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子忱走进书房,他等的人已经到了。

    “老臣参见殿下,”那人起身,颤颤巍巍要跪,被他止住。

    “王大人不必多礼,坐。”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王氏家主王莲青。他是个年近六旬的干巴老头,满脸沟壑纵深,下巴一簇雪须,看起来清癯瘦弱,唯有那一双目沉静冷峻,宛如两支锐利的箭簇从荆棘丛中射出来,让人不敢慢怠。

    兰子忱在主位落座,“王大人久等。本王猜,大人或许知道今日为何邀您相见。”

    王莲青颔首:“上次殿下命查户部历年税赋,老臣就有了预感。殿下方才说久等,实在是客气,老臣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不在乎多等这须臾了。”

    既然他开门见山,兰子忱也不再拐弯抹角:“本王也是筹备陛下的大婚典仪时,偶然发现国库账目之误的。不看不知道,不想历年收上来的田赋,竟锐减得如此厉害,”他凛然望着老者,“此事,看来王大人不是刚知道……”

    “殿下若看过账目,想必瞧出不少端倪,无需老臣多言。老臣只想告诉殿下,田赋锐减并非突然发生,早在太武立国之时,就已埋下种子,如今之境,只是当初的因生发出的果罢了。”

    “此话怎讲?”

    王莲青道:“太武开国时,中原已受多年战乱,十室九空,百姓流离失所。各处地方世族豪强,趁机侵占了大量荒废无主的田地,将失去田产的百姓变为自家奴隶,为部曲或荫户,不报户籍,也不纳田赋。到了立国之初,先皇们为稳定政局,需要争取世族的支持,因此一直不曾搜寻过这些荫户……”

    兰子忱神色逐渐凝重。

    “……如今太武已历百年,四境渐安,国家要强兵安民、发展国力,解决赋税之缺已是当务之急。殿下现在看见的,正是这积弊渐显之兆。若继续听凭世家豪族侵吞良田,隐匿丁户,朝廷却收不上税赋,一旦天灾人祸起,各州县豪强们难免各立堡垒,凭险作守,太武顷刻间就会分崩离析……”

    王莲青说完,肃然望向眼前人。这番话他不是第一次出口,曾在九五之尊面前,他也踌躇满怀,但过往之人不知是没听懂,还是听懂了也不敢付诸实践。

    “看来王大人对此事已看得十分透彻了,”兰子忱淡淡回望他,“你今日既来了,想必不止是为了跟本王讲道理吧?”

    王莲青安然一笑,从旁边桌上拿起一个早已备好的卷轴,起身恭恭敬敬放在兰子忱手边。

    “这是?”

    “此法若得推行,或能解殿下之忧。”

    兰子忱打开卷轴,认真浏览了一遍。

    “均田之法?”

    “不错,”王莲青坚定道,“国以生民为基,民以农耕为息。若民无耕田,就像木无本,水无源,国家也没有发展之力。如今当务之急,就是重定户籍,搜出这些为世族荫蔽的隐户,以一丁一妇为单位,重新按一定比例授良田、桑田和麻田给他们耕作。等秋收之际,再让他们纳赋。适时国有赋税,民有余粮,国与民才能共同生息……老臣计算过,若此法推行,只要一载,赋税保守估计可增三成,三五载内,税赋之收可与前朝比齐。”

    这是一个极具吸引力的农策。

    “如此周密的纳赋之算,不是王大人这几日现想的吧?”兰子忱默了一晌,“太武赋税之缺也不是这两年的事,先帝在世时,大人为何不提呢?”

    王莲青神色微动,不免目露遗憾道:“老臣惭愧。其实当年老臣也呈过此策,可先帝……并未在意。后来徐兖那妖道兴风作浪起来,王氏遭难,老臣更是心灰意冷……不想得遇殿下恩典,昭雪王氏之冤,老臣一直无以为报。恰逢殿下重查税赋旧账,臣想,也许这就是天意……”

    “王大人这话有些怪,”兰子忱慢慢端起茶杯呷一口,似乎并不为他的慷慨所动,“此法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于太武百利而无一害,先帝是聪明人,怎会不在意呢?”

    王莲青心中一沉,顿了一晌才道:“此法于太武的确大有裨益,可一旦搜出荫户,分予田地,地方世族的利益……必然受损。他们有部曲兵马,稍有不慎,恐酿叛乱兵祸……”

    “所以先帝犹豫,正是怕此法引得世族反抗,社稷动荡。此事若推行不当,只怕会比税赋之缺更快将太武推入内乱,到时定策之人便是国家的罪人,”兰子忱把玩着那个卷轴,冷笑望着王莲青,“王大人,你凭什么觉得,本王会愿意做这个冤大头?”

    漫长的沉默。

    王莲青审视着眼前人,有那么一瞬,他心里真的生出一丝怀疑,自己也许看错了人,押错了宝。自古革弊鼎新之事,成功者寥寥,败死者甚众,无论帝王还是臣子,谁也不愿在史册上留下不光彩之名。先帝尚不敢做,宣王说到底不过是一个辅政之臣,他真的敢拿自己的清名和性命去冒险么?

    但他还是决意再争一次,他甚至有种模糊的感觉,兰子忱的内心也在激烈地斗争着,也许他只要一张底牌,和最后的答案。

    “殿下恕臣无罪,臣方敢言。”

    兰子忱应允:“但言无妨,本王恕你无罪。”

    王莲青起身,对他郑重躬身一礼:“均田之法,是定国之策,非雄才大略者不能决断,非德高望重者不能服众,非心志坚忍者不能践行。陛下年不过十六,因殿下与长公主协力辅佐而登尊位,于国政经验尚浅——容臣僭越,陛下朝夕之间,绝难推行此策。而殿下,论身份是先皇之弟,陛下的亲叔叔,皇室宗亲之首;论功勋,殿下诛佞臣、振朝纲、昭冤狱,免除帝位更迭一场乱局,为天下拜服;论心志,殿下于云州韬晦十年,忍常人所不能忍之苦痛,如今又一力辅政。老臣斗胆,此策非殿下不能推行,太武存亡,只在您一念之间。”

    兰子忱摇了摇头:“大人这话实在不妥。太武朝中能者甚众,国家存亡凭何系于本王一人?这责任未免太大。”

    “朝中能者甚众,可均田之法,除了殿下还有谁能做?”王莲青蔑然一笑,“纪家、贺家,还是赫连家?”

    几大世家本就是侵占兼并土地的大头,难道指望他们切自己的肉?

    “王氏也是世家之一,王大人岂非连自己也舍进去了?”

    王莲青怃然:“王氏虽为世家,几番遭难,早已不比往昔,”他顿了顿,“何况老臣孙女容谨,将为新后。于情于理,我王氏都该为兰氏江山多思虑几分。”

    “王大人是向本王表忠?”

    “是向殿下陈情,也是忠于太武江山……”王莲青轻喘一口气,因为年事已高,说这么多话让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如今税赋之缺弊端已现,若不未雨绸缪,用不了两年……咳咳,太武就会陷入困乏之境,到那时……再想亡羊补牢就难了……”他咳嗽几声,似乎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宣王殿下,老臣斗胆,您真能眼睁睁看着,这百年社稷、万千生民,在您的眼皮子下,一点点滑入深渊么?”

    兰子忱眸中冷厉一闪,不想王莲青毫不畏惧迎视他,那双苍老却有力的目,仿佛要激怒他的自尊,更像是拷问他心底的真相。

    对峙良久,终是他先败下阵来。

    “此事一定要这么急么?”

    王莲青平静道:“若能赶在秋收前定籍为佳。按新策,荫户变为民户,分得田地,实际课税减少,而余粮变多,更利于荫户自觉变为民户。”

    “本王知道了,容我想想吧。”

    王莲青不再多言,躬身行礼离开,唯有那个卷轴还留在他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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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已深。

    兰子忱慢慢睁眼,榻边一盏烛火熹微跳动着,兰湫在他身旁睡得正酣。她要点着灯才能安眠,他更习惯睡在黑暗中。烛火不算亮,可他心里藏了事,灵台愈发清醒。

    ——殿下真能看着这百年社稷、万千生民,在您的眼皮子下一点点滑入深渊么?

    王莲青的话反复在他脑中播演,尽管他心里清楚,这更多是王氏翻身的政治筹码,只要自己不接招,将来的事压根算不到他头上。但他还是无法平静,就如一个身患绝症之人,若不知自身之症,尚可心无旁骛地活下去,可一旦知晓,之后的每一刻,都变成生与死的煎熬。

    他微微偏头,去看倚在怀中睡着的女子。她呼吸均匀,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弯淡淡的阴影,显得格外恬静无争。他心中升起一丝柔软,替她往上拉了拉被角,轻轻吐出一口长气。

    只这一瞬她便动了动,他没来得及避过去装睡,她已睁开眼睛。

    “你怎么没睡?”似被烛火刺到,她下意识抬手挡了挡,“是不是光太亮了?把灯吹了吧。”

    “没事,你睡你的,”怕扰她安寝,他索性坐起身去拿外袍,“我还不困,出去走走。”

    “大半夜你要去哪儿?”她拉住他,神色清明了几分,“你是不是遇上麻烦事了?”

    方才她并未睡沉,他来回翻了好几次身,她都知道。

    “没什么大事,朝务而已。”

    她也坐起身,“白天你见谁了?晚膳时就心不在焉的,”忽而想到什么,“是不是珏的大婚典仪……”

    “不,和陛下的婚仪无关。”

    见她目光愈发疑惑,他想着是不是告诉她一些细情,又怕说多了叫她徒生烦扰,犹豫片刻才道:“湫,如果一个人得了重病,几个月后就会死,唯有用刀剜掉身上致命的疮痈才能保命,但这过程极痛苦,而且稍有不慎,还会因失血过多更快地死去。你说,这人该冒险剜疮,还是任其发展、听天由命?”

    “除了用刀剜掉,没有旁的法子吗?”她迟疑道。

    “没有,这疮痈就是病根,不剜会溃烂全身,死路一条。”

    “请最高明的医者,能避免失手吗?”

    他摇头:“疮痈已深,连血带肉剜下来方能痊愈,再高明的医者也难保万无一失。”

    “这……”她为难撇嘴,“若只有这两条路可选,那就看得病的人,是什么性子了。”

    “怎么说?”

    “若他生性懦弱,得过且过,那就没必要剜,挨一日算一日,等日子够了一命呜呼,也怨不得旁人,”她顿了顿,“但若他是个果决之人,不肯苟且偷生,想要有尊严地活着,那就剜掉疮痈,生则幸,死也无怨。”

    他不置可否一笑,“若是你,怎么选?”

    “我?”她想了想,“我这个人怕痛得紧,受不得这剜疮之苦,得过且过罢,只要日子还挨得下去,便假装无事发生。”语罢她定睛瞧着他的神色,见他果然意外,不由笑道:“不过我说的是从前的我。若在今日,我怎么也得冒险剜疮试试,就算天意不叫我活,好歹是我自己选的,总比浑浑噩噩就送了命强。”

    这话引起他的兴趣,“往昔你受不得苦,怎么如今却受得了?”

    “往昔那些时日,活着不比死了强多少,”她坦彻望他,“但现在,我想好好地活。”

    他心中升起一丝感动,目光温柔了几分。

    又听她道:“你问我这个,是不是心中不决?我猜你是想做件大事,此事非做不可,但失败了代价也极大。你不是贪生怕死之人,这代价却比你自身生死大得多。所以你犹豫,想让我给你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对不对?”

    虽不是第一次领教她的敏锐直觉,被她如此直白点破,他的心情还是有些难喻,说不上是宽慰还是苦涩。

    “怎么,我猜错了?”

    “不,你猜得几乎全中,”他喟然一笑,将国库税赋骤减之事和王莲青的均田法与她略略讲了,但刻意跳过其间隐秘的谋算。她虽不大涉朝政,但这道理并不难懂。末了又听他道:“此事关乎国运,但若真推行起来,世家的阻力绝不会小。我担心不做后悔,做了更后悔……”

    自古开疆易而守城难,有些人注定要站在最险要的关口,牵动历史的方向,可这结果无人可预知。

    “先皇们都不敢动,你真的有把握?”

    “我没把握,”他摇头一叹,“但我没有更好的选择。若再等下去,待这亏缺做大,一切都晚了……”

    税赋不会凭空产生,这缺口就像击鼓传花,一朝一代,一年年越累越多,早晚会落在一个人身上,不是他便是兰珏。想到弟弟的年岁和未来的命运,兰湫心中的天平不免向他倾斜。

    “你既想好了,就去做吧,”她笃定望他,“等下去情况也不会变好,去做还有一丝希望。”

    “你倒舍得我去做这冤大头,”他涩楚开口,“若他日我真的以身殉道,你会不会后悔今日劝我?”

    “那我劝你别去,你就听么?”她似笑非笑,“其实你心里早就做了决定,你问我,不过是求一点安心,也算知会我一声,免得有天风浪骤起,叫我措手不及。”

    “这话真是无情……”虽然承认她说得不错,但他心中不免落寞,毕竟理智之言,通常也刺心。

    “你心里都这样想了,还怕我说出来么?”她并无愧色,带了几分无所谓道,“你且放心好了,若你当真以身殉道,那我也……”她故意吊胃口似的拉长了音调,话锋一转,“我也不会殉你的,我会好好活着,再嫁个招个年轻的驸马郎,顺便把你的陵墓修得漂漂亮亮,年年拿新鲜瓜果去祭你……”

    兰子忱一愣,哪想到她居然“落井下石”,登时气得一骨碌躺下,背对着她不吱声。

    稀见得他也有这般时候,她忍着笑贴上去告饶:“我说笑的,我怎么舍得呢?”

    他不理她。

    “诶,真生气啊?是你要问我的,我说了实话你又听不得,你这人真难伺候……”

    还是不理。

    “堂堂宣王,心胸要宽阔些啊……”

    继续装死。

    嘿,蹬鼻子上脸了他!

    她不由高声道:“兰子忱,你多大岁数了,要学小女郎使性子吗?”

    这话果然奏效,他立刻转过身瞪她:“你现在是不是就巴不得我死了,你再嫁个青年才俊?”

    “怎么会?”她赶紧笑嘻嘻找补,“毕竟你是本朝最阔绰的亲王,哪个青年才俊也比不上,换个人我多吃亏啊……”

    他气得嘴角直抽抽,一个字也说不出。

    以前怎么没发现她这么能气人?

    仿佛听见他心中腹诽,她索性倚他躺下,嘴里不忘揶揄:“往昔你气我那么多次,我才还你一回,你就受不得了?”

    想不到她如此记仇,可少女馨香的发顶此刻就靠在他颌下,能生什么气呢?忍了吧。

    “受得——”他重重拖长了语气。

    “好了,我还不是怕这些事叫你心里堵着,逗你轻松下,”笑过一阵,她脸上戏谑渐收,多了几分慎重,“其实我心里是真担心,怕此事一旦施行,你就脱不了身了。”

    “别担心,我不会操之过急的,”他安慰似的拍拍她,忽而轻叹,“我倒真希望你能像方才说的那样轻松,我便放心了。”

    她心里顿时扎过一排刺,面上却不着痕迹,只靠他更紧些,假装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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