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瑟不懂,亦不想懂,她困倦地扯过被子,一把蒙住了头。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穿着一身红色的喜服出现在她面前,他们恩爱非常,生了一个孩子,有他那样一双英挺的眉,也有她那样一双清澈的眼。他们婚后闲聊,她对他说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我们虽然成了姻缘,但你并不欢喜我。

    梦里的他若然觉得好笑,可还是将她搂在怀中,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这只是个梦,瑟儿莫怕,莫怕。”

    她不信,哽咽着说,“你可会骗我?”

    他仍然微笑,“若瑟儿不信,我同你拉钩。”

    梦骤然惊醒。

    她睁开眼,望见一轮璀然的月。有人将她的双手捆在了身后,两个肥硕的庄稼汉,狞笑着掰开了她的腿。

    她尖叫着蹬踹,可她的身子自打跪了那阴冷的祠堂后便愈发孱弱,如何能挣脱过两个壮年男子。

    没有人来救她,仆人,侍女,家丁,没有一个人来救她。她绝望地看向天边的月,月亮在地上摔碎了,扎进她的眼睛里,生生扎出血泪。

    梦里的人就在那里站着啊!他就站在屋檐上,周身披着霜沏出的月光,冷然瞧着她,他在笑。

    她也想笑,哪怕是再蠢,都该明白过来这是谁的授意。

    于是她真的笑了出来,她笑得凄厉,甚至吓退了那两个庄稼汉。

    她用一双仍然清澈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恍然想起很久以前,也是一个午后,他跟兄长一并去了她家,而她躲在屏风后面看他。就那一眼,就那么一眼。

    就那么一眼……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温热的液体溅到了她脸上,那两个男人死在了她眼前。

    她的夫君,她最爱的灼雪,拖拽着她的腕,将她狠狠摔在塌上,强要了她。

    她痛得仿佛周身都被人撕裂开,分不清是因为疼痛还是别的什么,她骤然落下泪来,眼泪落到了唇角,又忽然觉得想笑。

    她张了张嘴,将所有的喘息都吞入腹内,一语未发,她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对他说什么。

    她的脑海里那样乱,耳朵里也那样乱。

    以至于她未曾听到他的喘息声中失控地溢出那句她期待了太久的——我爱你。

    世界对她而言如此嘈杂,无数个炸裂的声音里,她忽然准确地,从中抽出了一阙《梅花三弄》。

    那是很远很远的时光里,陌生的人在弹着琴,陌生的女声在跟着轻轻和唱——

    “紫陌垂杨绕春柔,不明忧,怨情皱。陌路情钟,惟愿好梦长留。碧瓦飞甍当年事,人不见,江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莫回头,世间爱恨不长久。请君听,琴如旧。春江泪满曲东流,流不尽,几多愁。”

    她拖拽着自己的双腿,爬也似地回到了自己的雪瑟阁。素日里走惯的几步路对她来说那样长,她想到自己枕头下的兵符,想到同他一并回门那日的时光,想到自己为他做的那一碗他碰都没碰过的羹汤。最后她仍然想到他,他在幻想里逆着光走向她,春波雪霁,眉目潇洒,紧抿的唇衬着他深邃的五官,就像她刚爱上他时的模样。

    然后他对她笑了,于是她清晰地意识到,那不是他。

    她是应该恨的,应该恨些什么人,可她那样爱他,哪怕被他伤的体无完肤,她都舍不得去恨他。

    于是她真切地恨上了她自己。

    梦醒了。

    她什么都没有了。

    人的一生怎么能如此荒诞…怎么会如此荒诞。她孤注一掷地用自己整条性命来爱他,一生只做了这一样事,可从源头上……就是荒谬。

    她的窗纱外装着厅堂里的几亘远山,窗前养兰草的旧瓶子里插着一支杏花,而杏花边飘着一炉沉水香。场景很平淡,是她见惯的模样,她望着眼前平淡的一切,忽然想起那株被自己连根拔去的兰草,兰草被扔到院子里,被下人们扫去,它跟肮脏的污泥融为一体,它再开不出花了。

    她也开不出花了。

    这世上万事万物都如此平淡。活着是一件平淡的事情,死去也只是一件平淡的事情。花草都是要死的,人也都是要死的。曾经她杀死了一株自己亲自种下的兰草,如今她决定亲手杀死自己。

    “绿翘。”她平静地唤来自己的侍女,“去为我买服药吧。最好是甜的,若是真找不到,就要无色无味的,再买一包蜜饯,我心底已经够苦了。”

    侍女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流着泪艰难地摇头。

    “听话,听话。”她头一次做哄人的角色,轻轻地用帕子拂去了侍女的眼泪,“不就叫你去买服药嘛,怎么哭了呢。”

    “我很小的时候,阿爹总是看着我,连府门都不让我出。那时候我天天想着,要是有一日能离开家就好了。”

    ”我想要一条小舟,我自己就能撑的那种。我撑着我的小舟远去,耳边只能听得见风声,谁同我说话我都听不见。对岸有绿水青山,天河迢迢,那是一切自由的所在。”

    “然后我就遇见了他,你说,我怎么就遇见他了呢……看了他一眼,忽然就明白了那些年偷听的戏本子里,小姐与书生唱词中的爱为何意。好像天与地都融合在了一起,唯一的间隙里只剩一个顶天立地的他。”

    “我看着他,什么都不要了。尊严也不要了,我的小舟也不要了。什么天高海阔,什么自由,我通通都不想要了,他在那儿站着,我就跟他一道站着。我为他舍弃了一切,却发现一切于他而言都只是……一个错误。”

    “我爱他,哪怕到了此刻,我都仍然不可自拔地爱着他。好像此刻,我终于弄明白了一点点爱的门道,倘若他爱我,我爱他,我们应该一并上那条小舟的。”

    她微不可觉地叹了一口气,看着自己枕头下的那箱东西,眯起眼笑了笑。

    “说到底,他爱不爱我,与我这个人其实没有关系,与我爱不爱他也没有关系。他可以不爱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可同样不会爱我。”

    “我没有办法,绿翘,你说我还能去哪呢。放我走吧,我不在这儿待着,不污了他的地方。我自个儿走,我去找我的小舟,你帮帮我吧。”

    她说,“求你了。”

    绿翘抹着眼泪为她取来了药,小小的一个白瓷瓶。如她所愿,无色无味,旁边放着一小包糖渍青梅。

    她拿起那小瓶,没有片刻犹豫便灌进了喉里,一饮而尽。而后拈了一颗梅子,放在眼前把玩了片刻,又轻轻掷回了盘子里。

    “罢了。”她笑着说,“不必了。”

    她阖衣躺回了床上,安静地闭上了眼,抚摸着枕头下的兵符与那块已经旧了的红盖头,好像又回到了她新婚那夜的模样。

    她的意识开始涣散,有血从她的嘴角渗出,被绿翘用帕子细细擦净了。

    “灼雪...”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他站在她的塌前,于是她唇角弯弯的向那抹并不存在的虚影伸出了手,“你怎么来了?”

    “手怎生又如此凉?我给你.....捂捂。”

    她的一腔孤勇与热爱,全都埋葬在了春天的河床,如今她死得干净体面,宛如睡着了的模样。

章节目录

天祸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是鹿眠眠呀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是鹿眠眠呀并收藏天祸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