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决定先废了他的武功,让他再也没有逃走的能力。

    —

    楚辞云昏昏沉沉中被冷水泼醒,他缓过痛意,抬眸看了看窗外飞雪,迷蒙的日光此刻成了象征着自由的奢望,他撇过脸看向身前的异族男人。

    北疆皇室尽数为独孤氏血脉,这次领兵侵占幽州的是大皇子独孤琰,这个异族男人是独孤琰手下的一名将领,多吉努。

    独孤琰对楚辞云略有耳闻,起初以为他是无能之辈便没多在意,北疆兵败才让他意识到这个少年的可怕之处。

    不单能屈能伸还目光深远,竟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让林全与并州军密谋合作,不可不谓是步步为营,运筹帷幄。

    听说他还武功了得,要数十个北疆兵才能将他抓住。

    这可不得了。

    对于独孤琰这种上位者来说,若是能将能人志士收入囊中,变成左膀右臂、同道中人自是最好,倘若不能,则要担心他会不会威胁自己的地位权势。

    很不巧的是,楚辞云属于后者的“会”。

    那独孤琰就容不下此人。

    太过可怕的人物,要尽早除掉,以绝后患。

    楚辞云上眼皮往下压了压,纤长的睫毛扑打在脸上,他打量着多吉努,哪怕他发着烧,脑子像浆糊一样,他也拼命运转着大脑,保持思考。

    多吉努受独孤琰的命令,来督视楚辞云挑断筋脉的过程。

    他见楚辞云醒了,也不说话,但示意旁边的狱卒上前。

    狱卒动作粗暴地将少年带到一间刑室,那里比普通地牢还要阴冷,室内有一张带固定手脚铐的铁床,床脚正烧着一炉火旺旺的炭盆,炭盆旁边放了一个拳头般大的铁锤,好几条粗细不一的铰链,还有各种形制的铁针。还有许多认不出的刑具。

    楚辞云一目扫视,脊背发凉,他已经意识到这次拷打的不同寻常了。

    十三岁的楚辞云啊,虽不似吕敬节说的那样娇贵,但也从未经历过这些严打,向来被保护周全的郎君如何受得住这些。

    他可以凭借过人的心性在被俘虏后有条不紊地制定计划、谋筹深远,也可以凭借温和的性情在北疆人与吕敬节中为自己谋得良好的生存环境,可在面对身体难以忍受的痛苦时,他要靠什么熬过去。

    他已经好久没有母亲消息了。先前有林全与他私下合作,楚辞云尚且看得见希望,没有惧意,可如今他孤身一人困于幽州,没有同伴,也没有与外界联系的机会。

    他要面临北疆人的屠刀,就像被摁在食板上任人宰割的羔羊,没有丝毫反手的机会,楚辞云第一次产生恐惧感。

    他大脑飞速运转着。

    “我阿爷来信了。”楚辞云被压坐在铁床上,平静地用北疆语向多吉努陈述这句话。

    靠着墙藏在黑暗中的高大将领现身,点了点头。

    “我阿爷拒绝了你们。”

    多吉努再次点头,他没有不耐烦,只是静静等着少年之后的话。

    “我若是出事,我阿爷不会放过你们的。”

    多吉努对上少年那双藏着狂风暴雨的黑白分明的眼眸,终于开口说话, “你父亲放弃你了。”

    他的声音很是浑厚,楚辞云皱眉,他不相信父亲会不管他。父亲信上肯定有警告北疆人的话。

    但是北疆人向来是不喜拘束,狂妄自大的。

    既然楚相不与他们合作,北疆人才不怕他的威胁,他们只想杀了楚辞云以解心头之恨。

    远水救不了近火,不管楚辞云如何确信他的父母正想方设法来救他,都不能否定此刻他孤立无援的事实。

    少年神色淡了几分。

    “楚公子,你父母老来得子,对你肯定无比珍重。不知道你死了之后你那可怜的父母得多伤心。”多吉努刻意调侃的话让楚辞云双瞳失色。

    他脸色更加苍白,任狱卒摆弄被固定在铁板上。楚辞云已经不知道能做什么了。

    他是家中独子,他要如何面对父母,又要如何扛过这一关。

    “楚公子别怕,我们只是为了防止你逃跑,挑断你的脚筋罢了。”

    他的话让楚辞云浑身一颤,他瞳孔猛缩,不可置信地抬头,视线转到狱卒手里的铁锤上。

    从小到大的矜贵教养让他无法骂出粗俗的话,也让他克制自己不去做无用的反抗,保持着他的风度,不那么狼狈。

    楚辞云目无波澜地盯着多吉努,哑声:“北疆人粗蛮、暴力,你们的思想落后,智慧落后,只能像野人一般生活在那片荒地,你们以为单靠武力就能侵略占领我朝?做梦吧,不过是你们卑劣的手段占了先机,北疆人愚蠢、残忍,屠杀满城百姓,就凭你们的狭隘的内心也想称霸天下,呵,简直是痴心妄想。”

    “你放心,我军很快就会将你们驱逐回去。”

    铁锤随着少年的话落下,不偏不倚锤在他脚踝处,楚辞云毫无准备地迎来碎骨疼痛,无法控制地仰面嘶喊。

    多吉努面无表情,显然被少年的话激怒,他冷笑:“也请您放心,大齐很快就会像您一样,在我们手中反抗不得。”

    —

    碎骨方断筋,不知今日第几道刑,刑室的门突然被踹开。

    不给人一丝反应的,比飞鸟还快的弩箭划破空气,带着压倒性的威力射穿狱卒心脏,他们手中的刑具“哐当”掉地,下一刻瞪大双眼,在迟来的痛意中死去。

    刑室中走进一个黑衣男人,他二话不说直接对多吉努动手。

    男人强大的气场迎面而来,招式利落狠辣,不给多吉努一丝喘气的机会,不费吹灰之力的将人废了。

    他如同看蝼蚁般蔑视多吉努,后者则如视怪物般看着他。

    方旬的强大是毋庸置疑的。

    “钥匙。”

    那把锋利的乌金黑长刀卡在多吉努喉口,他被方旬踩在脚下,毫无反抗之力。

    多吉努眼神往狱卒身上瞥了瞥,方旬便松开他,任他爬起来,拖着废掉的右腿一瘸一拐地去拿钥匙。

    躺在铁板上的楚辞云双眼空荡荡的,对周围的打斗毫不在意,痛意纠缠着他的大脑,他眼眶沾了泪,全身都是汗,暴露在空气中的脚踝处、往腿部肌肉延伸,都是鲜血。

    方旬走进给他开锁时,楚辞云少有地侧开脸,失望道:“你来太晚了。”

    方旬撕下衣料给他止血,他知道楚辞云的意思,但言:“郎君,会好的。”

    —

    当楚辞云知道方旬是孤身前来时,不由震惊:“你不要命了?”

    方旬背着楚辞云,看着逐渐将他们包围的北疆人,直话直说:“属下没想到郎君会受伤。是我的错。”

    确实,若是楚辞云没有受伤,凭他们二人的实力,八成能逃出去。

    而现在他们的处境异常危险,哪怕是情绪低迷的楚辞云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他问:“你见过夫人了吗?”

    方旬摇头,“夫人与并州军同行,属下奉相爷命令先来救郎君,尚未相见。”

    楚辞云安心了点,“朝廷的兵到了吗?”

    “到了。”

    “还没开战?”

    “尚未。”

    方旬弩箭用尽,楚辞云叹了口气,“方叔,我还不能走。”

    “为什么?”方旬的脾气一贯如此,又直又冷又硬。

    楚辞云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为什么,只是说:“北疆人的粮草从滦河运来,现在河面该结冰了,想办法截断幽州与北疆的后勤通路。”

    方旬杀了好多人,一字不漏地记下少年的话,身后的声音断了会后又响起,“幽州城内的粮草分布和防卫我画在这张布上,你带出去。”

    楚辞云用方旬给的匕首撕下一块衣料,以血为墨,以指为笔,画了一张地图。

    方旬收好布,杀出一条生路,楚辞云的目光却凝在城墙上的弓箭手身上。

    他声音平淡:“幽州易守难攻,对付北疆人最好的方法是打持久战,声东击西,多方向攻打分散他们防守力量,长此以往,他们懈怠之时,便是进攻的最佳时机。”

    “将我的话告诉夫人,让她拿主意。”

    弓箭手将箭搭上弓弦,楚辞云微眯眸,突然用力勒住方旬脖子使他后倒。

    两人伏倒,楚辞云做投降手势,弓箭手调整方向,弓箭射偏。

    楚辞云松了一口气,淡声:“方叔,我是累赘,可你得出去。”

    —

    独孤琰坐在首座,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地的少年,以及环胸抱臂站在少年身后的男人。

    男人手无寸铁、目中无人,却没有一人敢上前压制他。

    独孤琰也不例外。

    因为脚伤不得不跪地的楚辞云抬起苍白的脸,保持他一贯的淡定,出声:“踏雪山庄,可入得了殿下的眼?”

    —

    楚辞云让独孤琰相信方旬是崔锦音派来救他的。让独孤琰相信崔锦音的立场与相爷不同,她要救回儿子。

    楚辞云以富可敌国的踏雪山庄作为筹码,与独孤琰谈判。

    他开的条件越高,独孤琰内心就越动摇。

    “何不一试?”

    少年温润的声音像是一服安定剂般,让独孤琰下定决心——何不一试,不就是放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回去,怎么算都不会亏。他如此想。

    于是独孤琰派一个北疆使臣随方旬离开,楚辞云再一次成为北疆人手中的筹码。

    他们要踏雪山庄一半的商路来换楚辞云性命。

    可一别数日,那日和方旬离开的北疆使臣却始终没有传回信来。

    因为方旬将北使杀了,并欺骗了崔锦音楚辞云的情况。他是相爷的人,奉的自是相爷的令——

    “若是救不回云哥儿,便告诉夫人,云哥儿没了。”

    —

    之后一个月。

    滦河冰裂,北疆来的粮草被劫。幽州城内的粮仓被烧。北疆人被困幽州。

    梁北乾带兵攻打幽州,骑虎难下。大战复大战。

    幽州发生的一切不同寻常的事情,独孤琰都归根在楚辞云身上。因为北疆使臣再也没有回来,也因为北疆人对楚辞云无法磨灭的恨意。

    他们继续对他施以暴行。

    而这次再也没人来救他。

    楚辞云同样疑惑北疆使臣为何没有回来。他的目的不是山庄与北疆人合作救他出来,而是让山庄与独孤琰虚与委蛇一段时间,让他们不敢对他动手,保住性命就好。他不信母亲猜不到他的想法。

    楚辞云想了很多种可能,却都被他排除,只剩下最后一个符合逻辑的——那就是母亲根本没收到消息。

    这是楚辞云不敢思考的方向。

    可他真的被遗弃在了北疆人的战场。

    他被他们一点点锤碎骨头折磨,废筋断脉,生不如死。

    在日复一日的辱骂与摧残中,楚辞云逐渐冷漠且清醒地认清了事实——

    他被放弃了。

    他被一直敬重的父亲放弃了。

    位高权重者利益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相爷身处长安,战况延搁,不可预料的突发事情越多,就越容易脱离他掌控。楚辞云是他们夫妇的命根子,儿子被俘,崔楚夫妇受制于人,被人掣肘之下局势瞬息万变。他们掌控着太多人的性命,楚怀远不能犯错,也不能让夫人犯错。

    所以方旬甫一失手,楚怀远只能选择放手。

    哪怕还有一半的机会可以救回楚辞云,他也赌不起另一半的未知情况。

    理智胜过感情,有时候也是一种自我折磨。

    对于楚辞云来说,最痛苦的也是如此,他太聪明太清醒,所以他理解父亲的做法。

    是故他知道楚怀远的一刀切断绝了他的生路,他都不知该恨谁去。

    —

    幽州久攻不下,崔锦音从丧子心痛中缓神,一心报仇,她将楚辞云的想法告知并州军,助他们调整战术,决定声东击西,打持久战。

    梁北乾觉得此计划可行,开始无规律地向幽州各个城门进攻,今天打这里明天打那里,久而久之,幽州防守分散,逐渐懈怠。

    而粮草快要耗尽,北疆军队不得不出半数人回北疆运粮。趁他病要他命,梁北乾深知这个道理,在此关键时刻,他率大队人马从正城门猛攻,成效显著——幽州兵力抽调不及,防守薄弱,被一举破城。

    独孤琰知大势已去,连忙撤退,走时还不忘带上害他们到如此地步的人——楚辞云。

    北疆兵退,幽州收回,正值兴武十六年十一月初时。

    持续了两个月的战争终于落下帷幕,大齐成功守卫自己的疆土,开始重整幽州的诸多事宜。

    方旬负荆请罪,将欺骗的事情完完整整告知崔锦音。这也是相爷的要求。

    楚怀远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他承受一切后果:妻子的恨、儿子的恨、自己的恨。

    —

    十一月初的时候,北疆的冬天很冷。

    楚辞云等待死亡的来临。

    他以为他的噩梦要结束了。

    梁北乾却闯入北疆救下他。

    他们以为在救他。却延续了他的噩梦。

    —

    从幽州回到长安后,楚辞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想与人说话。

    他讨厌父亲,讨厌父亲教给他的一切。

    他也讨厌自己,讨厌自己的理智。

    他害怕自己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他不想成为那种,对至亲至爱也能狠下杀手、说放弃就放弃的人。

    可他却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变成那样的人,他开始习惯于权衡利弊再做决定,习惯于把玩人的感情,亲近与疏离,只在他的一念之间。他逐渐成为一个不配爱人的人。

    少年时的楚辞云便有意识保持与纪堇一的关系。

    成年后的楚辞云更甚。

    他不配爱人,他怎敢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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