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雪上山那一年七岁。那一年里他爹入了魔,屠了某个小门派上下百口,他娘闻讯自废灵脉投了崖。

    全家上下只剩他一个小儿,孤零零地站在前来处理这桩案子的长老面前,冷着脸道,“我爹做下的恶事理应我来还,不过我现在只有一条命,要杀要剐,你们觉得如何解恨便如何来吧。”

    那时他怀里抱着他娘的灵位,人还没有桌案高,长老看他可怜,长叹一声道,“冤冤相报,何时才是个头,你既有心替你爹赎罪,不妨入我门下,他日修得正道,多行善事,方能了了这段孽。”

    七岁的少年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叩了一个头,唤了一声“师父”,很多年后他回想起这一日,才惊觉自己不过是从一条错误的路走上了另一条错误的路而已。

    墨雪入玄星宗的第一日,就遭到了来自宗门上下的蔑视,就连门前扫洒的弟子都会在他背后窃窃私语,“掌门新收的那个弟子,据说他爹屠了人家满门呢,真晦气,这种人居然都能入我玄星宗。”

    墨雪的身影僵住了,他回头望去,那两名弟子却又马上作鸟兽散。

    这才是第一日,之后的日子还有很长。

    他在操练中被师兄弟们无数次误伤,他的床铺上会被人贴心的送上许多“礼物”,连他的秘籍也会被旁人偷走。

    他们做这些时,他从不反抗,他麻木地认为这是一种赎罪的方式,而那些人见到他不反抗,次数多了,也觉得无趣,他们从欺凌他,变成了无视他,墨雪成了同辈里唯一一个透明人。

    ……

    他十岁那一年,小师姐回了山。

    师姐回山那一天,宗门上下热闹非凡,从宗门长老到新入门的小弟子,全都挤到门前张望这位宗门奇才。据说这位师姐从容貌长相,到剑术根骨,再到为人处世,全都无可挑剔,名声大到从不与人打交道的墨雪都听说过。

    然而听说便只是听说,他向来不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全宗门上下出动的大日子里,他仍然留在自己院中,练剑背经,定时修行,直到准备安寝时,他看见了一个坐在自己院墙上的女人。

    女人穿了一袭红衣,容色姝丽,明艳的像是一团山火,见他察觉到自己,便笑眯眯地从墙上一跃而下,行至他面前,摸了摸他的头发。

    墨雪已经很久不曾与人如此亲近过,霎时便红了脸,万幸夜色已深,旁人看不见。

    “我在外时便听说师父新收了一个师弟,可惜回山时不曾相见,师父说你性格腼腆,我便自个儿来寻你了。”

    她说着,从袖中掏出乾坤袋,抖了抖,掉出一堆墨雪不曾见过的新奇玩意儿。

    “喏,见面礼,我叫阮瑟,是你师姐,你叫什么名字?”

    他低下头,低声道了一句,“墨雪。”

    ……

    阮瑟回山后,很快意识到了墨雪被排挤的处境。早课上她皱着眉询问一旁的同门,“小师弟做错了何事?若是做错了,认罚便过去了,你们凭什么如此待他?”

    一旁的同门嗤笑道,“师姐你还不知道吧,他爹就是个魔头,他有个那样的爹,指不定他也是……”

    “住口!”阮瑟厉声呵斥道,“事情原委师父已经同我说过。师父带他上山,本就是愿结端善果,没成想你们在背后如此欺凌同门,若是再叫我发现,便统统罚去后山扫洒。”

    “我们何曾欺负他了?”那几人辩解道,“我们同他只是说不到一处去,说不到一处去也是排挤他吗?他又不是什么姑娘家。”

    “无妨,各位师兄弟说的没错。”阮瑟还欲再说,却被墨雪打断了,他的声音冷的像是山巅经久不化的积雪。

    “他们确实不曾欺凌我,大家性格不合,小师姐不必强求。”

    阮瑟看了看聚在一处的旁人,又看了看他,满肚子的话又咽了回去,到底只悠长地叹了一口气。

    ……

    自那日起,阮瑟就分外关照他,这位小师姐似乎格外地悲天悯人。他受的委屈本不是她给的,她却想要补偿他。

    墨雪已经不再习惯接受旁人的好意,她靠近时,他总是后退几步,冷着脸对她说,“小师姐,需要在意些男女大防才是。”

    阮瑟却总是笑一笑,“俗人才介意那些。既已入仙门,就要跳脱六界红尘才是,小师弟,你心思这样多,要何日才能修得正果呢?”

    正果,什么才是正果?世人都愿成仙,可仙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说不过她,只能被她拉着走。她教他修炼心得,带他去看自己养的老鹤,领着他去偷摘师父种下的灵果。

    她躺在树杈上看他舞剑,仰起头来饮酒,青梅酒落在覆了一层薄雪的地面上,无端让他的剑招错了一式。

    “错了。”

    小师姐摆摆手,从那支树杈上一跃而下。山风带起她天青色的衣袖,像是整个玄星山上短暂的春日都凝在了她一人身上。

    墨雪忽然觉得周身血液都在身体中跳动起来,砰砰,砰砰,如同有人用指节一寸一寸敲打他的全身,连心跳都不再是心跳,到更像是两柄剑在他的胸膛中相互碰撞。

    那时他还太小,不明白这叫“一见钟情”。

    ……

    那一年的秋冬换季时似乎格外冷些,墨雪跟着一众弟子下山采买,回山时却被落下了。他入门时日尚浅,并无属于自己的出入令牌,没有令牌便无法进入护山结界,那些人是故意的。

    他坐在街道旁给路人歇脚的长凳上,对着手心哈了一口气。下山时来的匆忙,他身上只套了一件薄棉衣,他人又瘦得如同竹节一般,衣服比他宽大的多,整个人看上去像个寒风飘摇的惨案。

    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他坐在那里,麻木地搓着手。他修行时间太短,还远远未到能用灵力护体的境界,寒风吹在脸上,似乎要生生刮下一层血肉。

    过了两个时辰,他冻得有些僵硬,站起来跳了跳,像是一只耍戏的猴崽子。路边窜出一条不知是谁家的黄狗,狗绕着他转了一个大圈,见了鬼的,他居然从一只狗眼中看出一点轻蔑和鄙视。黄狗停在他脚边的石块上,汪汪吠了几声,而后看也不看他,摇着尾巴大摇大摆地走了。

    墨雪对这条黄狗嗤之以鼻,目光却忍不住追着它一路向前,穿过狭长的弄巷,进入小镇。

    镇上人家的灯一盏一盏亮起,那些昏黄的灯光让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或许是这阵子小师姐待他太好,让他竟然以为只要自己坐在那里等,就会有人来寻他一样。

    墨雪把僵冷酸麻的身体从地上抻起来,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回山的方向走去,不知走了多久,他竟然看到一盏灯在山路上明明灭灭。

    更夫是不会提这么一大一盏灯笼的,他恍惚着向那盏灯走去,走近了,听见一个人急切地喊着他的名字,声音很熟悉,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是小师姐。

    阮瑟显然也发觉了他,打着灯飞快地掠了过来。那时她比他要高出许多,于是她蹲下身,将怀中的大氅系在了他身上。

    她并不说什么别的话,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又递过来一个暖炉。

    墨雪觉得自己本应说些什么的,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一股酸涩的感情浸泡着他的心,又涌上他的眼眶。那些一直戴在脸上的面具好像在无边的夜色中被人卸去,他又变成了一个丢盔弃甲的,委屈的孩子。

    他想,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他闷闷地吸了吸鼻子。阮瑟沉默地拽过他的手腕,拉着他往山门的方向走——原先她大概是想直接拽他的手,但被他避开了,他觉得太凉,说不定会冻得师姐一个激灵。

    他冻得太久了,连头脑里都有些眩晕,师姐带着他到了住处,看着他躺在床上,似乎对他说了些什么,但他耳朵里好似住着千百只蜜蜂,怎么也听不清。

    他想拉住她,想说师姐,你不要走。话到了嘴边,却又被咽了回去,他望着少女的背影,眼前的光忽然摧枯拉朽地消失。

章节目录

天祸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是鹿眠眠呀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是鹿眠眠呀并收藏天祸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