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平也只觉幼时的昭昭格外可爱,心生欢喜,只是旋即便意识到此处不对,薛将军与薛夫人怎会生活在这样的房屋之中呢?

    院落破败、枇杷长成、棋盘风霜、木门不堪。

    怎么看这都是珠流璧转后所形成的。

    心念电闪间他意识到这里是后世!

    他此刻整个人有一瞬间怔愣,难道说他的梦境不仅仅是梦境?难道一切都是真实的?

    那……他梦中的女子也是真实的!

    可,那位女子究竟是谁呢?难道昭昭并非世间之人?

    难道眼前的小女孩就是梦中的女子,亦是他枕畔之人?

    难道这便是佛家所云之轮回?

    他的大脑繁杂没有思绪,忽然间听得一个气若游丝之人说出了一段熟悉的话:“……阿玦真聪明,这世间之事总……无法圆满,阿玦瞧那月亮……漂亮吗?”

    一旁的男子,瞧着约莫而立之年可却有些沧桑之感,拍了拍妻子的想说些什么,妻子那苍白的面容上绽放了一个笑容,微微向他摇了摇头。

    年幼的容玦不明所以地仰起头瞧着月亮笑着点了点头:“很漂亮!阿玦最喜欢看月亮了!”

    塌上的女子温柔又悲悯地瞧着她,咳嗽了半晌道:“这月亮……过了这两日又要变成残月……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物极必反……这世间啊,缺憾无可避免,阿玦这一生也不必事事苛求圆满,能够做到问心无愧就已然很不错了……”

    年少的阿玦看着阿娘,脸上都是懵懂,似乎听不懂阿娘在说些什么。

    她让丈夫扶着她起身,努力地去轻抚女儿的发顶,不舍的声音中还带着哽咽:“……若是阿玦想阿娘了便看看满月……满月之时便是阿娘来看你了。”

    幼小的容玦看着阿娘苍白的面容,只是天真地问道:“阿娘要去月宫当仙女了吗?”

    她靠在丈夫怀中,不知是说给丈夫还是女儿,只听她喃喃道:“世间困苦,我难以支撑先行离去。”

    “原谅我。”

    「……我有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在我幼时就离我而去了。」

    「……她怕我伤心,便告诉我说想她的时候便看看天上的月亮,她会在月亮上看着我。」

    「……这世间之事不能太完满,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物极必反,有所缺失才是好的。」

    两道声音在他耳边交融,他的目光中夹杂着各种各样的情绪,不解、震惊、惊喜种种情绪最终都化作了怜爱,轻柔地落在小女孩身上。

    幼小的女孩看着沉睡的母亲,悄声问父亲:“阿爹,阿娘又睡着了吗?”

    男人双眸含泪,抱紧了怀中的妻子,仍强撑道:“是啊,阿娘睡着了,我们不要吵她。”

    小姑娘举起手中的桂花糕道:“可是今日中秋,母亲还未吃桂花糕、未饮桂花酒。”

    男人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你阿娘……以后再也嗅不到桂花香了。”

    “阿爹,你怎么哭了?”

    孩童稚嫩的童音,天真无邪、不谙世事,可是牧平也隔着时空在虚空中都感受到了汹涌澎湃的悲伤,犹如狂风席卷将他席卷其中。

    人生七苦,生、离、死、别、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照乘催珠,连城碎玉。①

    他终于明白去岁中秋见到薛容玦时,为什么她的眉眼间总有云雾般缠绕的愁绪,为什么她总是瞧着孤独又清丽。

    为什么他不论和她如何亲密都觉得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些什么,总是犹如镜中观月、雾里赏花。

    原来只因他从未曾了解过她。

    逝者已逝,可是留下的人还要在这世间生活。

    他逐渐知晓了,此刻的的确确是后世,此男子名唤容海是一名史官,容玦是他唯一的女儿。

    时光匆匆又是一年,这一日乃是上元节,容海带着女儿去乌淮大街看灯。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琉璃世界中一盏盏灯笼闪烁在街道两侧,星罗棋布的花灯在暗夜里流光溢彩绚烂至极。乌淮大街上人声鼎沸、灯影陆离斑驳,行人穿梭其中,佳人笑语盈盈,玉沙飘洒纷纷。

    因着人多,容海将女儿抱在怀中以免行人冲撞。容玦兴奋地在容海怀中左看右看,又伸出接雪花,兴致冲冲地给容海看:“阿爹,你看!好漂亮的雪花。”

    还未等容海说话,雪花已然在她的掌心融化,原本洋溢的笑容忽然间掉了下来:“化了。”

    父女二人正在看一盏漂亮的兔子宫灯之时,人群不知为何忽然骚乱了起来。

    只见一名士兵拿着军报骑马狂奔:“北蛮来袭了!北蛮来袭了!”

    牧平也在虚空中看到人群慌乱四散奔跑,原本繁华的乌淮大街霎时间变得狼藉了起来。

    唯有容海一人抱着女儿站在人群里望着混乱的人群,悲悯地看着世人。

    史海沉浮,轮回往复,无穷尽也。

    忽然间,牧平也眼中的景色犹如光华流转迅速褪去了颜色。

    微雨如酥、杨柳依依的春日绿,变成了灰色。

    烈阳炎炎、榴花开遍的夏日红,变成了灰色。

    萧瑟晚风、红叶黄花的秋意晚,变成了灰色。

    雪花翻飞、梅花清浅枝上堆是白色的。

    大雪肆虐地飘荡着,幼小的容玦站在巷口的大榕树下。邻家姐姐阿若的情郎表哥被拉去充军北上。

    阿玦每日就陪着阿若坐在巷口榕树下等表哥回来。

    露往霜来、霜凋夏绿。

    阿玦陪阿若从榕树枯木败叶等到葱茏翁郁,从数九寒天等到骄阳似火,等了几个寒暑却还是没能等到表哥回来。

    牧平也站在时光的上空看着容玦这些年的成长,他的心中又怜又爱,谁又是无忧无虑、平安顺遂长大的呢?

    可是她依然聪慧透彻、坚韧果决。

    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子。

    在一个秋日,秋雨连绵,淅淅沥沥得犹如少女阿若连绵不断的愁绪。雨滴从榕树叶上坠到地面溅起了尘泥。秋风卷起了枯黄的树叶随着细雨洒在了阿若的窗子上。

    秋风萧萧,在这乱世更显荒凉。

    阿若死在这样灰败衰落的秋日。

    秋雨如挽歌。

    又是一年中秋,容海年年去城外陪伴亡妻,阿若离去,如今只有容玦一人坐在这榕树下望月。

    她已然十二三岁的模样,虽未长成,却仍能看出来日模样。只是少女身着白衣坐在树下孤寂地望着长久无穷的月亮。

    圆月高悬,冰冷又明亮,像是神祇俯瞰着人间。

    牧平也坐在她身边,轻轻揽着她,试图给她一些陪伴的力量。

    “施主,可有些吃食?”一位老僧的声音从容玦的身边传来,她转头就看到一位慈祥的僧人。

    牧平也一同回首看到这位僧人却是一愣,这不是……这不是小和尚吗?

    小和尚眉上一颗红痣十分明显,让牧平也一眼认出。

    只是如今小和尚已经垂垂老矣,岁月攀上了他的面庞、压垮了他的背脊,可他始终淡然处之。

    容玦从包裹里拿出几个桂花饼递给僧人:“这是我和阿爹自己做的,老师傅不嫌弃便好。”

    僧人一下就嗅到了桂花香,似乎想起了些往事,笑道:““这世道能填饱肚子已是不易,怎会嫌弃檀越一番好意。

    “只是这桂花饼令贫僧想到幼时所居寺院,后院有一处木樨园。每逢桂花时节整座寺院都飘荡着木樨香,佛堂清幽,山谷中钟鼓清亮,转眼已成回忆。”

    容玦一直很喜欢桂花,却未曾在京都看到过大片的木樨园,向往道:“若是我有机会一观便好了,一定很美。”

    僧人看着她,眼神慈悲:“檀越一定会去的。”

    容玦看到老和尚显然饿极却仍十分克制斯文、慢悠悠地吃完了月饼。

    容玦看着僧人突然开口:“小女可否问师傅个问题?”

    这位僧人笑着应道:“那是自然,不知檀越有何迷津?”

    她瞧着像城墙上战鼓一般的月亮,幽幽道:“月亮瞧着这人间会不会难过呢?”

    这位僧人吃完用帕子擦了擦手,也同她一同看月亮:“月亮不会难过,月亮也不会欣喜,人世间的沧海变幻对它而言不过是一瞬。

    “檀越觉得月亮会难过,不过是因为姑娘心中苦涩。”

    她笑了笑,笑容却不是这个年龄少女的娇俏,反而有几分看淡:“至少还有月亮陪我难过,那也并不孤单。”

    这位僧人打量着容玦,可牧平也只觉他在透过容玦在看自己,只见他微微一笑对容玦道:“如今是贫僧此生第三次与檀越相遇,檀越身上因果颇深,有着大机缘。”

    容玦闻言转头瞧了瞧他,歪着脑袋想了想:“我似乎未曾见过师傅呢,师傅可是记错了?”

    他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时候未到檀越自然不知。”

    牧平也觉得老僧人看了一眼自己又道:“很快,檀越便知晓一切了。

    “相遇即是缘,此乃贫僧与檀越最后一次相见,贫僧便送姑娘几句话吧。”

    容玦心中虽有疑惑,却仍双手合十,微微低头:“请师傅赐教。”

    他的声音犹如穿越了长久时光而来,沧桑的声音与稚嫩的声音渐渐重合,环绕在容玦的耳边。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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