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他看见那些丢下他的同门鼻青脸肿地在自己院门前排成一行,低着头,咬着牙说对不起。

    阮瑟因殴打同门挨了罚,被长老们锁了灵力罚去扫清上山的台阶。

    墨雪用自己的月钱买了两坛酒去看她,而她只是不在乎地笑一笑,将那两坛酒都接过去道,“你还是个孩子,不到能饮酒的年纪,心意我领了,等你长大了我们再一起喝。”

    她说的无心,却让他心生向往——这辈子没有太多人真正在意过他,师父算一个,小师姐算一个。别人对他太好,他便容易把别人无心说的话放在心头。

    ……

    墨雪十五岁时,阮瑟再一次离开了玄星宗。

    那一年他从孩子长成了一个少年。他的剑练得很好,那些欺负过他的同门似乎也接受了他的存在,虽不热络,打照面时到底还会互相称呼一声师弟师兄。

    他的个头如同拔节的竹子一般疯长,比阮瑟都要高出一节来,可她总是当他还小似的,笑眯眯地想要摸他的头。

    墨雪不想再被当成孩子一样看待,又或者说,他只不想被阮瑟当孩子看待,于是他躲开了她的手,板着脸,郑重其事地说,“小师姐,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阮瑟语塞一会儿,旋即笑出了声,她笑起来的样子让人发暖,像是灵魂里长了个春天。

    “是长大了。我总觉得你还小,今日一看,到真像个大人了。”她拍了拍他的肩,发现自己看向师弟时已需要仰起头,不由得感慨道,“既如此,我走的也可以放心些。”

    “小师姐,你要去哪儿?”

    “去游历。”她说完便转身,挥了挥手,“下次回来时,我请你喝酒。”

    山风带走了她的声音,墨雪在她身后,对着那道被日光拉的细长的影行了一礼。那一刹那有某种冲动盘踞在他心中,他想上去拉着她的手,问她可不可以不要走。

    但他最终只说了一句:“师姐,一路平安。”

    ……

    她一走很多年,玄星山上的松柏都老了,山下镇子上的村民几代更迭,时间如同一汪沉静的深水,修仙者不知岁月流逝,墨雪觉得自己沉在这汪水中,像是一块经久不变的河石。

    ……

    闭关几个月,师父出关的日子就要到了。

    两年前师父练功走火入魔以后,身体便每况愈下,如今已经是风雨飘摇。宗门中的谣言一日多过一日,总有人说掌门之位就要换人来做,师父却还是支撑着,粉饰着太平。

    想要一步登天的人太多太多,师姐本是应该继承掌门之位的,但她常年在外游历,志不在此。墨雪看得见底下汹涌的暗潮,其实门中并不太平,如同一块好肉抛进夜里,总会惹来狼群觊觎。

    又至弦月挂梢,墨雪独自摸出房门,走入漫天夜色里。路过师姐那落了灰的小院时他的脚步顿了顿,站在门前良久,可最终还是未曾停下脚步,继续向前。

    弟子居所之后是一片悠长的竹林,穿过竹林,绕过雪径,再行一里便是松林成涛,再不远,就是师父闭关的清幽洞天,平常鲜少有人往来,是宗门内最为静谧之处。

    深更半夜,一个眉眼峻拔的皂衣男人靠在一株老竹上。见到墨雪来了,那人手中摇着折扇,半凉不热地笑了笑,“师侄真是让人好等,走吧,今日事成,你便是掌门座下的第一弟子。”

    墨雪做出一副惶恐的表情,一拱手,深深地低下了头,“全赖师叔抬举,弟子不敢痴心妄想,但凭师叔差遣。只是师姐那里……”

    有在意的人便好,人心有所念,便好拿捏。师叔心领神会,看他这幅诚惶诚恐的模样,满意地一合折扇,拍了拍他的肩,“放心,你如此在意你那师姐,师叔怎么能令你做那个恶人?”

    再不多言,墨雪赘在师叔身后,向掌门居所而去。只是师叔方一转身,墨雪脸上的惶恐便消去了,又归于平时漠然不惊的神色。

    ……

    他是无意中撞见他这师叔的好事的。

    大概是他在门中一人独来独往惯了,于同辈里真的没什么存在感,那晚他照常独自一人去后崖练剑,正好看见师叔把一个欺凌过他的弟子剥下了脸,抛下万丈高峰,毁尸灭迹。他观看全程时师叔都没有转身,而待他转身的时候倒好死不死被发现了。

    不过是一息之间,那手上还沾着血迹的男人便飞至他身前,一把扼住了他的咽喉,“小子,看了那么久的热闹,为何不救他?”

    “他总是跟我作对。”墨雪并不慌张,平静地接道,“我刚入山的时候,险些被他们要了命,他是我的仇人,我为何要救他?”

    “看来你也是个小人物。”男人放开了钳在他脖子上的手,阴恻恻地一笑,“很好,师叔当年也是个小人物。既如此,师叔给你两条路。”

    “要么,你就跟你那仇人一样,被剥下脸皮丢下悬崖,隔日自然会有别人顶上你的位置。”他伸手指向不远处的万丈深渊,“要么,就上师叔这条船,完成我的篡派大计,助我当上掌门。事成后你便是我坐下大弟子,风光无限。”

    “小人物,总是很难被人看见的。”

    男人的声音像是地狱中魅惑人心的鬼,他转了转自己的手腕,问他,“你就不想让什么人瞧见你吗?”

    ……

    墨雪选了后者。

    他不怕死,他只是不能在这时候死。他答应过要等一个人回家,答应过要跟她一起喝酒,他不能死在这里。

    师父正在静坐冥想,房里缭绕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是从香炉里蒸出来的。这气味有些像师父习惯的檀香,又有些沉水香的意思,并不是墨雪常闻的。

    师叔直接推门而入,师父也没有动静。墨雪跟在他身后,忽然觉得事情有些古怪,却不发一言,眼看着师叔掏出了一丸药,慢慢走向了师父。

    “师叔。”万籁俱寂中他忽然开声,师叔的动作停住,回头半阴不阳地一笑,“怎么了师侄?莫非这档口舍不得师父了?”

    墨雪说,“有一点。但更想不明白师叔为什么非要带上弟子,师叔连师父用的香都能动手脚,难道还会缺一个替你办事的心腹吗?弟子何德何能,如何只是替师叔办了几件不痛不痒的小事,就得了师叔如此青眼?”

    墨雪看见师叔的眼神复杂了不少,晦暗不明,他知道也许里面藏着很多暂时不能让他发觉的东西,比如阴谋和杀机。他更知道自己如今应该表现得功利多疑一些,最好再透露一点蠢。

    他再次开口,“师叔不会是打算让弟子亲手杀了师父,坐实罪名,彻底和师叔绑在一条船上吧?”

    师叔的目光闪了闪,转而一笑,“正是看重你这点聪明劲,那师叔也不搞那些弯弯绕绕的了,来。”

    他把那药丸塞进墨雪手里,“这是师叔特地为你师父从南疆求来的好东西,无色无味,食之暴毙,最好的医修也只能查出他是走火入魔真气逆转而死,师徒一场,你便亲自送他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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