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无止无尽地进行着,战场也离京都愈来愈近。可是战事太久了,久到京都人脸上的面孔从恐惧变得麻木。

    可是牧平也看到容玦眼中始终淡然,不知是一种对结局终将到来的释然,还是对历史反复的接受。

    容玦十五岁的及笄礼因着战乱简单至极,陈大人是容海最为敬仰的人,陈大人将一生都奉献给了历史;容海亦是陈大人最为看重的后辈,只是可惜他们作为史官能做的太少太少。

    容海为她邀请了陈老夫人作为及笄礼正宾,陈老夫人看到容玦时有些激动,眼眸中不知为何多了些泪花。

    一众礼仪从简,陈老夫人为容玦择“昭昭”为字。

    陈老夫人的声音沧桑充满力量,仿佛穿越时空而来:“世道艰险,取字曰昭昭。‘日升月恒,昭昭之宇’,惟愿世间早日霾散光遍。”

    礼仪结束后,容玦回房换衣裳。陈老夫人看到她的背影喃喃道:“原来你说的‘我们终会重逢’是真的。”

    牧平也听闻此言心中有些奇怪,他这才仔细打量着陈老夫人,虽然朱颜已改,可是那双眼眸分明是胡清露!

    陈老夫人,陈大人!

    牧平也不仅打量着她,心中感慨,世间之法自有其定数。

    不知是不是因为牧平也在虚空中漂浮着,时间对于他而言变得很快,一眨眼又到了第二年秋日。

    战事越来越严峻了,容玦时常需要去城外荒山上寻些吃的。

    枯黄的梧桐叶在京都的空中飘旋飞舞,飞舞在奢华糜烂的皇宫上空也飞舞在平民百姓苦难的双眼前,整座都城都笼罩着一层悲戚。

    容玦逆着风和枯叶艰难地走着,忽然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呼喊声,不少人背着行囊、拉扯着家眷超城门冲去,她方入城门便被挤得歪七扭八,被人挤得摔倒在地。

    可她却顾不上自己,只担心怀中的小番薯可有摔坏,发现怀中之物好好的之后,她才送了一口气爬起来继续走,可是人潮拥挤,她一路踉踉跄跄终于跌倒在巷口。

    不知谁人大喊一声“皇帝跑了!”

    陆陆续续的声音传来。

    “北蛮人马上就要攻入京都了!”

    “快跑吧!”

    “往南方去!”

    ……

    来往的人群总是会碰到容玦,她的小番薯滚入了无人的街巷,她一次次向前匍匐想要去重新拢入怀中,可是始终不得法。

    牧平也心中着急,想要去扶她却无奈一次次从她的身体中穿梭而过,若是这样下去,她迟早会被人踩死在这里。

    他看到一位巡街的小兵麻木地看着来往人群,又看了看手中的红绳,毫不犹豫地撤下红绳,红绳化作点点红光悬在他的掌心。牧平也走到小兵身后将荧荧红光推入他的身体,在他耳边轻道:“去扶起那个姑娘,送她回家。”

    这位小兵也不知道为什么,脑中突然出现了一段意识,不受控制地向那名女子走去。

    他扶起了容玦,为她捡起了跌落在地上的小番薯。

    牧平也听到了少女怯生生的声音:“……你不害怕吗?”

    小兵仿佛被操控般只道:“我送姑娘回去吧,以免姑娘遇到歹人。”

    牧平也看到容玦收敛了眉眼垂下了头,他知道这是她心情不好时会有的小动作,他看向小兵道:“回答她。”

    小兵不受控制地说道:“我其实很害怕。”

    少女微微睁大眼睛看着小兵,小兵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他笑了笑似乎撕裂了唇上原本因干涸形成的伤口却不在意:“谁不怕死呢,可我告诉自己不能怕,我还有母亲和妹妹。

    “我甚至很恨狗皇帝,他胆小怕事却又贪图喜乐。他在宫中奏乐赏乐,珍馐美食如流水般供应,我们深知连吃都吃不饱。”

    “姑娘可知?边防军本不会输得如此之快,就是他要造什么‘天上宫阙’,挪用了军款,导致边防兄弟们的盔甲、武器没有及时更换而节节败退,我那远在北边寒月郡参军的大哥自此杳无音信。

    “到了现在,他居然弃城逃跑!一个皇帝,敌人还没有打进来就被吓得屁滚尿流,这王朝还有什么指望!”

    少女不敢看他的眼眸,生怕听到自己害怕的回答,却还是问道:“那你不离开吗?”

    牧平也感知到了小兵接下来的话,操控着小兵道:“我不会离开的,母亲和妹妹还在京都,我要保护京都、保护她们。”

    他将容玦送至巷口的榕树,将小番薯递给容玦,温柔道:“别担心,我们都会努力保护京都的。”

    少女眼带期冀:“你……叫什么名字?”

    只见小兵粲然一笑:“不足为道。”

    他转身大步离开,只是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没有回首,只道:“待胜利之时,再告知于姑娘。”

    小兵刚走到街口,眼神有些迷茫,不知自己为何会在此。他敲了敲脑袋也想不起来自己刚才做了些什么。

    他摇了摇头转身朝家走去,喃喃道:“要快些收拾行囊离开,再晚些城门就要关了。”

    容玦朝巷子走去,只是刚走了两步忽然意识到,自己并未告知他自己住在哪里,他是怎么知道的?她想回头去找小兵的身影,可是却什么也看不到了。

    牧平也的眼神温柔,穿越了重重时光在一旁温柔地注视着她。

    很快,他们就会再见了。

    所有人都知道北蛮会攻进京都,只是未曾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

    牧平也看到容海将自己整理的史书交给女儿,交代她一定要将书交给陈大人。

    牧平也看着容海心中情绪十分复杂,他见过多次他深夜著书吐血的样子,直至此刻看着女儿离开的身影,他的手中还攥着一张染血的帕子。

    容海的目光充满了不舍,喃喃道:“阿玦,原谅阿爹。阿爹撑不住了,要去找阿娘了。阿玦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牧平也看着他沧桑的面容,年纪轻轻就已鬓染白霜,况且形销骨立已然油尽灯枯了。

    牧平也在容玦身后追随着她,她看完父亲的绝笔信后心痛到无以复加。她和众位史官告别,奔向家中。

    她逆着人流奔跑着,她跑过荒废的宅院、残破的酒楼、空荡的街道。

    牧平也看着她的白衣翻飞与雪花交织犹如她在这凡尘的最后一舞。

    眼前少女的身影和他梦中的身影逐渐重叠,原来那一切都不是梦。

    是真实而又残酷的历史。

    容玦在城破之时终于回到了家中,她看到了火海中的父亲,她大声地嘶嚎着,容海却始终对她微笑着。

    北蛮的侍卫推门而入,口中说着下流的话语,容玦毫不犹豫飞奔入火海,牧平也伸手去拉却也只是从她身体穿了过去。

    几位侍卫“呸”了一口便离开了,去寻找城中的女子。

    容海似乎隔着摇摆的火光看到了牧平也,他的呢喃细语都被火光吞噬了,可是牧平也却看懂了。

    “救救她。”

    容玦意识昏沉之前看到了父亲向自己微笑。

    阿爹,我们终于可以一起上天宫去见阿娘了。

    就在她坠入意识之海的前一瞬,突然有人生生撕开了她眼前的火光,一股带着水汽的凉意扑面而来,一位身着月白衣袍的男子朝她伸出手。

    他犹如春日山水令人如沐春风,他似乎踏风而来,双眸温柔爱怜:“昭昭,我带你回家。”

    家。

    她想家了,想和阿爹阿娘再一次一起坐在枇杷树下赏月。

    她不自觉地朝他伸出手去。

    他们双手相触的那一刻,周围的景象陡然变换,二人又回到了那片漆黑的海域。只是此刻二人平稳地站在海面之上。

    薛容玦看向牧平也,她一切都想起来了,原来不论是王朝盛世的薛容玦还是王朝沦丧的容玦都是她。

    “你都知道了,你是来接我回去的吗?”

    牧平也没有开口,双眸却贪恋地看着她,轻轻抬手抚上她的脸庞,这一次终于不会再穿过她的身体,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眼前人。

    他忽然双眸一沉,眼眶发红,狠狠将人抱在怀中,说出的话颤抖不已:“对不起……我来晚了。”

    薛容玦轻轻一笑,抬手抱着他,声音还有几分愉悦:“你能来带我回家,我很开心。”

    牧平也双手放在她的肩上,右手顺着她的肩膀下滑拉起了她的手,他虔诚而不舍地在她的手背落下一吻。

    他笑得悲伤而不舍:“我回不去了,替我好好活下去。”

    话毕,他猛推了一把薛容玦,她差点落入身后的漩涡。

    在这突然的变故,她却紧紧拉着牧平也的手腕,双眸含泪,一开口眼泪便顺着脸庞落下:“为什么!”

    -

    月红远远地站在小和尚身后,仔细地看着薛容玦的面庞,她敏锐地注意到薛容玦皱了皱眉,也顾不上小和尚交待的不许出声,急忙问道:“小师傅,郡主皱眉了!他们是不是要醒了!”

    小和尚放下手中的念珠,缓缓睁开眼看了看薛容玦,又看了看牧平也缓缓摇了摇头:“这位女檀越快醒来了,可是另一位……”

    他的视线看向牧平也空荡荡的手腕,原本的红绳已然消失,只余一根金线在一旁连着薛容玦手腕上的红绳。

    “醒不过来了。”

    小和尚在为二人系金线时,还差一寸便系上时,犹豫半晌道:“檀越一定要记得,红绳只能在危机时刻扯断。

    “可是如果扯断了便……再也无法醒来。”

    牧平也只是贪恋地看了一眼薛容玦,笑着道:“我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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