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走到桥中间,除了脚底一条锈蚀的铁索,周身无任何倚仗,这一拽力道又大得出奇,她立刻失了重心,脚一滑便摔了下去。

    她反应极快,立刻抬手抓向铁索,但不料再次抓了个空——那鬼婴“啊呜”一口咬下去,铁索应声断了,一时金花飞溅,绷紧的铁索弹了开去。鬼婴抱着一头断开的铁索在半空中飞舞,得意得咯咯直笑,天真又阴邪。

    林羡渔仰面跌落,耳畔风声呼啸而过,她下意识看向唯一能救她的人,却看得心窝一凉,失望透顶。

    萧烬执剑在手,凌空而立,手腕微微一动,寒光一闪而过,冲着那鬼婴挥去。他神情专注冷凝,连半分眼色都未曾施舍与她。

    毫无疑问,比起她的安危,眼前的战斗对他来说更有吸引力。

    他出招又快又狠,那鬼婴倒也当真是身法诡谲,竟能避开大半,可免不了被他的剑光斩中足踝,惨叫了一声跑得飞快,眨眼间消失在铁索尽头。

    她就这么坠了下去。

    她失了修为,这么高摔下去,她必死无疑。

    林羡渔急速坠落,她看着飞快拉远的萧烬的侧脸,手指略微抬了抬,又颓然放下。

    是她期待得太多了。

    明知魔尊萧烬冷酷无情,重生后的她与他没有半分交情可言,怎么能指望他次次救她?

    更何况,她刚刚才窥得了他的秘密。他不动手杀她已是开恩,她既死路一条,于他而言是桩好事。

    她轻轻叹息一声,闭上了眼。

    心头忽然浮起昨夜她多嘴问他师承何人时,他陡然森冷下来的脸色。

    他连提都不想提她这个师父一句,可见恨之入骨。

    平心而论,她这辈子愧对好些人,可唯独对这个徒弟,她可谓挖心掏肺。三年前她迫于无奈罚了他六道罪己雷,可剩下那二十一道,她也是以血肉之躯,生生替他受了。

    死到临头,她也不必再苦思他究竟恨她什么。说到底,他在她面前跌落苍梧之渊,她也在他眼皮子底下坠崖而死,一来一往,倒是公平。

    可谓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忽闻衣衫猎猎拂动,她未及睁眼,便觉腰间揽上一只有力的臂膀,蓦地将她往上一提。

    她埋在他怀中睁眼,睫毛在他衣襟轻柔扫过,鼻翼冷香浮动。渊中山风刺骨,他怀里却温暖如斯。

    不知怎地,她忽觉得在他怀里嗅到了一丝别的气息,在冬日雪松的凛冽之外——像是来自曾经那个明朗少年,穿过三年岁月,在雪松梢上悄然洒落一缕冬日暖阳。

    他还是出了手。

    三年前她眼睁睁看他坠崖,而今情形倒转,他没有袖手旁观。

    对他的愧疚沉甸甸在林羡渔心头压了三年,原本随着她对萧烬的怀疑有所松动,又在此刻卷土归来。

    萧烬带她稳稳落下,放下手,看向前方沉声道:“它逃进了这里。”

    林羡渔抬头一看,不需萧烬多言,便明白了他指的是何处。

    他们已至对崖,身后是断了的百丈桥,身前一条石子路,弯弯曲曲,通向郁郁葱葱的后山山林。

    只是这片山林诡异得很。树木高耸入云,隔绝阳光,其中更是弥漫着浓郁发白的瘴气,愈到中心地带愈是浓厚。

    毫无疑问,这片山林有古怪,萧烬口中的它——即那鬼婴,很有可能藏身在其中。

    林羡渔走上前,抬起手感受了一下指缝间流淌而过的瘴气,道:“毒性微乎其微,进去看看?”

    萧烬微一点头,径直沿着石子路朝密林深处走去。

    林羡渔跟在他身侧,神情算不上紧张,甚至还有闲暇四处打量。

    说来也奇怪,萧烬这个人,有危险时跟在他身边便如同有了保护神,可没有危险时,他便是最大的危险。

    随时要人命的那种。

    这里随处都是参天大树,枝繁叶茂,遮蔽了光线,即便此刻尚在晌午,林中却隐天蔽日。起初还能看见光线穿透稀薄的雾气,从林叶之间洒落,走到深处,已是阴气沉沉,不见半分曦光。

    瘴气也浓厚得令人发指。

    周身一片白茫茫的浓雾,林羡渔此刻没有半分修为傍身,五感皆不敏锐,明明萧烬就在身侧,她却只能听到他的脚步声,几乎看不见他的身影,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

    她刚想开口唤他,忽闻头顶滴滴答答,像是什么东西打在了叶片上。

    下雨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她被劈头盖脸淋了一身。

    触感冰凉湿腻,似乎当真只是突然下雨了,林羡渔松了口气,还好不是什么毒虫蛇蚁,也不是暗器冰刃,否则以她现在的反应速度,定是死路一条。

    但随即而来一股浓烈的腥臭味钻入她鼻尖,她伸手一摸肩头,立刻欲哭无泪。

    比毒虫蛇蚁更令她崩溃的,是血,腐尸身上那种。

    臭气冲天。

    她猝不及防,淋了满身。

    这么多血兜头而下当然不是个好兆头,保不齐她头顶现在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她立刻便想呼救,但想到自己现在可能连发梢都在滴血,万一一开口这腐臭的血滴进嘴里,她宁愿一死。

    正打算就地滚到萧烬脚边保命,面前的雾气浮动,血雨戛然而止,一个人影凑了过来。

    萧烬道:“你怎么了?”

    声音近在咫尺,他已经凑得极近,才勉强让林羡渔认出雾气后的他,同样的,他也看清了林羡渔此刻的模样,话尾顿得很仓促,大约被她这副样子震慑得不轻。

    林羡渔知道自己眼下这副尊容很难令人接受,她将衣袖翻到里侧,用力擦了一把脸,顶着一脸的污血道:“首先我很感谢你没有把我当成鬼物直接动手。”

    顿了顿,她哭丧着脸:“其次我想问一下,你刚才为什么不拉我一把?”

    以萧烬的反应,他完全可以在听到动静的时候就将她拉出血雨范围,可他没有。

    萧烬沉默了一下,简明扼要道:“没有杀意。”

    因为没有杀意,所以没有动手的必要。林羡渔也曾是个高手,很明白对这个级别的高手而言,用杀意的感知来判断是否需要出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怪只怪他修为着实太高,而高手都如此自信。

    她只能长叹一口气。

    头顶已无任何异样,她抬头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近在咫尺萧烬的脸,白皙,整洁,美玉无瑕。

    这血雨只冲她一个人来。

    她扯了扯嘴角,自嘲道:“这鬼东西,还挺会捡软柿子捏。”

    怕蹭萧烬一身血,她往后退了一小步,才绕开他道:“走吧,早点走出这该死的林子,我得找个地方洗洗。”

    雾气之中蓦然探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径直摊在她面前,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

    她被吓了一跳,才听萧烬道:“害怕的话,握住我的手。”

    她看着面前这只骨节分明的手,又抬起自己两只血迹斑斑的手看了看,赧然地收回来在身上蹭了蹭。

    这么好看的手,还是不要弄脏了,有些暴殄天物。

    想了想,她拎着浑身上下唯一算得上干净的一块布料——腰带的一头,小心翼翼地放到萧烬手里:“谢谢,你牵这个就好了。”

    有了这条衣带,接下来的路她便走得安心多了。即便仍看不清前面的萧烬,但好歹能看见他紧握腰带的那只手,听着他沉稳的步伐踩在林间落叶上,沙沙作响。

    她能感觉到,他有意放慢了脚步。

    这人不发疯的时候,还是挺不错的。

    林间忽地起了一缕微风。

    山林茂密,风并不多见,更奇怪的是,这缕风拂过,前面的雾气中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

    叮铃叮铃,当啷当啷。

    不是树叶摩挲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什么东西轻微的碰撞,细细碎碎,越来越密集,仿佛投石入湖,波澜一圈一圈扩散开来。

    萧烬牵着她朝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又走了一阵,他顿下脚步。

    林羡渔朝他的身边走,边走边道:“怎么停下来了?前面……”

    话未说完,便觉一个东西从雾气之中飘了过来。

    她下意识偏了偏头,那东西从她耳畔擦过,晃了一下又荡了回去,圆咕隆咚,奇臭无比。

    竟是一只骷髅头。

    被什么东西吊在枝桠上,已经烂得只剩下森森白骨,两个眼眶空洞洞的,很是瘆人。那骷髅头荡回去,在雾气之中磕得一声脆响,又荡回来。

    林羡渔这才明白了方才那阵声响的来源——竟是两只骷髅头之间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那么多细碎密集的声音,这林子里吊了多少骷髅头?

    哪个变态在这里用人头做风铃呢?

    她也忽然明白了清风山百余名弟子头颅的去向。

    真变态。

    没给她继续吐槽的时间,眼前最近的那只骷髅头空洞的眼眶里,忽然亮起了幽幽红光,如同两盏极小的灯笼一般,穿透浓雾,透着极致的阴森。

    仿佛它忽然睁开了眼,红色的瞳仁直勾勾盯着她!

    与此同时,四周的骷髅头仿佛都接收到了讯号一般,接二连三的亮了起来,幽光有远有近,连绵不绝,看得人毛骨悚然。

    林羡渔头皮发麻,眼前的红色眼睛陡然剧烈晃动起来,霎时间尖叫声铺天盖地,震耳欲聋。

    “吱吱吱——吱吱吱——”

    高亢刺耳的尖叫之外,还有无数“扑哧”声,什么东西自浓雾之中飞快掠近,朝二人袭来。

    一个人影挡在了她身前。

    萧烬一手牵着她的腰带,一手转动沉渊剑,剑光连绵,浓雾中袭来的东西尽数被绞碎。

    有东西扑簌簌落在林羡渔脚边,她微微蹲下身子去瞧,才看清竟是几只蝙蝠的尸身,被剑光斩成几截。但即便如此,每一块碎肉都比寻常蝙蝠要大上许多。

    刚才亮起来的,便是它们的眼睛,这鬼东西竟将骷髅头当成了巢穴,也不知道吃了多少人肉,异变成这样。

    蝙蝠前仆后继,好一阵才平息下来,她脚边已密密麻麻堆了不少碎尸。

    林羡渔嫌恶地抬了抬脚,避开蝙蝠尸体,忽地腰间一紧。萧烬将她的腰带收紧了几分,指节几乎触及她的腰身,人也更近了些,浓雾里能看见他半个肩膀。

    他道:“有很多骷髅,你小心些。”

    林羡渔的视线从他的肩上一路向下,落在自己腰间那只手,耳尖绯红,心道:腰带这东西,果然不能随便交到人家手上。

    这感觉怎么都不对味,长这么大,她难得如此忸怩。

    看那些蝙蝠便知道,这一片地带,骷髅头多到数不胜数。虽然林羡渔看不真切,但时常能看见一个模糊的球状物悬在眼前几尺晃来晃去,清脆地磕碰声不绝于耳。

    林羡渔跟在萧烬身后,逐渐走过了中心地带,雾气开始稀薄起来,视线也越来越清晰,等终于走到这片山林边缘,林羡渔环视四周,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她视线所及之处,全都是密密麻麻的骷髅头,被绳索挂在枝桠上,随风轻轻晃动,有上百数之多。

    清风派的弟子们,头全在这里了。

    那鬼婴究竟跟清风派多大仇多大怨?

    一念至此,林羡渔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她再次环视了一圈骷髅风铃,问:“萧烬,你感觉到怨气了吗?”

    萧烬摇了摇头。

    这便是问题所在。

    人若横死,难免积累怨气,若像这样身首异处,怨气则大部分汇集在头颅之中。这林子里一百多个头颅,却没有一丝怨气。

    林羡渔五感衰弱,也许难以察觉,但若连萧烬都感觉不到,那便是真的没有。

    一两个便罢了,这么多头颅,早该怨气冲天,阴煞之极。眼下这种状况,怨气只有两个去向——被度化,或者被吸收。

    清风派灭门后没人来过后山,自然无人度化这怨气。那么,便只能是被吸收了。至于是谁——这一路走来,怨气最重的,便是那个鬼婴。

    若真是它,只怕比想象中更加棘手。十年前它便能将整个清风剑派灭门,吸收了这百人怨气,如今实力又当是何等惊人?

    可林羡渔隐隐觉得,前面那几次交手,鬼婴所展现出来的力量并没有如此夸张,除非——它在刻意隐藏实力,诱他们深入。

    它想做什么?

    林后山路宽阔,通向一大片高低错落的屋舍,当是弟子们休憩之所。林羡渔当机立断,带头深入。

    倒也不是她对那鬼婴将计就计,主要是她实在是忍不了这一身腥臭了。

    弟子们休沐的地方定能找到水源,只希望不要被污染,哪怕留给她一小片清池也好。

    深入后山,林羡渔直奔屋舍之中最大最阔气的那间而去,这房子修得如同一个小宫殿般,雕梁画栋的,就算没有清泉,修两个锦鲤池总不过分吧?

    可算天不负她,竟真让她在屋后觅到一口依山而建的石井。远远瞧见井中清泉如许,林羡渔喜出望外,冲过去,探头的瞬间险些将自己吓得一个趔趄跌进水里。

    若不是大致轮廓还在,她很难说服自己那个糊了一脸血比鬼还可怕的玩意是她的倒影。

    她将脸埋进水里一阵猛搓,总算清爽不少。洗完又犯了愁,脸上手上的污血倒是洗干净了,衣服上的怎么办?

    想了想,她将目光投向屋内,反正山上半个活人都没有,她借件衣裳穿,主人当不会怪罪?

    屋内陈设简单中透着贵气,打开紫檀衣橱一看,衣裳挂得整整齐齐,未曾蒙尘,有男服有女服。

    林羡渔皱了皱眉。

    男服倒是裁剪利落,但身量太大了些。女服颜色颇多,但都是质地华贵的广袖长裙,行动起来不算干脆。

    都到这个地步了,哪里还容得了她挑挑拣拣?她随意取了两件看得顺眼的长裙,又顺手拿了条床单,出来往井边树杈上一挂,权当做帷幔。

    想到萧烬就在一层薄薄的床单之后站着,林羡渔不由得有些脸颊发烫,但那鬼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她也不敢叫他走远。

    她拍了拍脸,硬着头皮褪下衣衫,做贼似的飞快将身上血迹擦净,换上干净的衣衫,才松了一口气,在井边坐下来,用井水慢慢清洗发丝。

    井水清冽冰冷,林羡渔边洗边打哆嗦,好容易洗净长发,拿衣物拭干后细细梳理时,无意间在水中瞥见一个奇怪的倒影。

    就在她身侧,靠得极近,趴在石块上小小的一团,刚好掩在她长发之后,余光难以捕捉。

    那东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水中的倒影,她视线在水面与它相交,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青紫的身体,扁平的后脑勺!

    那个鬼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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