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已至。

    陛下今日兴致极高,气色瞧着也红润了不少,难得陛下主动放下政事出来走走。

    牧平也沉默地跟随在陛下身后,陛下看到路边的凤凰花树笑着道:“当年孤头一回见你,就是在这里。”

    牧平也想到了当初的场景也轻笑道:“是啊。”

    那一日初见,她站在火红的凤凰花树下,一身湖蓝色的衣裙随风翻飞,像一只蝴蝶翩然落入人间。

    隔着眼前的槐花雨,他只看到他的梦中人终于跨越梦境,来到他的眼前。

    陛下今日随性至极,二人走着走着便走到了凭凉湖边。

    夏日午后的阳光惬意柔和,大片大片地倾洒在凭凉湖面上,被风吹皱的湖水荡漾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粼粼波光流光溢彩。

    只是,陛下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阿硕……就是在这里离开的么?”

    牧平也站在陛下身后,没有看到陛下少见地流露出悲伤的眼眸,只能从他的声音中抓住几缕伤痛。

    牧平也回答道:“回陛下,五皇子便是在此离去。”

    “他……”陛下犹豫着问道,“可曾说了些什么,或者做了些什么?”

    牧平也道:“五皇子那日一直坐在假山之上,看着这凭凉湖。

    “不过,五皇子命臣为他摘了一朵茉莉。”

    说着,他伸手指向湖边的茉莉花,已然有些衰败了。

    陛下有些惊讶:“是吗?孤一直以为只有皇后喜欢茉莉,原来阿硕也喜欢茉莉吗?”

    牧平也想了想还是道:“陛下,五皇子离去前似乎口中喃喃了一句话,但五皇子不让臣等靠近,听得不是很清楚。”

    “哦?他说了什么?”

    牧平也回忆道:“五皇子他手中一直攥着那朵茉莉花,他似乎说道‘希望来生能做一个有能力保护茉莉花的人’。”

    陛下的思绪一下被拉回了那一日。

    -

    陛下还未迈入棠梨殿,便听得盛硕的哭声。

    盛璐沅一个人蹲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和地上的蚂蚁玩着。

    陛下俯身抱起了小璐沅,笑着为她擦去面上的尘土问道:“你阿兄怎么哭得这么大声?”

    盛璐沅颇为不屑地撇了撇嘴,孩童稚嫩的声音传来:“阿兄丢人,不过是母亲踩碎了一朵花,阿兄就一直痛哭个不停。”

    “什么花?”

    盛璐沅摇了摇头:“儿臣不知,阿兄不给我玩。但儿臣看到是一朵白茉莉,很香。”

    陛下以为不过是孩童耍脾气,抱着盛璐沅进了棠梨殿,忽略掉了自己心中微微的诧异。

    ——盛硕怎么会有一朵白茉莉?盛硕只会为崔棠摘取她最爱的海棠花。

    -

    答案其实呼之欲出。

    太子在白茉莉盛开的季节,每日都会为薛清璇摘一束白茉莉放在殿中。

    盛硕的那朵白茉莉只能是太子盛景明赠予他的。

    陛下似乎有些累了,身影踉跄了一下,牧平也赶忙上前扶着陛下坐在一旁的亭中休息。

    牧平也有些不明白,不过短短一瞬的功夫,陛下看起来老了许多。

    牧平也担心道:“陛下可需召太医来瞧瞧?云季殿下离京前交代臣一定要照顾好陛下。”

    陛下摆了摆手,只是看上去仍有一些疲惫:“孤无事。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时日将近,近日总是想起往事,不免有几分悔意。”

    牧平也低垂着头恭敬道:“陛下福寿安康,必定长命百岁。”

    陛下却笑了:“孤的身体孤自己知晓。

    “云季走了几日了?”

    牧平也道:“已半月有余了,想来就这两日就回京都了,陛下不必担心。往年沣河汛期都是五皇子殿下亲至,有裴顾行裴大人在云季殿下身边,不会有事的。”

    陛下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远方的流云,轻叹一口气道:“当初是孤默许了崔家膨胀的野心,只是没想到害了璐沅和阿硕两个孩子。”

    夏风打了个转儿飘进亭中,牧平也感受到了一丝凉意:“陛下,臣逾越,不知可否问您个问题。”

    陛下此刻没有往日里的威严,倒是有几分和蔼可亲,颇为感兴趣地笑着看他,像欣赏一位后辈:“您不担心臣会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吗?”

    陛下可能没想到他会如此发问,微微有些怔愣:“你父亲?

    “你父亲是个好人,不要去听别人如何评价他,要看看他做了什么。”

    牧平也在这些时日里已经说服自己接受父亲可能并非自己记忆中的模样,难道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有苦衷的?

    “父亲他与崔敬山达成合作,因贪污军饷站在田家一方。后来,因田家人贪心不足导致军饷贪污暴露,父亲因田家倒台一起丧命。”

    陛下笑着问道:“你可还记得,孤与你第一次会面时,孤对你的考校是什么?”

    -

    这是牧平也第一次来到皇宫,他努力压抑心中的紧张与激动,站在一旁听着陛下对裴顾行的考校。

    陛下方才面对薛家兄妹时十分和蔼可亲,就像平常人家的一位长辈。

    可是此刻,陛下坐在御书房的高位之上,袅袅香炉的烟雾遮挡住了陛下的神情,他的声音威严又无情,符合一切牧平也对于国君的想象。

    很快,裴顾行便离开了御书房,偌大的书房内只剩下陛下与牧平也。

    陛下威严的声音从上传来:“你叫什么?孤只知晓你姓牧。”

    牧平也按耐住心中的紧张,不卑不亢道:“回陛下,草民姓牧名平也,字思悠。”

    “思悠?”陛下的声音仿佛被吹皱的湖水产生了一丝涟漪,“可是‘故园眇何处,归思方悠哉’的思悠?”

    牧平也有些惊讶却仍点点头道:“陛下博学?”

    “你今年几岁了?”

    牧平也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

    裴顾行不过介绍过自己后陛下便已开始考校,怎么陛下对他却有这么多问题?

    可他却也只能回答道:“回陛下,草民平德八年生,今年将将及冠。”

    牧平也仿佛看到陛下点了点头,又陷入了沉思。

    也许过了一瞬,也许过了很久,陛下才开口道:“你……如何看待前朝宣林年间之事?”

    牧平也思索一番方开口道:“回陛下。宣林之世,虽仅十数载,而前朝之倾覆,实肇基于此。彼时,外戚跋扈,天子不过傀儡于外戚之手,虽新帝嗣位而彼辈旋遭清算,然前朝终毙于宦寺之专政。外戚、宦官之专政,皆表象也,其真正之由,乃贵族操朝臣铨选之权。如仆辈寒微之士,若无师长之援引,则终世不得登仕,虽有鸿鹄之志,无以遂之。”

    大殿十分安静,安静到牧平也仿佛能听到自己如同鼓点的心跳。

    陛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是谁教你这么说的?程耳?”

    牧平也摇了摇头:“老师从未如此说过,是幼时父亲于我所讲。父亲问我如何‘举直错诸枉’,那时我还年幼,父亲说他也不知道答案让我长大之后去慢慢摸索。”

    陛下疲惫地摆了摆手让他先下去。

    牧平也忐忑不安地离开了御书房,陛下面对裴顾行时始终和颜悦色,可是面对他时却有几分严肃,他担心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想了想还是让内侍带他去了藏书阁。

    -

    牧平也从回忆里抽身,犹豫再三问道:“陛下……与我父亲可是旧识?”

    陛下点了点头却不欲多言:“你好好想想你父亲做了什么?他替孤扳倒了田家,又为孤留下了你和明川两个孩子,如今才能解决崔家。

    “你们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吗?”

    牧平也惊讶地看着陛下,结结巴巴道:“您……我……您知道明川的身份?”

    陛下甚少瞧到他如此不稳重的样子,倒是笑出了声:“否则你以为为何到崔广死后孤才对崔家动手?

    “你以为你的身份太子是怎么知道的?”

    牧平也犹自沉浸在惊诧之中,陛下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去瞧瞧太子。”

    -

    东宫在宫内的东南方向。

    这里本来是极繁华之地,只是因太子殿下被圈禁,如今已经冷清很久了。

    还未迈入东宫,只是这东宫外已堆满了平日里飘落的树叶,也有几分自然之美。

    东宫外的侍卫看到陛下急忙行礼,陛下却只是让他们把东宫门外的锁打开。

    随着门锁的打开,牧平也随着陛下迈入了这东宫。

    东宫十分冷清,冷清到没有人气。

    陛下有几分奇怪:“当初应是留了一些服侍的人,怎会如此冷清?”

    牧平也在陛下的授意下细细在东宫内搜寻了一番,也只找到了一位小内侍。

    小内侍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他颤颤巍巍地跪在陛下面前,嘴里打着磕绊:“参见……参见陛下。”

    “太子人呢?”

    小内侍不住地磕着头,很快额头便血流如柱:“陛下……陛下……奴才也不知道殿下去哪了……

    “几月前太子殿下遭遇了刺杀,险些丧了命!消息不停地往您那里送,可是一点回应也没有,想办法往皇后娘娘那里送也是没有回应。

    “好在……好在太子殿下福大命大熬了过来,知道上月底才将将康复。”

    “只是,”小内侍犹豫着说,“方才康复太子殿下便得知了您病重的消息,第二日起来,这偌大的东宫便只剩下奴才和师傅。

    “师傅年纪大了,分不清白日黑夜,若您要怪罪就怪罪奴才吧。”

    “好了!”陛下斥道,“你下去吧,此事不可告知第二人。”

    “你们平日里如何伪装太子仍在就继续怎么做,明白吗?”

    小内侍仍有不解,可看陛下没有怪罪的意思,一边哭一边笑着磕头:“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回去的路上,陛下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回到御书房急召盛云季回京。

    “陛下!”

    牧平也惊恐地看着陛下滴落在纸上的血迹,陛下强笑道:“孤……孤知道……你是……景明的人……

    “再见到他时……告诉他……做得很好……”

    陛下话还未说完便晕了过去。

    “来人!来人!传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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