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秋风肃肃,薛容玦直到日上中天方才醒来。

    月红听到屋内的声音走了进来。

    大约是睡了太久的缘故,薛容玦用一只手遮挡着眼前的光亮,从里衣中露出的雪白小臂也泛着浅红色,她的声音有些使用过度的嘶哑。

    “什么时辰了?”

    月红抬手将床前的帷幕掀开,让阳光肆意地倾洒进来。

    “再过会子便该食午饭了,小牧大人走前专门交代了不要叫醒郡主。他晚上回来陪郡主用晚饭。”

    薛容玦微微移开手背,闭着眼感受阳光。半晌习惯了这光亮后在月红的搀扶下坐起了身子,伸了个懒腰道:“我们快些收拾吧,再慢些太子殿下就要先到了。”

    -

    金澜阁。

    阁中的庭院栽种了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以便于来客无论何时到访都能在此观景。

    春夏秋冬,四时之景各有千秋。

    今日是久违的秋高气爽的好日子,此刻桂花开得正好,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淡淡的金色。细细碎碎的桂花被风吹得四散空中,香味弥漫,沾衣带袖。

    桂花香雾冷,梧叶西风影。

    枯黄的梧桐叶随风翻飞,一片一片落在了隔壁的梅园里,铺就一片枯叶海。

    薛容玦的目光流连在庭院中,却没有被桂花吸引,一双眼眸随着梧桐叶落在了干枯的梅花枝上。

    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眸,可是此刻却被浓重的愁绪覆盖,就好像悲悯世人的神女。

    那时大家在此填词的景象仿佛就在昨日,她甚至嗅到了那日的梅花清幽,少女们的娇笑依然萦绕在她的耳边。

    只是如今……

    盛璐沅和裴枫二人在关在寺庙内祈福。

    文繁荫因过错被盛硕厌弃禁于王府。

    姜琼芳已然归于尘土。

    自己也与父兄天人两隔。

    唯有胡清露已嫁为人妇产下一子,得到些许圆满。

    物是人非,怕是除却生老病死以外最悲伤的四个字了。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她们那明媚无忧的少女时代,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①

    「坤灵覆坠,怎会不萧瑟?」

    不知当时姜琼芳作词时可曾想到这一语成谶。

    “阿玦在想什么?”太子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薛容玦深吸一口气,微微垂头敛去所有情绪,转身行礼浅笑道:“见过太子殿下,安乐只是在看桂花。”

    太子闻言视线越过薛容玦看到庭院里纷纷扬扬的桂花雨,笑道:“孤倒是忘了,阿玦最喜桂花的。

    “幼时总是闹着要捡桂花做桂花糕、酿桂花酒,这么些年过去了还是没有饮到阿玦酿的桂花酒。”

    “幼时无知,难为太子殿下还记得,”薛容玦轻轻笑了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不知太子今日相约,可是安乐要的东西已经找到了?”

    太子抬眸看了她一眼,眼中有几分玩味与了然:“孤曾觉得阿玦不像舅父舅母,他们二人心性至纯,可是阿玦天生一颗七窍玲珑心,一双明眸仿佛将人心都窥透了去。如今看来,阿玦自小在母后膝下承欢,原来是更像母后。”

    薛容玦仿佛没听懂太子的未竟之言,只是垂首浅笑道:“太子殿下过誉了。”

    太子坐在一旁,抬手令侍卫将一叠账本放在桌上,他用视线示意薛容玦看看这些账本。

    “这是孤多年来搜寻的账本,与当年军需贪污有关,你可能瞧不懂,这些账本的内容只说明了一件事情。”

    薛容玦的目光从账本上挪开撞上了太子冰冷的双眸,她心中忽然一惊,有些不好的预感。

    “顾临江贪污军需一事是真,你父亲并未冤枉他。”

    “你说,牧平也是否知晓呢?”

    -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②

    京都的秋日总是十分短暂,转眼之间便已是一片白茫茫。

    薛琮早已回到了碧泽。

    虽说北蛮战败,今岁还要向大盛朝贡,但北蛮与大盛不睦多年,必不可能诚心臣服,碧泽郡仍需有一名将军镇守以威慑北蛮。

    不过这些时日京都也没什么变化。唯一趣事便是文熙跃因受女儿牵连被迫致仕,他的儿子文符一次在郊外跑马时不慎跌落摔断了腿,起码得躺上个大半年。

    京都人人都说,文家怕不是染了什么邪祟,怪倒霉的。

    转眼间朝贡的日子便到了,这些日子牧平也替太子殿下接待北蛮使臣忙得团团转,薛容玦已经小半月未见到他人了。

    “郡主,您瞧这件衣服如何?”

    薛容玦的思绪被月红打断,她闻言瞥了一眼摇摇头:“还是那件鹅黄的便好,父亲新丧不宜穿得过于艳丽。”

    月红点了点头,为薛容玦化了一个简单的妆容,发饰也尽量简单庄重。

    薛容玦入宫先去见了薛皇后。

    自父亲去世后,姑母的身子也不太好,尤其到了冬日更是畏寒,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精神。

    碧桃此刻正在为薛皇后梳妆,她消瘦了许多,原本明亮的双眸如今黯淡了许多。薛皇后看到薛容玦时那双眼眸倒是流露出了几分生气来。

    “阿琮近日可有来信?”

    薛容玦上前接过碧桃手中的木梳,一下又一下地为薛皇后梳发:“阿兄说他一切都好,只是担心您的身子。”

    薛皇后从眼前的镜中与薛容玦对视,她轻咳了一声:“老毛病了,没事的。”

    “姑母不如再歇会子?晚些再梳妆也来得及。”薛容玦听到她的咳嗽不禁关心道。

    薛皇后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因为病痛显得有几分勉强:“今日各国朝贡,本宫须得好好梳状一番。”

    她牵过薛容玦的手,轻轻拍了拍:“好孩子,不必在此陪着我,若是累了便先去偏殿歇歇,或去御花园瞧瞧,阿玦冬日最喜去御花园的。”

    薛容玦转身离去时,没能看到薛皇后眼眸中流露出的愧疚与悲伤。

    薛容玦站在椒房殿的中庭,看着满园枯木与落叶,想到薛皇后这些日子长病不起便让人唤来了碧桃姑姑:“姑姑,姑母近日身子不爽利,不如把院子好好收拾一下,姑母看着心中也舒服些。”

    碧桃近日照顾薛皇后也憔悴了不少,却仍强笑道:“还是郡主心细,郡主放心,奴婢这就去安排。”

    碧桃离开后,月红问道:“郡主可要去偏殿歇会子?”

    薛容玦蹲下身捡起了一片枯叶,想了想:“去瞧瞧御花园的梅花吧。”

    御花园的梅园极大,除了红梅以外还有绿梅、白梅。

    今年的梅花都盛开得繁盛极了。

    薛容玦方一踏入梅园便被清幽的梅香扑了满怀,泪水不自觉盈满了眼眸。

    月红手忙脚乱地为薛容玦擦着眼泪:“郡主这是怎么了?大冬天的,可不能哭啊,会受凉的,要不咱回去吧?”

    薛容玦倔强地摇了摇头。

    月红无奈对如筠道:“前面不远处应该有个赏梅亭,你去瞧瞧,让人把炭火点上,我带着郡主晚点到。”

    如筠点点头,身影很快消失在梅园之中。

    “郡主可是想起了老爷?”

    薛容玦的鼻头红彤彤的,她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起,幼时常和琼芳姐姐在此玩,她最喜梅花。她总是在大雪纷飞之时在梅园赏梅,只是她不知晓,自己站在梅园中也像那孤傲寒梅。

    “还有一次我在梅园里受了凉,还是阿爹找到我把我抱在怀里,阿爹的怀抱很热很烫。后来阿娘告诉我,阿爹这种武将都是一腔热血,所以怀抱才会又热又烫。”

    当然,阿爹的一腔热血最终抛洒在了战场。

    如今,他们都离开了。

    -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宴席也即将开始。

    此次周边不少小国都前来朝贡,但是所有人都知晓主角是北蛮。

    牧平也因招待北蛮使臣并未与她同席,薛容玦的位置被安排在太子妃身边,她的对面便是盛硕与柳扶云,并未见到文繁荫的身影。

    崔家人坐在盛硕下首,崔敬山只带着崔原与崔季两个小辈。

    崔原看起来更加沉稳了些,崔季瞧着也不复当初浑小子的模样,想来崔大人离世后无人庇护也成长了不少。

    薛容玦正胡思乱想间,便听到内侍宣北蛮使臣觐见。

    北蛮使臣领头之人她瞧着十分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正在出神之际只听得对面突然的声响,在空旷安静的大殿显得格外突兀。

    原来是崔季不小心弄倒了酒杯,他白着一张脸看向领头的使臣,崔原瞥了他一眼他才发现自己的失态,急忙低下了头。

    “出连贺见过大盛皇帝。”

    他苍厚有力的声音唤醒了薛容玦的记忆,他是方贺。

    他就是那年七夕薛容玦看到的裴枫身边之人,是方婶的儿子。

    是……牧平也一同长大的兄弟。

    她看向坐在朝臣处的牧平也,可是他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陛下倒亲自上前,大掌在北蛮王子的肩膀上拍了拍。

    此刻大殿内安静得可怕。

    这其实是一副很诡异的场景,大盛与北蛮敌对多年,自开朝至今已有六十余载,这一场朝贡其实并没有人相信北蛮真心臣服,否则也不会让薛琮依旧镇守边境。

    可是陛下面上的真诚和笑容让人怀疑这六十余年的恩怨仿佛南柯一梦。

    “起来。”

    陛下的声音和蔼,亲手扶起了这位来自北蛮的王子。陛下对北蛮与碧泽边郡之事十分感兴趣,但王子较为沉默寡言,反倒是王子身边的使臣与陛下相谈甚欢。

    大部分朝臣面色沉重谨慎,太子殿下反而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的出连贺,有意无意地扫过了一旁垂着头的牧平也。

    众人正酒热正酣之际,这位使臣向陛下道:“北蛮此番前来朝贡,除了进献北蛮珍宝以外,还有一事相求。”

    陛下放下手中的酒杯,挑眉看着使臣:“哦?何事?”

    这位使臣笑道:“北蛮此番战败心服口服,主上命我等替王子求娶贵国三公主,愿两国共结秦晋之好,彼此再不来犯。”

    陛下闻言面色未变半分只是沉吟道:“北蛮可知,此番我大盛大获全胜,何必还要以公主换和平?”

    使臣笑着道:“是味羚没有说清,北蛮愿以北蛮战马为聘求娶三公主。”

    原本喧嚣的宴席刹然间安静了下来。

    北蛮战马是大盛与北蛮纠缠六十余年最大的障碍,若是能拥有北蛮战马,哦不,若大盛能繁殖北蛮战马,北蛮早晚是大盛囊中之物。

    众人也顾不上与北蛮的夙愿,众人的目光或隐晦或大胆地看向崔棠,三公主之母。

    北蛮寒苦,她可不想女儿去那样遥远的地方受苦,正欲开口回绝。可是她却看到父亲向她轻轻摇了摇头,即将出口的拒绝却又变成了“一切全凭陛下决断”。

    她自小骄傲,事事不甘落于人后,可是不论她如何努力父亲眼中永远只有两位兄长。

    大哥崔广自小端庄方正是族中少年们的榜样,父亲偏待大哥她无话可说。可是二哥崔度脑子笨得要命,她还小二哥几岁,每每夫子讲授他都听不懂还需要小妹课后为他讲解,为何这样愚笨的二哥也能得到父亲的青眼?

    二哥那个天资愚笨的木头进入行伍那一日,父亲第一次笑着拍了拍二哥的肩说他长大了,可以为父亲分忧了。

    她自出生似乎就被父亲忽视了,像大哥二哥那样的男子才能为家族尽一份力,她作为女子是没有用的。

    她永远忘不了那一日,父亲将她唤到书房问她是否愿意入宫,她迫不及待地点了头,父亲从未如此温柔地同她说过话。

    她想,父亲终于看到她了吗?

    自此,她事事以崔家为先,以父亲为先。她只想像二哥一样得到父亲一句,阿棠也能为父亲分忧了。

    陛下的声音从高位传来:“璐沅远嫁,贵妃可会心疼?”

    崔棠从思绪中抽身,笑得妩媚动人:“那自然是心疼的,可是想到璐沅能为陛下得到北蛮战马,这一等一的战马能为我大盛所有。这点子心疼便也不算什么了。”

    倒是薛皇后微微皱眉开口道:“北蛮若是诚心,我朝可在京都为璐沅建公主府,公主与额驸长居京都可好?”

    味羚笑着看了一眼出连贺:“我们主上与王子分别十余年怕是舍不得,不过主上说了若是贵国不放心,我们北蛮亦有适龄公主。”

    薛皇后叹了口气看向陛下:“陛下说呢?”

    陛下看向沉默的出连贺问道:“不知王子意下如何?”

    出连贺笑道:“能求娶到三公主是在下的福气。”

    可薛容玦分明从他脸上看出了一丝勉强。

    陛下却沉默不语,半晌后道:“半月后是孤的千秋节,到时再给你们答复。孤要好好考虑考虑。”

    众人再次举杯畅饮,只是多多少少有些难以言喻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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