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珏纳王氏女为后的大婚礼吉日在七月,正是暑气将退、瓜果丰茂的时节。

    王容谨端坐于新搭成的皇后行宫中,面无波澜,只垂目盯着铜镜边缘精美的忍冬纹路。妆发完毕,身边嬷嬷将一顶华美的十二钗金凤冠戴在她发上,长长的金玉流苏垂挂下来,衬得她愈发白皙婀娜,光彩夺目。它象征着一个女子在这世间所能拥有的最高地位,但冰冷而沉重的凤冠压下来时,她还是忍不住沉了下身子,感觉那坚硬的边缘瞬间卡进她的骨肉中。

    此次婚礼仪制,是礼部依周礼而定: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乃至最后的亲迎礼。帝王大婚,往往由三公担任亲迎使者,率仪仗前往皇后母家接迎,并奉上皇后玺绶和亲迎玺书。王容谨受了玺册,众使者跪拜行礼而出,再将亲迎版文玺书传给容谨父亲,其父惶然跪受了。

    于是使者先出门,王容谨身着大严绣衣,长裙曳地,在女御们的陪伴下出行宫,走向早已等候在门外的画轮四望车。登车前一瞬,不知怎的,她忍不住转头,再次望向身后的亲人。

    阿公与众叔伯遥遥望她,神情肃穆;父亲半垂着目,像是恭敬更像是不忍望她,唯有阿娘拿锦帕紧紧捂住脸,身形不住颤抖,在婢女的搀扶下才没有失态。此去经年,只怕再无归家之期,但她没有落一滴泪,决然转身登车而上,任凭女御一层层放下重重帷帐。

    漫长隆重的仪仗随着画轮四望车缓缓启程,一路往皇宫去,直到昭阳殿外不远处停下。她下了车,转乘宫人抬持的步辇,来到昭阳殿前。再下了步辇,以纱扇遮面,一步步走入昭阳殿内。

    婚仪的流程是定好的,早在一个多月前,宫中嬷嬷便入府教引她全部礼制,一切已烂熟于心。于是在行礼间隙,她忍不住透过扇面悄悄看她未来的夫婿,也是太武如今的君王。他很年轻,模样也俊朗,只是一直面无表情,眼睛里全是呆怔的落寞。

    繁缛冗长的婚仪终于进行完毕,兰珏先去了太极殿接受公卿叩拜行礼。而王容谨则被引入早已置好的寝殿之中,由女御们除去金冠、簪钗和绣衣,换上彩绣莲荷纹的寝衣,像一件稀世珍宝那样端坐在浓红华丽的锦榻上,等着一双世间尊贵无二的手,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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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过了多久,兰珏在内侍们的引导下来到寝殿。一片糜丽浓红中,他的新后坐在正中,比他想象的更加美丽端庄,可落在他眼中,却如同一件价值连城的玉器,一盏精美珍贵的画屏。

    他一步步走上前,坐在她身侧。仆从女御们退了出去,殿中只余她和他。兰珏想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将要张口,嘴里已被一层苦味撑满。

    和一件玉器、一盏画屏成婚,这就是姊姊对他的期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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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婚两日前,兰湫入宫来看他。这些日子宣王府中发生之事他早有耳闻,洛州城中也传言诸多。他旁敲侧击问了些近况,与他所知传闻并无太大出入。但有一件事他必须承认她也不会否认,那就是他真真切切从她脸上看到了无法掩饰的安然与幸福,这样的神情,往昔几乎不曾出现在她脸上。

    他心中幽苦,面上却轻描淡写:“我心里一直遗憾,没能亲眼见到姊姊着婚服出降的样子,”当时兰湫远赴云州时,他被兰子昭禁足东宫,只能遣栾机代为相送。虽然栾机一丝不苟转述了一切,可语言终究苍白,他时常去想,她戴着金冠穿着绣衣是什么模样。

    “你不必遗憾,我那时衣饰嫁妆都简陋得紧,场面实在惨淡难言,”她有心宽慰他,“路上颠簸了一个多月,到云州时狼狈极了,与落难流民也没差。”

    虽这样自嘲,她的脸上却无端漾开一丝笑意,大抵因祸得福,连从前苦涩的旧梦回想起来,也带了温柔的底色。兰珏的心一点点下沉,嘴里仍是顺着她的话:“那时姊姊是不是没想到,如今会和宣皇叔两情相悦?”

    “是啊,的确没想到……”她笑叹,似乎又觉此刻继续这话题不妥,“过去的事不必想了,如今你也将大婚,以后皇后会一直陪着你,”见他神色还是郁郁,她只道他大婚前茫然紧张,“放心好了,姊姊替你看过,未来皇后是个难得的娴静美人。等你看到她着婚服的那一刻,定然惊喜得什么都忘了。”

    他并没因这番话提起兴致,只垂目盯着桌上的金杯:“姊姊,若我不喜欢皇后怎么办?”

    “你都没见过她,怎知不喜欢?”她似有不解。其实这话不完全对,他虽未见过王容谨真人,她的画像却是早早送入宫的,少女端方秀美,与本人相差无几,绝对是讨人喜欢的模样。

    “我与她又不相识,脾性也不了解,如何喜欢?”他执拗,“若我二人不对付,将来岂非痛苦一生?”

    她温声道:“这话有些绝对了。我当年嫁给殿下时,也没见过他……何止没见过,因着那些传言,我厌恶他都不及!可那又如何?人是逐渐相处才知晓的,何况皇后出身世家,人品秉性不会差,时日长久,你们定能琴瑟相和。”

    他摇摇头:“姊姊与宣皇叔能如此,是因为他并非如传言那般,而你那时被纪延卿辜负,心中空落,旁人才有进来的机会。可这样的运气不是人人都有的,”他忽而抬目直勾勾望她,心中涌出一股强烈的情绪,“若一个人心里已被另一人占了,旁人再有千般好,也无法进去了。”

    这话宛如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落入她双眸平静的湖面。兰珏知道她听懂了,一个沉溺在浓情蜜意中的人,怎会听不出另一份相似的心意?纵然在开口时有些迟疑,此刻已趋于坦然。

    室内安静了很久,他定定瞧着她眸中变换过千般情绪,惊愕,惶恐,不安……最后归于强行压抑的镇定。漫长的对峙后,她刚说了一个“你”,已被他抢先打断:“姊姊放心,大婚典仪我会好好完成的,”他的语气冷情而机械,“我不会违逆你的心愿,后日的一切我都会配合,绝不出任何差错。”

    他知道这样的承诺不会让她安心,只会变成一根坚硬的长针,深深刺进她心中,可他没有任何犹豫,反而生出某种淋漓的畅快。毕竟后日他将要像人偶一般,为这个帝国献祭一场盛大的表演,他没有理由不拉着她来这荒败的后台看上一看。

    可他没来得及回想她离开时的神情,少女的轻唤将他从无尽思绪中拉回。

    “陛下,天色渐晚,容妾身侍奉陛下安寝吧。”

    王容谨不知何时已起身,伏跪在他脚边。

    兰珏望着她,仿佛三魂七魄重新归位:“皇后的闺名是……”

    “妾身王氏,闺名容谨。”

    她的脸清美可人,颊上白皙得连一根明显的汗毛也无,烛火辉映下,令任何一个男子都不免心动。

    “姊姊说朕的皇后是世家美人,她没骗朕,”兰珏语气黯然,“可是,朕恐怕没法像你希望的那样喜欢你。”

    王容谨怔了怔,笔直望着他,连礼数也不顾了。她在心里预演过许多面对君王时的情景,冷漠的,缱绻的,生疏的……但她没想到,他会和她说这样一句话。

    “陛下这么说,是因为心里有旁的女子吗?”

    他点头,她这样敏慧,他也不打算瞒她。

    “那陛下可愿听妾身一言?”

    他再点头:“没有旁人,你直说吧。”

    王容谨深深一拜,再起身,沉静道:“陛下,大凡女子,无论出身贵胄还是平民,无不希望能与夫婿恩爱厮守。但妾身的夫婿是皇帝,有嫔御三千,佳人如云,妾身绝不敢奢望陛下对妾也有这样的心意,”她顿了顿,脸上含了一抹微苦笑容,“但妾身不仅是陛下的正妻,也是太武的皇后,皇后者,襄助君王,母仪天下。所以就算陛下不喜欢妾,也请陛下允准妾身做陛下的盟友和亲人,支持陛下,陪伴陛下,妾身的命运始终会与陛下绑在一处。”她轻轻抬起葱玉般的手,伸到他面前,“陛下愿意让妾身陪在您身边吗?”

    兰珏有些惊讶望着眼前的少女,这番话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你不需要朕的心意,总会需要点旁的什么吧?”

    王容谨再拜:“比起君王之爱,妾身更想要得到陛下的信任,将来无论陛下喜欢谁,宠幸谁,妾只愿能和陛下比肩同心,护佑江山社稷绵长。”

    一个不需要他交付真心的女子,的确很适合与他并肩而立。

    兰珏幽深一笑,握住了她伸出的手:“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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