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气息已经夹杂在风中悄然而来。

    薛容玦来到天一阁时,茵陈已经坐在房中品茗了。

    茵陈的变化其实不大,可是在薛容玦的眼中她又确实有了一些变化。

    她身上所着衣衫均是坊间能买到的最贵最新的料子,发髻上的发簪也都是珍品。

    这些也不过是身外之物,真正变化的是她的眼神。

    从前的茵陈虽然眉眼间有些淡淡的哀愁,可薛容玦以为那是她医者的天性使然。而现在的茵陈,眉眼间全是疲惫与无奈。

    她看到薛容玦迈步进来掩去了眉眼中的情绪,轻笑道:“郡主来了,坐。”

    薛容玦看着眼前的茵陈只觉得陌生,没有坐下只是站在一旁的窗边看着繁华的街道。

    今日的乌淮大道上挤满了人,因为今日是三公主随北蛮人回北蛮旧都的日子。

    大盛明明打赢了北蛮,可是还要送公主去和亲,百姓们本就心中有不解。

    “来了来了!”

    “公主的轿辇来了!”

    茵陈不知何时也踱步到了她的身边,与她一同站在窗边看着街上热闹的盛况。

    茵陈悠悠开口道:“百姓们倒真是好骗,若他们知晓这轿辇中坐着的是假公主,还会如此忿忿不平吗?”

    薛容玦猛地看向她,才开口说出她们相见的第一句话:“这就是今日你约我前来的目的吗?”

    茵陈却笑了出来:“郡主别惊讶,此事并非什么秘密,我若是有心揭开何必等到今日?我虽有自己的目的,可是对北蛮也是一样痛恨的,何必自己人内讧,让它北蛮坐收渔翁之利呢?”

    薛容玦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那目光落在了火红的轿辇之上了,她和裴枫都知晓此番前往北蛮困难重重,只愿她一切顺利。

    突然,有人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拦住了轿辇。

    他轻笑一声看向前方骑马的出连贺,声音中有几分嘲弄:“王子可知这轿辇中所坐何人?”

    周围侍卫本要上前驱赶,却被味羚拦下,他颇为玩味道:“不知阁下又是何人?”

    薛容玦未曾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故,仔细一瞧那人分明是柳凭风!

    她看向茵陈道:“原来柳二郎也是你们的人?”

    茵陈的眉眼中也出现了几分困惑,喃喃道:“为何无人同我相商?”

    柳凭风轻笑一声:“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轿辇里的是谁?”

    味羚瞥了一眼出连贺阴沉的脸色,笑道:“轿辇中之人自然是三公主。”

    喧嚣的百姓们逐渐安静下来,柳凭风倒是笑着看向轿辇,声音大了几分似乎想让周围百姓都听得清楚。

    “不如让三公主出来,便可知了。”

    薛容玦正欲转身下楼为裴枫解围,却听到裴枫沉稳的声音从轿辇之中传来:“本公主倒不知柳公子如此小气,你我婚事不成便罢了,如今又想毁我婚事。

    “本公主倒不知何处得罪了柳公子?”

    柳凭风笑了笑道:“是吗?”

    裴枫继续道:“现下坐在这里的是本公主,柳公子可要为自己的话负责啊,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父亲啊。”

    柳凭风面上一寒,他确实是小瞧了裴枫,没想到她一开口便打在他的三寸之上。

    他看了一眼味羚笑了笑:“不知大人如何看呢?”

    味羚笑了笑,向出连贺拱了拱手:“那自然是王子定夺。”

    出连贺坐在高头大马上睨了一眼柳凭风,对身边的侍卫道:“把他拉走,我们继续走。”

    味羚的目光越发玩味,像是一只寻找到了猎物的狼。

    薛容玦的目光不住地在几人身上打量,想到方才茵陈的话她心中忽然明亮。

    柳凭风原来是田家的人,她暂时还不清楚茵陈的真实身份,但可以确定的是她的地位一定不低。

    但是,柳凭风此番行事不论出于谁的授意都绕过了她,显然他们也并非一条心。

    柳凭风根本没想在此揭开三公主是真是假,他只是想在北蛮人心中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只要埋下了这颗种子,总有一日它会破茧而出的。

    柳凭风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之中,这长长的轿辇又重新动了起来,裴枫终将走向了那未知的未来。

    只是薛容玦不知道,这是此生她与裴枫的最后一面。

    从此以后,裴枫只存在于她所听说的故事里。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薛容玦侧过身,与茵陈的视线相对。

    茵陈明明是笑意盈盈的,可那眸光中分明一丝情绪也无。

    “当初你见到我时就已知晓我的身份了,是吗?”

    “郡主聪慧,”茵陈大概是觉得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笑着道,“牧平也当初的一切行动,老师都知晓,郡主遇到我也是我们早已安排好的。”

    “你们?”薛容玦冷笑了一声,“这个‘你们’主要是指你和程耳吧?”

    茵陈微微一笑,走到桌旁为她倒了一杯茶:“郡主尝尝,知晓郡主喜欢桂花,专程做的桂花香。

    “说来话长,郡主不妨一边品茗一边听我讲。”

    薛容玦接过她手中的茶杯,桂花的香气扑面而来,仿佛又回到了无名寺的后院之中。

    茵陈的声音悠悠,她从前也给薛容玦讲过故事,茵陈是一个很好的讲述者。

    “该从哪里讲起呢?田家倒下的时候我还年幼,说实话记忆也非常模糊。

    “待我有记忆时便跟在老师身边,但是那段时间也非常短暂,想来是十分不安全。后来大概在我七八岁时便被送到了南方。”

    茵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的声音有些飘忽:“郡主,你可曾恨过一个人?恨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薛容玦深深地看着她,半晌后道:“其实有一段日子我很恨你。

    “因为我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你要向我下毒?但后来我觉得,我也不是恨你,我只是心中有太多情感无处宣泄,它需要一个容器倾注。

    “那时,你就是我的那个倾注容器。”

    茵陈扯了扯嘴角:“郡主看起来气色很好,想来毒早已解了。不过,郡主放心,当初的毒剂量并不大,况且郡主发现得早,只需休养即可。

    “我当初其实并不想这么做,可是他们说要控制牧平也就要用郡主,如今郡主虽与小牧大人决裂,可是我还是不放心。

    “我见过你们二人相处,我不信你们会决裂,所以我觉得还是要保险一些,郡主说呢?”

    茵陈笑意盈盈地看向桌上的茶杯。

    薛容玦忽觉有些头痛,她随着茵陈的目光看到了桌上摆放着的茶杯,缕缕青烟扶摇直上,她怒道:“你!”

    茵陈笑了笑:“郡主放心,这不算毒,只是会让你有些不舒服而已。只要牧平也乖乖听话,郡主就不会有事。

    “郡主是一个很好的倾听对象,我其实有很多话没有办法与他人说,不如趁此机会同郡主说吧。”

    她的声音悠悠仿佛来自遥远的时空。

    “我曾经很恨他。我觉得我的一切不幸都是来自于他。

    “我曾经靠着这恨意活了十几年,可是如今我却渐渐发现,事情好像不似我自小所知的那样。我这十几年似乎是活在一场巨大的谎言之中。

    “事到如今,我好像也分辨不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事情的发展也越来越不在我的预料之中了。

    “郡主是聪明人,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薛容玦因头昏坐在了座椅上,茵陈从怀中拿出一枚药丸:“吃了会好些。”

    薛容玦只是盯着茵陈的眼眸,轻声道:“我还能相信你吗?”

    茵陈的眼神有一刻的怔愣,轻笑道:“其实除了身份和下毒这两件事情以外,我对郡主可谓是真诚以待。”

    “飞廉是你的谁?”

    茵陈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在她得知飞廉只是他们的一枚棋子的时候,她与他们大吵一架,可是却徒劳无功。

    因为那时,飞廉已经葬身碧泽了。

    “他是田家府医的孩子,府医当时为了救我才说我是飞廉的姐姐,我这才活了下来。

    “是我对不住他,一切了结之后,我会向他赔罪的。”

    薛容玦从她的眼眸中看到了哀伤的泪水,她愿意相信这些话。

    她接过了茵陈手中的药丸就水服用了下去。

    “我不知道恨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可是我想它与爱一个人是一样的。若是没有爱何来恨呢?

    “你说你恨他,但其实你是不是想拥有的是他的爱呢?”

    茵陈有些怔愣地看着她,自言自语道:“我想拥有他的爱?”

    薛容玦轻声道:“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茵陈闻言沉默了很久,房中安静得甚至可以听得到安神香燃烧的声音。

    茵陈突然问道:“郡主可曾有过无法区分周围一切是真是假的时候?”

    薛容玦忽然想到了她当初才来到这里的时候。

    初初来到这里,她不知道究竟自己是此刻在梦中还是自己那十几年所经历的才是大梦一场。

    薛容玦点了点头:“当然有,若是无法区分真假,那便不要区分了,相信一切你确定的。

    “比如春日就要来了,因为柳树已经生芽了。

    “比如今日是个好天气,阳光惬意又舒服。”

    她起身站在窗边,伸出手,春风从她的掌心滑过。

    “风是真切的就足够了。

    “谁都会骗你,可你的心不会,听听自己的声音吧。”

    薛容玦离开前没有回头,只是问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茵陈看着她的背影,轻轻笑了:“丝丝朝雨湿窗纱,薄日疏云弄霁华。①

    “我的名字叫霁,”她笑着看窗外的晴天,“是雪后放晴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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