一眼严嵩,和后者对了眼神后低头,并未让嘉靖注意到。

    “原来南京那,也没钱了啊。”

    嘉靖紧跟着就想到了陆远:“那个叫陆远的呢,之前他刚刚到任,就给张经筹措了五十万两军费,这不是很好吗,能不能让他再想想办法。”

    严嵩这次倒是没有直接陈述难处,而是叹气拱手。

    “臣,这就给他书信一封。”

    “有劳阁老了。”

    嘉靖点头道:“温祥,送阁老。”

    “是。”温祥走到严嵩跟前扶起后者:“阁老请。”

    “臣告退。”

    严嵩跟着温祥离开精舍,一路上穿廊过殿走到大高玄殿的正门,温祥这才开口。

    “南京没钱了?”

    “没钱了。”

    “唉。”温祥叹出口气:“都难啊。”

    严嵩反手握住温祥手腕,老脸坚定的摇头:“再难也不能灰心,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和衷共济,以期共度时艰。”

    “奴婢明白。”

    温祥退了两步:“阁老且去忙吧,奴婢不送了。”

    “好。”

    目送着严嵩离开,温祥原地踱步了能有盏茶功夫这才回转精舍,嘉靖便问道。() ()

    “南京真的也没钱?”

    温祥含胸垂首:“是,奴婢看过东厂番子刺探的情报,南京眼下也不富裕,要不然也不会干出那件事来。”

    “倒也能说的通。”嘉靖挥了挥手:“你回司礼监吧,朕一個人静静。”

    温祥应下,退步离开。

    他一走,嘉靖便面露怒容,恨声道。

    “出来。”

    偏处一屏风后走出人来,正是秉笔太监黄锦。

    此刻的黄锦面容紧张,张口无措道:“主子。”

    “朕还是主子吗。”嘉靖扭头看向黄锦,双目逐渐泛红:“严嵩是外臣,他骗朕朕不难过,可是连温大伴也骗朕,黄大伴,你也是朕的大伴,你说,朕怎么办。”

    温祥是自幼长于兴王府,而黄锦则是长于北京,后被正德皇帝朱厚照赐给年幼的朱厚熜做伴读,俩人都是陪着朱厚熜长起来的伴身太监。

    黄锦是怎么都没想到温祥竟然会睁着眼睛说瞎话,在这件事上隐瞒嘉靖。

    南京有没有钱,他们司礼监管着东厂锦衣卫这个情报机关,心里最是门清。

    所以当嘉靖找来黄锦询问的时候,黄锦压根没想过温祥会骗嘉靖,所以如实相告,后嘉靖便让黄锦躲起来,自己询问温祥。

    主仆两人都没想到温祥会伙同严嵩撒谎。

    感觉遭到背叛的嘉靖很痛苦,他坐到了之前严嵩的椅子上,疲惫喘气。

    黄锦赶忙上前来去替嘉靖顺气,被嘉靖喝走。

    “去,回司礼监去,朕一个人待着,一个人待着。”

    “主子。”

    “去!”

    黄锦擦了一把眼泪,快步离开,回司礼监。

    一路冲进司礼监的值堂,黄锦便直奔看奏疏的温祥,又对值堂内其他几名秉笔太监说道。

    “皇上有话,尔等退下。”

    几名秉笔太监赶忙起身离开,同时关上值堂的门。

    等人一走,黄锦便大步走到温祥身边,苦涩道。

    “干......”

    “别人叫就算了,黄锦,咱俩都是陪着皇上长起来的,你不要如此。”

    黄锦于是改口:“老哥哥,您、您这是为何啊。”

    “为什么?”温祥抬起头,眼望穹顶长叹:“一时糊涂啊。”

    黄锦继续言道:“主子让我过去,精舍值守的太监都看着呢,老哥哥您回来,下面那些太监一定会和您说,以您的智慧,怎么会想不到主子叫我过去问话问的哪些,您又为何明知而故意欺君呢。

    南京有没有钱,能不能拿出钱,东厂锦衣卫的情报主子看一眼就都知道了。”

    “是啊是啊。”温祥点头:“是我糊涂,犯下这天大的错。”

    黄锦跪到温祥身边,拉住后者的袍摆:“老哥哥,您跟我去找主子认错吧。”

    “这个错,不能认。”

    温祥坚定的摇了摇头:“黄锦,以后你要好生伺候主子,另外,你要小心陈洪,他为人过于阴毒,你性格过于敦厚,容易吃亏。”

    黄锦啪嗒嗒的掉眼泪,温祥于是俯身拿丝帕替其擦去,笑骂。

    “都几十岁的人了,还终日哭哭啼啼的,让人笑话,去,洗把脸,将陈洪都叫进来吧,该办公还得办公。”

    黄锦扶着桌子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温祥,长叹一声。

    嘉靖二十九年五月初三,掌印太监、掌司礼监事温祥被贬南京,替太祖高皇帝守孝陵去了。

    黄锦以秉笔太监身份代行掌司礼监事。

    也在这一天,太常寺卿严世藩离开北京,向南京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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