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态度已经很明显,楚辞云只好告退。

    “等等。”楚怀远低头批阅公折,叫住他,“听说你带回了神鹿堤的坝石?”

    楚辞云拱手,“是,孩儿见那些石块不像是天然碎裂的,想找人确定一下。”

    已年过半百的相爷笑了一下,抬眸觑他一眼,“我倒是忘了,你一回来就冲进我书房,想来管事也不敢罚你。”

    楚辞云心间一凛。

    “啪嗒”一声,奏折拍桌,相爷起身斥道:“以己为饵,诱敌入林,失踪数日,楚济维我该夸你英勇无畏还是大公无私呢。”

    “胡闹!简直胡闹!性命岂是儿戏,你回来至今有去看过被你气病在床的母亲吗?”

    楚辞云垂眸,抱拳:“孩儿知错!”

    相爷眼神深沉地盯着自家儿郎,淡声:“去祠堂跪着,没我的命令不得出来。”

    楚辞云猛地抬头对上父亲严厉的眼神,“那程工部的事……”他眸色一变,瞬间领悟了父亲用意,楚辞云急走上前,扬声:“您阻止我查案?”

    相爷低低瞥他一眼,“那是太子要做的事,与你无关。”说罢推开他,朝外喊了声“方旬”,书房内便悄无声息地进来一个高大身影。

    楚辞云急道:“可我能证明程工部的清白,若能向圣人求情,说不定能保住程叔的性命!”

    相爷忽略他的话,朝方旬使眼色。

    方旬会意上前,拽住楚辞云肩膀就使力将他往外拖。

    处于被动的郎君挣扎着,眸中倔强执着,朝相爷怒声:“您不想插手也不许孩儿插手吗!难道在父亲眼中人命就真如草芥,真相终究比不过权势吗?”

    他愤慨激昂:“太子也好康王也罢,您就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党派之争殃及池鱼,牺牲无辜而袖手旁观吗!”

    楚辞云眼眶有些泛红,停顿良久,方沉声质问:“您怎配做万民宰相?”

    相爷被他的话激得浑身一震,紧紧握住桌案边角,压着气颤声:“放肆!把他带去祠堂跪着,没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方旬亦在一边劝道:“郎君……”

    楚辞云推开方旬,失望地看着父亲那张苍俊的脸,后退几步,颤音:“我自己会走。”

    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

    —

    月光从窗棂穿过,斜斜地一川银光打薄了空气,照在地面上。

    青年郎君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腰杆挺得笔直,玉冠却低垂着。

    他双拳紧握,藏于阴暗的面部肌肉因为挣扎而颤抖。

    楚辞云不知道自己该作何选择。

    是听从父亲的安排,眼睁睁看着程工部被处死,还是不顾一切,为程肆的父亲谋一条生路。

    朝堂之上,太子能力服众,康王手握兵权,虽众朝臣心向太子殿下,太子却始终秉持兄友弟恭之礼无法与康王反目,也就导致太子一党面对康王时一直是忍让态度。

    而父亲不插手两党之争,不为程商英平反,就意味着程商英被成为引燃两党斗争的火线。只有太子看到忠于自己的大臣被康王害死,太子才会真正与康王划清界限,形成敌对势力。

    可楚辞云不甘心,不甘心这么多年顺着父亲所谓的为政之道,不甘心自己竟护不了身边人。

    大国小家,大国小家!

    他的父亲总是要牺牲小我把控大局。

    非得这样做吗?

    月光淡凉如水,晚风迎上他额头上渗出的汗,带走热意。

    楚辞云逐渐冷静下来,他希望能想到一条既可以让太子康王反目,又能保住程工部性命的方法。

    不知跪到什么时辰,他膝盖已无了知觉,月光渐散,隐蔽的角落处却静悄悄显现出一个身影。

    黑衣人漫步到他身后,还差几步距离时楚辞云蓦地回神,侧脸冷声:“谁?”

    黑衣人低低一声笑,停住了脚步,“外头的方侍卫已经走了,郎君可需要我助您一臂之力,逃脱这禁锢之地?”

    娘子微哑带笑的声音引得楚辞云心头一跳。

    他刷地抬起脑袋,正巧与那双盛着满天星光的褐眸对上视线,他一时哑了声。

    宋清野玩味地走进他,弯腰凑近他鼻息间,“嗯?不认得我了?”

    楚辞云破天荒地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他们也有几日未见面了。

    见到她的那一刻,楚辞云感觉心里那股烦躁之意被瞬间驱散。

    他不说话,宋清野也不急,打趣道:“我今儿个报恩来了,你那日山崩时救我,今日就让我带你出这祠堂如何?”

    楚辞云那双乌黑若琉璃的眼眸轻眨了下,他静了下,道了一声:“好。”

    就让她来帮自己做这个决定吧。楚辞云心想。

    宋清野挑了挑眉,属实没想到他会答应,她坏笑着勾起一边唇角,柔着声继续调侃:“可是你楚府守卫这般森严,小女子要带郎君出去实在费力,可否……郎君主动献吻,”

    “好做辛苦……”

    费犒劳。

    “费”字还未说出口,宋清野脑袋就被人扣下来,唇畔一凉,被封住了口。

    宋清野登时睁大双眼,手掌压着他肩膀,心间战栗。

    她的眼睛忽而被一温热手掌覆盖,视野落于黑暗,楚辞云贴着她的唇,低声:“别看我。”

    宋清野热意缠身,脑海全被他的清幽气息占据,一时无法思考。

    这吻凉凉的,全是楚辞云主动侵入,从一开始的霸道猛烈如火,到后面如春风细雨般的温柔亲吻,从一开始的丧失理智到后来道歉般的卑微讨好,宋清野不难察觉他的心绪不定。

    她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指屈起,沿着他的脖颈上走,动作极轻地捏了捏他耳垂。

    楚辞云动作一顿,迅速抓住她作乱的手腕。他眸色一沉,与她唇畔分离。他贴着她额头,声色阴郁:“宋娘子,我也不是看起来那般无情无欲的。”

    宋清野仍旧揉捏着他耳边的软肉,直到那玉色变成粉红,再逐渐如血一般热,她笑道:“我理解。不用解释。”

    不用解释他为何要主动亲她。

    宋清野理解的是他心情郁闷,需要发泄,情.欲正好是一个突破口,她与他本就纠缠不清,楚辞云偶尔没守住本心,借她泄愤,也能理解。

    楚辞云面色一僵,侧过头去。

    宋清野把玩着的耳肉突然从手里溜走,她顿了顿,笑道:“脾气真拗。”

    她主动跪到他面前,两手挂他身上,仰面娇笑:“哥哥别气啦,我带你出去可好?”

    哥哥。楚辞云微微转眸瞧她。

    但见她容颜如花,长颈修长,魅色迷人,让人难以移目。

    宋清野接收到他的视线,秀脸笑得更兴,“哥哥?你喜欢我这样叫你?那就……辞云哥哥?”

    楚辞云面上一热,他拽住她起身,“我不喜欢,不准这么叫我。”

    他转身就走,而宋清野跟在他身后笑声不休:“哥哥,哥哥等我。”

    —

    那夜宋清野将楚辞云带出来后就离开了。

    以至于楚辞云没来得及问她为何会出现在楚府。

    两日前宋清野接到青信阁主事人的召见,却意外地见到了康王梁北乾。

    她记得康王是当初她执行刺杀太子任务时阻拦她的人。

    这也让她没有将康王与青信阁联系。

    这两日里她很忙。

    梁北乾先让她带人前往暗道,摧毁暗道出入口,并掩盖北疆人存在过的痕迹,完成这个任务后又派她调查楚相行踪,让她查明楚相是否插手了程商英一案。

    程商英一案最开始,梁北乾安排了指认他的官员并伪造了赃银,却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被人平反,他起初以为是太子手笔,调查之下才发现另有其人,能有如此手段的,梁北乾不由怀疑到楚相身上。

    于是便有了宋清野夜访相府,恰巧看到楚辞云被罚跪祠堂,助他出府一事。

    —

    后几日神鹿堤决堤一案有了破案线索。

    楚辞云到鬼市寻马六叔拜托他研究从神鹿堤带回来的不规整石块,虽说马六叔是个做烟花的,但他对火药矿粉一类事物了如指掌,几番配对尝试之下就判断出石块是受了绿矾油腐蚀,不是自然断裂的。

    如此楚辞云暗中将查案方向放在城中制作售卖绿矾油的商贩上,马六叔又说这种绿矾油纯度极高,一般市面上买不到,这样一来范围缩小,马六叔对这方面的交易多有门路,很快楚辞云便顺藤摸瓜地锁定了目标,查案查到康王府的管事身上。

    可还不待楚辞云上谏奏明真相,刑部狱便传来程工部伏罪自戕身亡的消息。

    同时梁北乾满意宋清野的执行任务能力,赏她黄金百两,珍宝满箱。

    朝堂一日间翻了天。

    楚辞云再次被禁足,楚相截获他的手下,不让他为程商英翻案。

    而太子与梁北乾彻底闹掰。

    —

    时间来到程商英出殡那日。

    楚辞云终于解禁,得以出府去送程工部最后一程。

    程府门匾两侧挂着白花,府内哭丧声哀戚,楚辞云穿着一身素白衣裳,在程府管事的引路下前往灵堂进行最后吊唁。

    程商英自戕前留下一封血书,上面写了他的贪污过程,武帝谅他认罪自尽,并未降罪程府,只是程家人最后只能按庶民的规格为程商英举办丧事。

    程家出了这事,程工部生前好友少有来吊唁的。

    程府管事感慨,“别看老爷生前与相爷不和,老爷出事后,也就只有相爷帮扶我们。”

    楚辞云绷着脸,“我阿爷?”

    程府管事叹,“楚御史有所不知,患难见真情,树倒猢狲散,程府上上下下一大家子人,要打点要安排,府里能主事的也忙不过来,要不是相爷帮衬着,我们早就乱成一团咯。”

    楚辞云冷笑:“他有愧。”

    他走进灵堂,正好与刚吊唁出来的太子殿下碰面,楚辞云朝他行礼,太子情绪不佳,没有与他交谈的打算,摆手离开。

    从天牢中放出来的程肆已经在灵枢前跪了一天一夜,楚辞云按礼完成吊唁后走至程肆身侧,弯腰拍了拍他肩膀,低声道:“阿肆,节哀。”

    程肆迟缓地抬起头,他额前绑着素白布带,一张俊俏的脸此刻苍白无比,眼中遍布血丝,眼圈红肿,他在看到楚辞云的那一刻眼泪如珠串般就往下掉,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程肆脑袋埋进楚辞云怀里,紧抱着他不放,哀恸抽泣。

    周围丧乐刺耳,一声声戳着人心,楚辞云抬手拍他的背,声音安稳:“哭吧,我在。”

    程肆哭累后被楚辞云扶到后堂休息,他紧紧抓着楚辞云衣袖,声音嘶哑:“我阿爷是被人害死的,济维,我阿爷是被人害死的!”

    楚辞云抿唇,“嗯。”

    “我阿爷那样耿直的人怎么可能贪污,他清清白白一辈子,到头来却被安上这么一个罪名,被人不清不楚地害死,我对不起我阿爷。”

    程肆又哭起来,他吼道:“我要找出那人,为我阿爷报仇!”

    楚辞云听出一丝不对劲,拍着他背帮他顺气,边问:“你要找出谁?”

    程商英自戕那天正好是楚辞云准备入宫进谏圣人那日。

    可惜楚辞云行到半路就被方旬带人拦住,被送回府中软禁。

    而程肆是在程商英自戕消息传出后才从天牢放出来的。

    楚辞云不以为他会知道什么。

    程肆一缩鼻涕抹到手上,继续抓着楚辞云衣袖,一抽一抽道:“就是昨夜鬼鬼祟祟偷摸到灵堂来的女子!我昨夜守灵时突然被人打晕,只来得及看到一抹黑影,她肯定有问题!要不是不想耽误了阿爷下葬的时辰,我铁定要把她找出来的。”

    楚辞云听他不着首尾的话,抽丝剥茧般问道:“只看到一抹黑影……那你怎知那是一位女子?”

    程肆敲了敲脑袋想道:“负责给我阿爷送饭的陈二告诉我,那天他去送饭时正巧看到一婢女打扮的人在与我阿爷交谈。”

    “那女子走后我阿爷面色就不大好。然后那日夜里我阿爷就,就走了。”

    “肯定是那女子与我阿爷说了什么话,他被威胁着才写下认罪书,然后自尽的!”

    程肆靠墙坐在草席上,哭累了说累了抱着膝盖低声抽泣起来。

    楚辞云微微蹙眉,“陈二可看清那女子相貌?”

    程肆点头。

    楚辞云:“那就从那女子查起吧。”

    但他又接着道:“阿肆,前几日太子与康王的事你知道吗?”

    程肆捂着脑袋摇头。

    楚辞云声音淡淡:“程工部当年领命修筑帝陵,起初故意选了一处不宁之地,那张图纸被康王保留了下来。陛下得知后已降罪工部。”

    程肆身体一僵。

    楚辞云继续道:“据我所知,太子前些时候有派人来程府查探图纸相关情况,最后大理寺那边肯定了康王手上的图纸是二十年多前的遗留物,上面程工部的印章的也不是作假。”

    程肆泪眼汪汪地看向他。

    楚辞云垂下眼眸,双手环膝,低声:“暗探告诉我,康王故意拿此事刺激太子,提醒太子别想作假。”

    “那日太子说,图纸是假,他自会为程工部平反,可图纸若是真的,他……”

    “亦不会偏向程工部。”

    程肆哑然。

    楚辞云带着歉意地看向他,温声道:“阿肆,我只是想告诉你,太子是一个公正可信的人,程工部不该担的罪名太子不会算在他身上。”

    “若想为程工部平反,你要找太子帮助。”

    “清者自清,但这条路……我不能陪你走了。”

    楚辞云不能再掺和此事,否则父亲阻拦他的事就无法解释,相爷知情不报,便算一罪。何况程商英死亡的时间颇为蹊跷,楚辞云疑心此事牵涉重大,太子是程肆唯一能相信的人。

    程肆怔愣地看向他,低声道:“为什么?”

    楚辞云靠着墙,疲惫垂眸,“抱歉啊阿肆。我退缩了。”

    他看不清这不辨是非的世间,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真相好像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一个人的性命也不那么重要。

    到底大义重要,还是小我重要。

    他明明就要查出真相,可他们偏偏不让他说话。

    若不是牺牲的是程肆的爹,他想必也会以大局为重。

    楚辞云心中已做了选择,他到底偏向了大义,清直不再,染了污泥。

    “没事的,云哥儿,从小到大都是你护着我,这一次我会自己为父亲讨回公道的。”

    “我也不知道这些日子你经历了什么事,等我办完我阿父的丧事,我们再好好聊。”

    程肆突然拥住旁边脸色同样差的郎君,闷闷道:“我们不会反目吧?”

    楚辞云闻言轻笑,捏了捏他的脸,“那阿肆要坚持走自己的路,可不要因为对立面是我而手下留情哦。”

    程肆茫然地看着他,眼神坚定起来,哑着声:“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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