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花宴后的几日,长安传出好些流言:楚御史喜得新欢,永嘉郡主委曲求全,却被公主撞破情.事!

    这若发生在某些纨绔身上不是大事,但若出在楚辞云身上可就了不得了。不单长安城闹得沸沸扬扬,他身边人也好奇得紧,最近总是有意无意地向他提起此事。

    对此楚辞云都选择闭口不答,别人说什么他就应什么,不透露一丝情况。

    哪怕有官员弹劾他,他也不去反驳。

    别人当事儿,他不当事儿,每天仍旧该干嘛干嘛,勤勤恳恳一丝不苟地完成工作,久而久之,蒙管这事有多新奇,大家对楚辞云的看法又变回成那个温润如玉、清正不阿的臣子形象。

    长安城每天那么多新鲜事,人们只要过了那劲头,就只顾着说笑更有趣的事儿了。

    —

    福安公主同情起了宋舒妤。

    原因是那日宋舒妤特意给她道歉,告诉她菡萏院里住的人是郡主府的客人,同时也是楚御史的心上人。

    为什么楚辞云的心上人会变成郡主府的客人?

    宋舒妤说是看不得有情人被迫离分,所以才出手相助。福安却看出她在强颜欢笑,忍痛割爱。

    于是福安对楚辞云的印象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从钦慕变成了嫌弃——连自己喜爱的女子都要放在别人府上养。还说什么担当,真要负责就光明正大将她带回去啊。

    如此福安不再因为楚辞云心有所属而伤心,反倒为宋舒妤打抱不平起来。

    —

    日子悠悠晃晃到了七月十四,是民间的鬼节。

    传说百鬼夜行,不宜出门。但长安的过法与众不同——与其闭门不出,不如与鬼同行。

    这夜长安不设宵禁,任百姓成群结队、纵舞欢歌。

    没了宵禁,人们自然要向最繁华最热闹的朱雀长街涌去。

    朱雀长街会出现上百个黑衣人,他们提着白纸灯笼、戴着面具,无声有序地在街道上游行,自称“鬼使”,符合极了人们想象中的地府鬼差模样。

    “鬼使”一般由当夜值班的府兵充任。为了充分营造长安城这夜的恐怖气氛,他们还要拿着一本功德簿去吓人,若遇到顽痞,就可能面临被打的风险。所以为了让他们心甘情愿完成这项任务,官府会给他们额外的补贴,比如加一倍俸禄。

    出街的百姓则扮起了“鬼”。有用草木灰做成黑色染料把脸抹得黑不溜秋的“黑脸鬼”,也有用女子脂粉或米粉混了水将脸涂得死白的“白脸鬼”,他们彼此相视,看到“黑脸鬼”在夜色中露出的洁白牙齿,“白脸鬼”眼尾周围诡异的胭脂红,不由都捧腹大笑。

    一黑一白两大无常,奇形怪样人间魍魉。

    这夜的孩童也格外兴奋。

    普通人家的孩子用草木灰描黑脸,争抢着要画出最丑陋最吓人的鬼脸,然后精力旺盛地满大街乱跑,去吓人吓鬼,拿弹弓追着他们玩。

    富贵人家的孩子手上则沾满五颜六色的颜料,在同伴脸上、衣服上乱涂乱画,乍一看脏乱,细瞧又会觉得那些锦衣华服上的矿石颜料晶莹剔透,肆意的涂抹反而带来意想不到的视觉冲击,有一种抽象的美感。

    于是满大街的欢声笑语。

    这一夜不管谁捉弄了谁都不会被责怪。因为在人们看来这是“驱邪避祟”,是有福的。

    平日里人们惧鬼神信鬼神,而在这一日人们相约同行,在鼎沸的人声、拥挤的街道中生气昂扬,鬼神又有何惧?

    他们彼此之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信任,怀着既忐忑又勇敢的心,与鬼神之说对抗,共迎鬼神,共驱鬼神。

    —

    今年的鬼节也不例外。人们早早来到朱雀长街等待。

    一开始整条长街都是静悄悄的。

    黑夜袭来,尚未上灯的街道诡异寂静。

    人们畏惧神明。畏惧百鬼出行的传说。

    他们紧张又期待地等待着。

    直到,长街正中央隔出的大片空地上,一人捧起火把,燃了引线,响了烟花。

    华灯初上,一盏盏明灯被点亮,照映着旁边人或黑或白或张牙舞爪的脸,人们如释重负地一笑,整座城!都随着烟花的绽放声轰动起来。

    来笑!来闹!管他神神鬼鬼,来欢歌纵舞,让鬼神俱退!

    —

    烟花在暗蓝色的夜空中轰轰烈烈地绽出花朵的形状,宋清野一身黑衣隐在角落,抱剑环胸靠着房墙,看着夜色下的肆意流光,记忆倒播回五年前的悬崖烟火,无意识地问了句:“这又与楚家什么关系。”

    她身侧少年闻言也抬头看向烟花,没有说话。

    少年一身玄色劲装,虎背蜂腰,身高八尺,紧致的武衣将他健壮的肌肉藏起,看起来也算瘦薄,若是只看他的身材,定会觉得他是个凶狠的、不好惹的男人。

    但眼睛瞥到他那张白净的纯真无害的脸,又会觉得这只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天真明媚。

    就连本应是睿智、深邃、迷人的狐狸眸子,在他脸上也是干净无邪,天蓝色的瞳眸如水般纯澈。

    宋清野很快回神,继续盯着从空地退出来的男子,但见他笑意盈盈地走进人海,与涌入花火的百姓背道而行。

    男子停在一群人簇拥着的郎君面前,满脸笑意:“济维,今年我可算过了这放烟花的瘾。”

    他比了个大拇指,朝青年郎君挤眉弄眼,“威风!”

    天空中绽放的烟花落下金色星子,映着青年郎君的笑颜,就像看黑夜中流下的星火,有一点点温热、一点点美丽。

    宋清野看着他的笑,微微愣了神。

    忽而旁边的人牵起她衣袖,欢快地在她耳边道:“阿姐,你看那儿多有意思!”

    莫听澜笑眼盈盈地指着另一边一堆人围着的圆台,伸长了脖子看得颇是有趣。

    宋清野闻声觑了眼他所指的地方。

    圆台上有一道士站在中央,周围不断有“鬼”面人爬上台面。

    道士右手拿着桃木剑,左手拈着四五张黄符,嘴巴一张一合地在念着咒术,却都是些花把式。

    人们主要是去看道士耍杂的。这只是个戏班子在上演“降鬼戏”。

    却颇受众人追捧。

    宋清野的视线回到原来的地方,发现原本簇拥着青年的卫士散开,负责围住空地,开始接二连三地花火表演。

    人们或远或近地观赏,或绕过空地,到另一头玩闹。

    她发现除了刚刚的男子外,楚辞云身边还有几个少男少女。她看着他正弯腰,眉目含笑地和一个男孩说话。

    她才想起要回应莫听澜:“一边耍去,我有任务。”

    少年还挂在脸上的笑意一僵,他顺着宋清野的视线往那个温润郎君看去,皱了皱眉——他当然知道她有任务。

    莫听澜松开她的衣袖,长腿一迈,进了人群。

    宋清野挑了挑眉,心道他今儿怎么这么听话。

    然后她见楚辞云吩咐侍从看顾好小孩儿,与那个男子朝她这边走来。

    宋清野心一跳,她刚想转身走,肩膀蓦地被人掰住,如此熟悉的力道,她下一刻就知道是谁,“你做什么?”她不耐烦问。

    莫听澜笑嘻嘻地将她掰正面向自己,凑向她,向她展示手上买来的有各种颜色的颜料盒和一支画笔,“阿姐,你的脸这般干净很容易被发现的。”

    他二话不说用笔蘸了颜料要往她脸上涂,宋清野立刻条件反射地拿剑柄抵着他,她抬眸,略带不悦,“脏,拿开。”

    莫听澜便没继续,反将画笔掉了个头递给她,把自己的脸凑她面前,笑颜灿烂,“那阿姐帮我画?”

    宋清野注意着那两人的动向,没理他。

    莫听澜见她仍心不在焉,可怜兮兮出声:“阿姐,他们都有,我也想要。”

    他惯会撒娇,宋清野一时被扯回思绪,利落地拿起画笔,颇为无奈:“画画画!”

    少年便乐呵呵地笑出声,看着她的眼里满是星星。

    宋清野拿着笔在他面前比划,“我看就把你全涂黑好了。”省事儿。

    莫听澜皱着眉拒绝,“我要阿姐给我画狼。”

    小样,还挺会来事。宋清野狠狠戳了墨料,飞快地在他脸上从左到右连着眼睛鼻子嘴刷了三横。

    莫听澜睁眼,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怒吼:“宋,清,野!”

    宋清野:……

    她看着少年瞪大的眼珠,眼白在一横墨黑中晃动,洁白的牙齿与乌漆嘛黑的嘴唇相碰——宋清野弯眸笑出了声。

    她笑得身子发颤,画笔在她指尖转来转去,声音也带笑地:“是你让我画的。”

    莫听澜气归气,在那两个有说有笑的郎君走近他们时,不慌不忙地侧了身子,将宋清野挡住。

    然后他以迅雷不急掩耳之速,在颜料盒上触了一指红胭脂,报复性地往她眉心间印上一个大红点。

    “咦咦,这谁家大美人啊。”

    宋清野:“……你故意的。”故意要坏她任务。

    而莫听澜答非所问:“明明是阿姐先捉弄我的。”

    说罢他攀着宋清野肩膀将她往长街另一头走,“阿姐,这长安才有如此不同寻常的‘鬼节’,我们既然遇上了就好好玩玩嘛。”

    “至于你那什么任务,交给手下去做不就成了。”

    宋清野皱眉,可今夜不一样,暗线告诉她长安城内寻不到北疆人踪迹,而今夜长安城会很热闹,北疆人极有可能趁乱行刺。她得抓住这个机会摸到北疆人的老巢。

    莫听澜走到一家卖面具的摊贩前,挑了一顶青铜人像的面具,隔空掩于面前,歪着脑袋与她道:“开个玩笑嘛,别那么严肃,等他们走远了我们再跟上。”

    宋清野:“我不开玩笑。”

    —

    楚辞云和程肆在街上兜转得差不多了,便往人少的河岸处走。

    河岸边杨柳依依,晚风拂面,凉意款款。

    “你今晚在想什么呢?老是走神。”程肆伸手折下一节柳条,走路吊儿郎当的。

    楚辞云微微侧脸,“嗯?怎么了。”

    他们一人穿着宽松的山青色广袖长袍,一人穿着蔚蓝色的对襟锦衣,身姿俱是挺拔高挑,吸引了不少过路娘子的目光。

    尤其是那衣袖翩翩的青衣郎君,容颜皎皎如明月,给人的感觉如温润细腻的和田玉一般,气质超尘脱俗,好似画中仙。

    “你看看你,又走神了吧。不是我说,多大点事儿嘛,大不了你就娶了那娘子,何必苦恼多日。”

    楚辞云双眉蹙起,脸上表情五味杂陈,他淡声解释:“没有的事。他们不清楚,你还不了解我吗。”

    程肆一脸探究地转身面向他,负手贴背倒着前进,啧啧开口:“那我还真不了解你。”

    楚辞云觑他一眼,淡凉如水的眉目终于出现笑意,说得平淡:“一个旧人罢了,我和她之间,有些误会。”

    程肆:“不解释?”

    楚辞云摇头,“不解释。”

    两人相视一笑。

    程肆转身正常走路,看着月色下缠绻的湖水,好奇问:“那你今夜到底在想什么?”

    楚辞云怔了怔,耳边似乎又响起那少年喊“宋清野”名字的声音。

    他淡声:“北疆人的事。”

    “在想他们今夜会不会来。太子他们能不能抓到人。”

    程肆:“哦。”你看我信吗。他腹诽。

    他们走的这条街并不算宽,大概允许三辆马车并行的宽度。街边的混沌铺、匠人铺都早已收摊,夜幕压下来,就只剩下房檐上挂的红灯笼照明,此刻行人也不多,除了他们二人就只剩下老早坐在此处的垂钓老翁,和三三两两的醉酒汉。

    街角有个坐在交椅上、肩膀搭着一块布的理发匠,他戴着一顶斗笠,剪子放在脚边,在磨刀,此处偏僻,磨刀时产生的“呲呲”声便格外清晰。

    突然有一辆马车迎面驶来,只见那车夫半曲着腿靠车板坐着,一手扶腰侧,一手抓着缰绳,擦肩而过时斜了他们一眼,就是那一眼,让程肆目色一凛。

    那男人眉目深邃,眉毛又黑又浓,眼神沉寂又带着野性。

    几乎是下意识的,程肆全身肌肉紧绷起来。

    马车驶过,楚辞云笑了声:“说曹操曹操就到。”

    几乎紧和着他的声音,利刃划破空气的鸣声带着看不见的凌厉感朝楚辞云刺来。

    车轮吱嘎声停顿,马声嘶鸣。不知藏身在哪的黑衣人从天而降。

    就在利剑即将碰到楚辞云的那一刻,慕风从暗处冲出,将剑挑开。随即加入战局。

    他将楚辞云护的很好。若是有黑衣人靠近,三步距离内就被他踢出去了。

    于是楚辞云颇为闲适地站在原地,看黑衣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好在没有伤害无辜,几个路人安全逃开。

    除了那个理发匠。

    楚辞云眼眸微眯,见理发匠只是抬起斗笠看他们的战局,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样子。

    他微微扬眉,转眼看向程肆,还有心情说笑:“阿肆,你最近懒怠了呀。”

    黑衣人俱高大勇武,程肆对付起来有些吃力,可他听到楚辞云的话后就像是吃了神丹妙药般,顿时勇猛起来,一脚踹飞一个人。

    他嘚瑟地朝楚辞云道:“看我的!”

    时间慢慢过去,黑衣人通通现身,楚辞云见快超出慕风能对抗的人数,方从袖中掏出一支信号弹,将它对着天空点燃。

    起初为了让北疆人放下戒心,他将暗卫安排到较远的地方。只待将北疆人尽数引来,他才放了信号通知他们。

    如此暗卫便会来迟些。

    他们的处境也会危险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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