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大安朝的首都长安下了一夜的暴雨,就连皇宫里也四处是积水。

    清晨,雨终于停了,宫人们开始于凤仪宫附近来来往往,似乎是在打扫凤仪宫。

    虽事发突然,但有主事公公临场指挥,宫人们倒也算是急中有序,可忽然间,一名宫女扔下手中扫把,迈开大步往邻凤仪宫西面的一座寝殿跑去,踩了一路的水塘,溅了不少宫人一身脏水。

    有资历久些的宫女直接停下手里的活,皱着眉去问主事公公:“公公,刚才那人是怎么回事?”

    她刚才还瞧见那小宫女还和陈公公说过话呢,结果突然间就跑了,故而她开口问陈公公。

    陈公公叹了口气:“她是贵妃娘娘身边的,来问咱家,咱家告诉了她近日前朝发生的那件事,这会儿估计是回宫禀报给主子去了。”

    “啊?”宫女大惊失色,一是没想到贵妃宫里的人也会被差遣到这里干活,二是担忧前朝那件事要是被贵妃知道……

    陈公公也看出对方脸上的忧虑,忙解释道:“迟早要传遍宫中的,陛下本就没打算隐瞒!”

    “可是……”

    陈公公用拂尘轻轻敲了她一下,严肃道:“没什么可是,干活去!主子之间的事少打听!”

    那宫女小声嘀咕着,悻悻地回到岗位中去。

    陛下此次征战回来,带回来一名来历不明的女子,这女子与朱贵妃眉眼相似,陛下还欲此女子为后,贵妃娘娘独宠那么多年,哪能受得了这种事?换作天下任何女子,恐怕都接受不了的。

    宫里其实不止朱贵妃一位娘娘,不过其他那些娘娘就未曾得宠过,听说不光是没有侍寝过,就连见过天子的娘娘都没几个,以往皇上只要待在后宫,便只留宿朱娘娘的寝殿,而今后,宫里怕是要变天了。

    ……

    “娘娘,不好了!!!”小宫女一路飞奔进金碧辉煌的宫殿,在朱鸢面前站定时,神色彷徨,声音嘶哑,“陛下他……”

    殿中端坐的女子容貌姣好,眉眼间尽管有一丝丝沉郁之气,却依旧难掩她的沉鱼落雁之貌、风华绝代之姿。

    “陛下不是回来了么?”朱鸢微愣一下,看向小宫女。

    看着自家娘娘茫然的眼神,小宫女顿时不知如何开口了。

    这件事要怎么说,才能不让娘娘太过伤心呢?

    与此同时,内殿还有另外一人,是宫里的御医,正在给朱鸢把脉。

    主仆双双沉默的间隙,御医把脉完毕,抬头看了看朱鸢,有些不确定该不该此时开口。

    朱鸢看出他的顾虑,主动问道:“大人,如何?可查出病因?”

    御医叹了一口气,心道娘娘此刻尚能心平气和,待会儿一听自己的诊断,可就不好说会是何种反应了。

    “若兰,你怎么也不说话了?”朱鸢将目光转移到小宫女脸上,“到底什么事?”

    王若兰当即跪在她跟前,两行泪刷地一下流出来,哭诉着说:“娘娘,宫里来新人了!”

    朱鸢微微一怔,斟酌着问:“是别人送来的,还是陛下自己……”

    “是陛下带回宫来的,关键是……听说那女子与您长相有几分相似,虽身份不明,陛下却已在班师回朝的第一日,就向众臣们提过,要立此人为后!”王若兰擦了擦眼泪,一抽一抽地道。

    闻言,朱鸢久久无言,只是一双长睫遮掩住了泛红的眼眶。

    “我们要怎么办啊,娘娘,宫里其他的娘娘无宠,再怎么也有世家权贵撑腰,可是娘娘背后却……”王若兰顿了一下,放低声音继续道,“却是前朝数不尽的骂名。”

    半年前宫宴上的事,她可还记得呢,当时有数名大臣喝醉了酒,指着游船上起舞的娘娘大骂“祸国妖妃”、“妖妃误国”之类的。可气的是陛下当时避重就轻地安慰了娘娘几句,此事便轻飘飘过去了,并未开罪那些胡言乱语的人。

    而今。

    朱鸢自己心中一阵翻涌,却还反过来安抚她:“什么都是听说来的,先不要这么慌张。”

    王若兰不停抹泪,“娘娘,宫里已经快传遍了,陈公公他们正在带人清扫凤仪宫,而且听公公的意思,陛下是要那位在册封前就住进去……”

    朱鸢沉默片刻,温声对她说:“好了,你下去休息吧。”

    王若兰却闻若未闻:“您要不主动去找陛下……撒撒娇什么的……或许陛下念及旧情,依然会……”

    “下去!本宫身体不适,要歇息。”

    朱鸢皱起眉呵斥道,眉眼间的沉郁气也加重几分。

    王若兰一怔,只得起身告退。

    宫殿内,佳人玉手扶额,连连叹气几许,片刻后才看向御医,“你呢,你有什么要说的?怎么,本宫得的不是什么绝症吧?”

    御医连忙思绪飞转。

    贵妃的言辞算不上多温和,但听语气尚可,可见是个懂得收敛性子的人。

    大概,这位贵妃不悦之时,对宫人都是这个态度。

    “回娘娘,您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有一些缘故在,近年来恐难有孕。”御医说这话时,双膝跪地,头低得快要磕到地上去。

    朱鸢敏锐地听出对方话里的迟疑,“是因前年小产的缘故?”

    “非也。”御医稍稍抬起一点脑袋,目光望向殿中的香炉。

    朱鸢也随他的视线往去,不禁鼻子一酸,那个香炉里的香,和整个寝殿用的香是一样的,每回都是陛下送的。

    此时此刻,一切尽在不言中。

    御医或许是担心自己被怒火波及,暗示过之后,没有解释什么,直接主动告退了。

    只留朱鸢一人呆坐在殿内,眼角一抹嫣红与泪珠相应,胸口剧烈起伏着。

    她对后位、皇子这些,其实没怎么奢想过,但她也没想到自己被多年的枕边人如何防备。

    入宫的这三年来,叶远待她是不薄,可她待叶远更是一番真心,叶远让她干什么,她都次次顺从,也未曾有过半分僭越,结果……

    真是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这一日,朱鸢把自己锁在寝殿里,不许宫人们近身侍奉,一个人静坐在香炉前,想了良多。

    她想起未入宫前,自己偷偷跑到厅堂外,偷听父亲与叶远的交谈,听到那个少年君主口中谈到自己的名字,自己还红了脸颊。

    也想起前年,刚刚有身孕万分欣喜又谨慎的自己,最终还是没保住那孩子,只能扑在叶远的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现今她却打了个寒颤,且忍不住深想——那次小产的原因是什么?是天意如此,还是……

    想到这,朱鸢将香炉推翻在地,似乎是想用满地的香灰,来强行打断自己内心可怕的猜测。

    先见到人再说罢。她如此安慰自己。

    *

    几日过去,朱鸢一直闭门不出,想等到叶远来见自己,却是没等到,而又不敢叫人去打听,他这些天到底在没在后宫。

    短短几日,对她而言却度日如年。

    她冷静地暗中分析:以往,叶远是不可能冷落她这么久的,看来大家议论纷纷的事,恐怕是真的。

    也是这几日,整个寝殿的宫人都已经知道皇上可能要宠幸新人的事,一个个都无精打采的,又怕朱鸢难过,勉强装作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就在整个寝殿都死气沉沉、一宫之主快要精神崩溃之时,一位皇上身边的侍从奉圣命踏入了此处。

    “娘娘,圣上口谕,明日午间两仪殿举办宫宴,邀您在宴上献舞一支。”侍从面见朱鸢后,恭敬道。

    王若兰等贴身宫女仿佛一下子看到希望,王若兰更是大胆开问:“陛下还有没有说别的?”

    论舞艺,王若兰自豪地认为,自家娘娘若称当世第二,则天底下没人敢称第一!陛下想必也是这么认为,才会让娘娘于宫宴上献舞的。

    身边宫女们都是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然而朱鸢觉得不太对劲,在侍从摇头之后,她仅道了声“妾遵旨”,依旧神色恹恹。

    朱鸢想,明日便是宫宴,要她献舞一支,纵使并无其他要求,这多少也是仓促了些,可不像从前,叶远不光会早早地知会她有关宫宴的事情,还会与她讨论宫宴的安排之类。

    到底因何为发生这样的变故呢?还真得见一面那位新人,才有可能知晓了。

    她向来是个理智的,只不过,毕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因此从备舞到入宴的几个时辰,她十分忐忑。

    当人不在状态的时候,技艺再精湛,也是没法将舞蹈完美呈现的,更糟糕的是,她偏偏是到宫宴上出了严重的差错。

    ——当时秋日高悬,朱鸢献舞献到一半,已浑身是汗,又一眼瞥见叶远与朱遥遥双臂交缠、作共饮合卺状,这些日子吊着朱鸢的一点精神气,在此刻骤然消散了。

    朱遥遥,就是那个来路不明、又与朱鸢眉眼十分相似的女子,朱鸢刚刚才听叶远介绍。

    于是,朱鸢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在意识彻底模糊前,她仿佛还听到一些声音。

    比如,那女子说:“难怪贵妃姐姐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

    叶远:“她不及你。”

    比如,宁国公说:“妖妃就是妖妃,竟会使这些手段来争宠!皇上切莫中了妖妇的奸计!”

    不知道是哪个部门的尚书说:“贵妃娘娘身为皇上的枕边人,一无皇嗣,二无贤德,自然只能跳跳舞,助助兴,可没想到现如今连跳一支舞的本事都没有了。”

    “德不配位!”

    ……

    这些叽叽喳喳的非议,不是现在才有的,从朱鸢入宫受宠起,便一直存在着。

    从前她得圣宠,这些软刀子只敢暗中膈应她两下子,算不上严重,而今,这些软刀子一道道连连向她袭来,她心中剧痛如剜心。

    好疼啊,即便昏倒了,也好疼。

    她家世确实不如宫中其他人,可她也是从小有父母宠爱着养大的,也懂得世情冷暖,听那些位高权重的朝臣们对自己指指点点,心里岂能不感伤?

    不过最疼的那一刀,还是叶远给的。

    既然他早有白月光,又何必来“招惹”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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