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散场,戏台上的人挥挥袖便轻飘飘地去了,远方的看客摸着自己的胸膛,他觉得那里空空荡荡,又好像有什么情绪要从心底里涌出来,溢出肺腑。人类将这样的情绪称之为悲伤,他不明白,只觉得神魂都要随着她一并消散。

    江灼雪第二日冲进了院子。

    他跌跌撞撞地一把推开了门,跪倒在她的门前,像一个不速之客。她的屋里立着一道插屏,隔着绢纱,阮瑟就躺在里边的床上,静静的,没声没息。被褥好好盖在她身上,缝里透出一只手,凝了霜雪一样,病态的白,一动也不动。

    他一时忘了关门,一阵突来的大风吹亮了窗下挂着的风灯,铁片碰撞在一起的叮当声连成一片绵密的海,几乎要把他溺死。

    阮瑟就是这样死了——她的侍女如实告诉江灼雪。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若是编的,那么她编造的本事一定栩栩如生。可实则她是一个不大会说谎的人,她识字不多,莫说说谎,连素日里交流都不大方便。那么她说的话便没什么可怀疑的了,阮瑟的确是死了,死在一个黢黑的春雨天。

    他哆哆嗦嗦地摸着她的手,可她的手无力地,冰冷地垂着。他又抚摸上她的脸,她的额发,她的容颜那样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最后他在她的枕头下摸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兵符——就放在一方叠的整整齐齐的,他从未来得及掀起的红盖头上。

    那盖头旁有一个小木匣,他颤着手打开,内里是一叠厚厚的纸张,密密麻麻,写满了他的名字。

    他捂着自己的脸,明明没有喝酒,却觉得自己彻彻底底地醉了。倘若有一面镜子,他就能看见自己轮廓俊拔的脸上,冷淡全然开裂,只剩下一种僵硬的神色,要哭不哭,要笑不笑。

    他看着她的尸体,后退几步,伴随着她的消亡,他在这世界上,俗世意义的那个“家”没有了。

    他从来都是这样,从来都是这样。她的爱太滚烫,也太危险了。他江灼雪是一块先天的冰,怎么能接住阮瑟这团烈火呢。

    暮春的天气仍然这样冷。竟是冰雪分毫未融,烈火先化为了灰烬。

    他已是喜怒不形于色之集大成者,无人乐见他的喜怒哀乐,他便没必要拿出来。他在情愫和灵魂周围筑起铜墙铁壁,直到被阮瑟打开一条缝——太浓烈的爱意成了一把叩开心门的钥匙。

    如今钥匙毁了,他的铜墙铁壁却伴着钥匙一并垮塌,倒在月色里,只留下呛人的飞灰。

    “瑟儿。”他半跪下来,当着一钩月,一角天,几粒灯,在屋檐上,在阮瑟面前。他头一次露出这种屈服的姿态,恳求的姿态,自出生以来,江灼雪从未流露过这等软弱。他的身子因姿态矮了一大截,他又只能仰望着阮瑟了。

    他开口,话语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哽咽,“你是我的一个梦么?”

    尸体怎么可能答话,她静静的沉浸在自己永恒安恬的睡梦里,她不回答,于是他通红了眼眶,梗着脖子问她,“瑟儿,你不想和我纠缠了吗?”

    他哑了声,低低地询问,“你很恨我吧,你很恨我吗?”

    他左胸口一块拳头大的地方尖锐地疼了起来,剧烈的疼痛叫他生出了幻觉,他朦胧地看见房间里有另一个她站了起来。

    她像素日里一样静静地望着他,瞳仁的颜色很深,黑得透不进光,目光沉甸甸地落在他身上。江灼雪莫名觉得脑袋有些沉重,更莫名的酸楚从喉头涌上来。

    他追问她,“瑟儿,你为什么不理我。”

    她只轻轻地笑着,笑着,抬起一只虚无的手,落在了他那双通红的眼眸上。

    “别哭,”她说,“我不恨你的。”

    江家二少奶奶死在了暮春的一场小雨里,江家二郎疯了。

    明日阮瑟便要下葬。按着她自己的意思,穿她年少时习剑惯穿的红色旧衣,打一口薄棺,她活着时能说的上话的朋友不多,死了也无需多余的吊客。

    江家二郎独自为她送行,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披了一身大红段子织就的礼服。在这年岁里,这是新郎官儿才穿的衣服。

    他备了两杯酒,一杯放在棺椁里,一杯自己托着。

    江灼雪望着棺椁里女人苍白的脸,温声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新婚夜上未能同你饮一杯交杯酒,算我欠你的,如今还给你吧。”

    江灼雪举起酒杯,与棺椁里那一盏碰杯,叮咚一声脆响。

    夕照从门外折进插屏,融融光辉拓在江灼雪的红衣上,落下一片璀璨光影。简陋得不大像话的灵堂中,升起一团暗橘色的氛围。院里已渐次挂起灯,好迎接将至的夜晚。

    对于江灼雪,他的天早就黯淡了,世上再升不起灯,也永久失去了第二日将升起的太阳。他要在茫茫无际的黑暗中,踽踽独行了。

    他古怪地笑了笑,仰头饮尽了那杯酒水,“瑟儿,为夫欠你良多,无妨,黄泉路上你且等上一等,等我追上你,慢慢向我讨。”

    一语毕了,江家二郎纵身跳进了棺椁里,紧紧搂住他那已经没了呼吸的妻。一旁拿着钉锤的小工犹犹豫豫,看向门外的江家大郎。江随言嗤笑一声,点了点头,“随他去吧,终归是那两个疯子自己的事。”

    京城茶楼里出了新的话本,说书人一拍惊堂木,谈起今日京中一桩奇事——江丞相家的二少奶奶发了急病,一夜之间便去了。江家二郎情深,竟是以身相殉,一并躺进了二少奶奶的棺材里,生生为她殉了葬。

    台下的妇人小姐们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交口称赞江家二郎情深。人群里,不知谁放下了茶盏,轻轻笑了一声。

    “愿他与她,怨侣终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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