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容玦眼睁睁地看着牧平也身后出现了一朵黑云,他月白色的衣袍在黑云的重压下翻飞着,黑云似乎要要将他吸纳进去,她焦急地问道:“怎么回事?”

    牧平也笑着摇了摇头,薛容玦看向自己手腕的红绳,心念电闪间便已明白了什么,她快速地把手腕的红绳戴到他的手腕:“不论你去哪,我随你一起。”

    话语刚落,黑云蜕变成白云迸发出一道极亮的白光将二人卷走了。

    -

    月红惊奇地盯着牧平也的手腕,结结巴巴地说:“小师傅,是是是我看错了吗?红红绳……”

    小和尚看着牧平也手腕上的红绳,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悠悠道:“两位檀越之间的羁绊极深,缘分一事无法言说。”

    “愿他们能在天亮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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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容玦睁开眼只见密密麻麻的尘埃飘浮在阳光透过窗缝射入的光柱内。她打量着四周,这是一座破庙,即便是白日也如黄昏般灰暗。

    眼前的佛像常年无人拜祭已然布满厚厚的灰尘与蛛网,她仰起头却仍看到了佛像悲悯的双眸,一旁的菩萨轻轻低眉。

    她偶然听到了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寻着声音找去,发现在墙角窝着一个少年。

    她有些奇怪,她随着牧平也一同被卷走,可是为什么不见牧平也?

    “阿爹……阿娘……思悠把明川弄丢了……”

    “江叔……他……他死在了我眼前……”

    薛容玦意识到这是年幼的牧平也,应该是刚刚经历了家变的牧平也。

    他看起来八九岁的模样,身上有些伤口,空气中隐隐还能嗅到一些血腥的气味。

    她伸出手想要探探他是否烧糊涂了,可是还没有放到他的额头上他就睁开了眼,一双眼中充满了惊惧与不信任甚至有一丝绝望,像是一只离开了狼群的幼崽不得不独自面对危险。

    “你是来杀我的吗?”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喝水了。

    薛容玦注意到他右手悄悄伸入身下握紧了一把匕首,可她眉眼弯了弯,温柔地道:“我是来救你的。”

    少年似乎不相信她,只是紧紧地盯着她问道:“那你为什么蒙着面?”

    薛容玦惊讶地摸了摸自己的面庞,确实是蒙着一层面纱,这并非是她自己戴上的,想来也不能随意摘掉,她想了想道:“你也知道自己被追杀,我若是不戴面纱被你连累了可如何是好?”

    他确实还是年幼,眼神有一瞬的动摇被薛容玦捕捉到了,她笑着道:“你有些发烧,我去为你寻些吃食和药材,你乖乖待着莫动。”

    这一番对峙似乎用尽了少年的心力,他未做反应便昏了过去。

    薛容玦定定地看着他。

    他与后来的样子其实不是很像。眼前的少年还未曾经历世事的黑暗,眼眸中的情绪直白又不加掩饰,可是后来的牧平也适中温和有礼,像是带着一张面具。薛容玦轻轻抬手抚上了他的眉间,试图抚平他眉间的愁绪。

    她拿过他身旁的水壶,又看了看外面暗沉的天色,她曾因在京郊野外寻过番薯,也识得一些常用的草药,她寻到溪边打了些水,又寻了一些草药和野菜匆匆回到了破庙。

    她叫醒了少年,喂他喝了些水,先嚼碎了草药敷在了他身上的伤口。接着她又用破庙里前人留下的破碗和柴简单地做了可以下咽的吃食喂着他吃了。

    她瞧着他似乎睡梦中眉头放松了些,探了探额头似乎不那么烫了,她又去溪边打了些水从衣裳撕掉了一块当作帕子一遍遍覆上额头为他降温。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又一次挤过房顶的缝隙照射了进来,少年缓缓转醒。他原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间破庙,可此刻他觉得身体轻盈了许多,原本伤口处都敷着草药。虽然还在烧着,脑袋有点昏沉,比起昨日却已然好了许多。

    他转了转眼珠,看到昨日那个戴着面纱的姐姐依靠着柱子昏睡了过去,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这声响惊动了薛容玦,她一睁眼就撞入了少年的眼眸。

    少年的眼眸本应盛满天上繁星与明月,可是此刻却盛着不安与惶恐。

    “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薛容玦看着眼前的少年,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脑袋,正欲开口却感觉有一股力量抓住了她似乎要将她拖走。

    她紧紧抓着身侧的柱子,却强撑着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嗫嚅了半天,却不敢说出口,怀疑的眼神一直盯着她,她却道:“相逢便是缘,想来你不便透露名姓,我便再送你一个名字吧。平也好不好?衡权者,衡,平也,权,重也,衡所以任权而均物平轻重也。

    “愿以金秤锤,因君赠别离。钩悬新月吐,衡举众星随。掌握须平执,锱铢必尽知。由来投分审,莫放弄权移。

    希望你懂得。”

    薛容玦有些撑不住了,看到少年懵懂的眼神笑道:“再睡一觉吧,睡醒就好了。”

    少年躺下了,眼中犹有不安对她的防备却少了很多,拽着她的衣袖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薛容玦没想到少年如此敏感,不知该怎么说,少年从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又问道:“我们会再见吗?”

    薛容玦心下一片柔软与爱怜,眼前的少年此后还会走过一条荆棘遍布的路途,他们才会再次相遇。

    她温柔道:“会的,我们会在槐花盛开的时节重逢。”

    少年闻言嘴角微微上扬着闭上了双眼,她像安抚幼儿般一下又一下轻拍着少年哼着简单的曲调,他在这悠扬的曲调中陷入了沉睡。

    待他再次醒来时破庙只有一片漆黑,周围和他初来时毫无分别,空气中飘荡着一丝似有若无的香气,他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他在这里待了太久,身子已经轻快了很多,他迈过门槛离开破庙,可是刚踏出去犹豫半晌又转身进入破庙。

    少年跪在破败的佛像前,双手合十,虔诚地望向佛祖,内心默道:“佛祖在上,愿槐花早日盛开。”

    可是很多年过去了,每一个槐花盛开的时节他也没有与梦中人重逢。

    渐渐地,他忘记了槐花的约定也不再相信神佛。

    -

    薛容玦被一股大力拽走,再醒神时发现自己置身破败的京都街道,洁白的雪花扑簌簌地落着。

    这是破城那一日。

    我怎么回来了?

    她看着灰暗的天空和不堪的街道,静下心想着。

    她明明已经从执念中被拯救,怎么会重新回到这里?

    她明明被卷入牧平也的意识。

    牧平也的意识?

    这是牧平也常年不可摆脱的那个梦境!

    可是该去哪里找他呢?

    薛容玦一步步迷茫地走着,忽然她意识到,这条街道和她所经历的完全不同。

    牧平也没有经历过末世,他并不知晓末世是什么样子的,这里的一切都是桓帝时期京都的模样,只是瞧着破败了些。

    更诡异的是,这似乎是一座空城,除了她,再无其他人。

    她猛然想到,牧平也初入京都时所居之处,那也是自己的家。

    他一定在那里。

    她毫不犹豫飞身奔跑,向着家的方向。

    巷口的榕树依然亭亭如盖,它始终站在这里看着人世间的变换。

    她一步步地走向那间熟悉的房屋,她轻推开房门只见一位男子坐在枇杷树下作画。

    枇杷树并不如自己家中的高大,房屋也未经受风雨岁月的蹉跎,依然崭新。

    作画人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依然心无旁骛地作着画。

    她莲步轻移,看着他作画。

    ——是一副美人图,和她曾在牧平也书房里看到的美人图一模一样。

    她站在对面看着牧平也的面容,当年的少年褪去青涩,双眸中的不安惊惧已然消失不见不见,面上也带上了温柔和善的面具,再也无法通过双眸一窥他的内心。

    “牧平也。”

    眼前人仿佛没有看到她,也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顾思悠。”

    作画人眉头微皱,抬起头看到了她,那一瞬的不耐被他很好地遮掩掉:“姑娘是?”

    薛容玦温柔地看着他,上前踮起脚吻上他的脸颊,轻声道:“我来带你回家。”

    家?

    这个字似乎触动了他不好的回忆,他丢下画笔皱着眉头双手抱头痛苦地蹲下身。

    “不要……阿娘!不要啊……”

    薛容玦蹲下身将他揽入怀中:“不怕,都过去了。”

    她像安抚幼儿般一下又一下轻拍着他,哼着简单的曲调,牧平也在她的安抚下逐渐平静了下来。

    她轻轻闭上眼,牧平也的过往犹如走马灯一般在她眼前闪过。

    只有幼年短短几年的快乐时光,此后的十余年他的回忆全是灰暗无望的,唯有那场梦境是彩色的,可是它也逐渐褪色了,融入了他灰暗无望的记忆深处。

    薛容玦睁开双眸,眸中犹如怜惜。槐花如白雪簌簌地飘落,槐香萦绕在二人身边,她笑着对他道:“你看,槐花盛开的时节到了。”

    牧平也缓缓睁开双眼,双眸像当年的少年一般充满惊惧犹疑,却又有些迷茫地看着这场槐花雪。那些压在他心口经年累月的积石逐渐分崩离析,被冰封的大地开始龟裂。他觉得仿佛有什么正在他心中悄悄复苏,微风带着槐花香钻入他的鼻尖,仿佛春风温柔地吹过满目疮痍的大地,吹散了那些破败的、腐烂的、不安的回忆;白色的槐花瓣一片一片落在他的身上,仿佛春雨轻柔地洗涤着那片遍布尘埃的大地,浇灌着深埋地底的种子,花草纷纷破土而出。

    花树葳蕤,浮翠流丹。

    他终于走出了阴暗无望的寒冬,莺啭花间,燕喃帘畔,他心中的春日就此到来。

    他看到薛容玦含泪的双眸,轻柔地吻在她的眼眸:“别哭,一切都过去了。”

    薛容玦看着这纷纷扬扬的槐花雪,含泪笑着点点头:“我没有骗你,我们重逢在槐花盛开的时节。”

    牧平也牵起她的手,笑着道:“我们回家。”

    -

    月红看了看窗外冒出头的日光,又看了看床榻上始终紧闭双眼的二人心中越发焦急,忽然她看到二人同时蹙了蹙眉,她预感到了什么,激动地对师傅说:“小师傅,他们是不是要醒了!”

    小和尚停下了口中的喃喃诵念,睁开眼看着二人,微微笑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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