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至极！”朝堂上，范无咎挥袖呵斥，杯子被牵连落地，裂声清脆，侍者赶忙上前搀扶，以防碎片伤人。下面满朝百官俯身请罪。
“息怒？一个丞相，一个御史，哈哈，现在全成国百姓都在看我的笑话”他指着人群中的齐丞相，“我不是一早就让你把人给放了吗？人呢！”
“万万不可！”齐丞相从怀中掏出一物呈给范无咎，“陛下请看，这是我收到的一封举报信件，上面清晰地写了举报人曾亲眼看见谢必安与北蛮细作勾结来往的信件，这是毫无疑问的叛国之罪！”
轻微的抽气声连成一片，大臣们不敢相信。
打开折贴成块状的纸张，上面的字体略显潦草，像是惊慌之中写下的，除了说明谢必安与北蛮勾结与钱财和武器等相关，信上还表明了信件就藏在御史府的书房之中。信的最下段，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为真，还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并画了押，举报人名叫乔三。一字不落地看完，范无咎面沉如黑炭。
“臣知叛国之罪非同小可，也不敢多有耽搁，唯怕谢必安会察觉风声而毁灭证据，因此在接到消息后，臣立即请人带兵前往封了御史府。”
“人呢？”
齐丞相顿了一下，继续说，“事关重大，为避免横生祸端，在乔三送信之后，臣便将他保护了起来，目前就在臣的家中……无论如何，陛下，这封信白纸黑字千真万确。”示意马大人，对方呈上几封信给范无咎，信的表面干净无物，只写有一个歪歪扭扭的“谢”字，“在臣到了御史府后，一个侍者正授谢必安之命在烧毁信件，那些信件毁坏无法看清，可在进一步搜查之后，确实在书房中发现了剩余的可疑信件。”
打开后，将领、粮草、武器以及行军重点……问得都是成国与北蛮相交的重要情报，对应地，每一项后面还承诺会给予什么样的报酬，随便哪一封，上面的金额就足够抵上御史一职数年的俸禄。和表面的“谢”字一样，字迹有力透着稚嫩，好似字体的主人尚不适应写字——北蛮虽与成国语言相通，却重武不重文，除了首领一族外，能读会写之人寥寥无几，许多北蛮的士兵都是在进入军队后才开始学习认字。
最后一封信，上面字迹流畅洒脱，是一个“北”字，而里面的内容与前些日子给将士增添马匹粮草的决定一模一样，而这个字没有谁比范无咎更熟悉。
信从范无咎的手中滑落到地，就像是倒下般，他坐回到王座上沉默不语，身旁的侍者把信一张张地捡起。
“陛下！”齐丞相双膝落地，他身后一帮臣子也跟着跪地，“如今证据确凿，相信用不了多久谢必安便会认罪伏法。”
“臣知你一直对谢御史多加信任，但如今他犯下如此十恶不赦的大错，还望陛下明鉴！”
“……”
每个人心如鼓响，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突然，“嘶啦……嘶啦……嘶啦……”是纸片撕扯特有的声音，朝堂百官齐齐抬头，范无咎身边的侍者双手一前一后地施力，又一声“嘶啦”，重叠在一起的纸片只有掌心大小。
“……”无声的战鼓密集地在静谧中敲响。
“大胆奴仆！”喊声嘹亮尖锐，划破虚伪的沉默，齐丞相双目瞪圆，手脚并用地从地上起身，“你可知你撕的……”
不等他把话说完，只见侍者手臂高扬，纸片似落叶飘扬，一片片地落在地上或是臣子们的身上。臣子拿起一片，还有一些未被撕毁的字，确实是那几封信。
“都说年龄大了不要动怒，要是折寿可就不好了。”
熟悉的腔调——熟悉到令人作呕生厌，齐丞相两眼发直，一度以为自己是在噩梦之中，褪去了侍者的外袍，挺起故意弯曲的脊背，大大方方展示的面容无人会认错。百官一个个长大了口，哑然了半天才终于憋出“谢必安”三个字。
“怎么，怎么会……”齐丞相终于想起陛下早朝时，通常是没有侍者在旁的。
“丞相，真的是谢必安！”
身边人的一句话彻底打破齐丞相梦的奢望，他指着高高在上的身影，连呼吸都是颤抖的，“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分明把人关押了起来，怎么可能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来人呀！快抓住他！决不能让谢必安逃跑！”
脑子一片混乱，他压迫着自己的身体嘶喊，可他并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唯有一个念头占据所有，自己还没有输，抓住谢必安，自己还有机会。
“全部给我退下！”范无咎呵退踌躇无措的守卫，不知何时，他在王座上稳坐如钟，面上丝毫不见刚才的沉痛，他看向齐丞相，“丞相，我记得自己似乎并未让你平身。”
“陛下，为什么？”天子的目光冰冷，齐丞相被拉地重新跪回到地面，恍惚中，他终于反应过来，这件事必有陛下参与其中，“为什么？难道你不顾违逆法礼也要救他吗？陛下！你要如何与成国先祖，与天下百姓交代？”他还想说些什么，视线却被一个身影从中阻拦。
谢必安蹲在离齐丞相几步之外的地方，手肘撑在腿上，手掌捧着脸，笑容灿烂明艳。
齐丞相说，“你不应该在这里。”
“我无罪，为何不能在这里？”
“不，你有罪。”
“证据呢？哦，你说这些碎片啊，可是已经是碎片了。”随手抓了几片到手心，谢必安轻轻一吹，它们就悠悠地飘到了齐丞相的身前。
“就算如此，也改变不了你是叛国的罪人。”
“你打算把它们重新拼起来？何必这么麻烦。”轻笑一声，就像是变戏法，谢必安取出几封完整的信，上面的“谢”字同样歪曲，“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证据，你要多少我有多少。”
同一时间，春香阁内，小袖急匆匆地跑入了雪姑的房间，“雪姑！你听说了吗？御史大人好像犯了叛国之罪！”
房间里，雪姑手里捧着花——正是前夜谢必安来时送的，她正打算把它们修剪一下，方便之后使用，小袖的突然闯入惊地她不小心剪长了一段。小袖眼睛眨了眨，长出一段的花枝更是显眼，她轻声地关好门，小步挪到雪姑身边，“雪姑，对不起，我就是太激动了……”
摇摇头表示无事，雪姑放下花和剪刀，“我去一下秋华园，这些花，你能帮我剪一下吗？”
“哦，好。”习惯性地接过坐下，等剪下第一根花枝再抬头，房间里只有她自己。想起雪姑脸上的淡漠，小袖小声地叹了口气，“说的也是，我们不过是烟花女子，图得不过是钱财，把心交出去才是傻的……”
-------------------------------------
秋华园坐落于春香阁的深处，雪姑穿梭在走廊中，一幕幕与前夜重合，彼时与她同行的还有谢必安。
“雪姑用香囊了？”手中捧着一束鲜花，谢必安一身黑底金边的长袍，全不似朝堂上规整，配着松散披肩的长发，倒似刚睡醒，然后简单地梳洗后便出来了一般，只是这慵懒之间，他的眼神是截然不同的精锐清明。
“春娘病了，这花我替她收下。”她让小袖把花送去房间，“不知御史大人是何来的兴致，说来就来了？”
他的一封信，整个春香阁里外就忙个不停，姑娘们一边是请其他的客人离开，摆出“今日暂不接待”的牌子，另一边则是抓紧时间把东西收拾地好看整洁，虽然她知道他本人对此毫不在乎。
毕竟他的目的地也只是秋华园。
而他要找的人，也只有她和春娘。
花坊再歌舞雀跃，那也是寻花问柳之处，为那些以品德束己的人所不齿，纵有些官员愿意偷偷地请姑娘到府中做客，但其中自己会出入此处的屈指可数。这些贵客虽数量少，可带来的利益非常人可比，为此，花坊通常会专门准备一间用于招待他们的房间——春香阁的，就是秋华园。
谢必安闻言轻笑，“雪姑这话说的是在怨我来，还是怨我不来？”
正好路过后院，几声吆喝混着犬吠清晰，院子中两个小二把碗里的生肉扔到地上，一共有五条黑狗，绳子固定在墙上被抻地笔直，绳子另一头勾在狗的皮圈。一大块肉转眼间分食干净，它们盯着小二手中的肉，喉咙里发出“呜呜呜”的低吼，唾液顺着齿缝沾湿了皮毛，然后再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这五只狗刚出生没多久就被谢必安送了过来，说是捕猎的好手，且尤为认主护家，而今日许是小二晚了一些，它们叫的比前日更加厉害。雪姑瞧了一眼，五只狗立即蹲爬在原地，一声不吭。
景随歩移，独栋的小房出现在众人眼前，宛如一座小宫殿，窄口入有花园，池塘假山与石路，在树叶与枝丫的层叠之后，房子规格方正，牌匾嵌着“秋华园”字体端正，在梁栏的细节处还有雕花刺刻装饰。
推开门，幽香扑鼻，宁心安神之感油然而生——桌面上早就有人点好了香，再看周围，淡色让空间看起来比外表要更加宽阔，分割出休息、习作以及沐浴的区域，小处如木质的桌椅板凳素净雅致不随意，色泽柔和，入手细腻，嗅之有淡淡的木香，用料和加工皆属上流，其余书画、瓶器，吃食一应俱全，便是待在屋内一整日不出，也全然无碍。
把房门从内向外锁好，雪姑走到卧榻之处，把手探入床的后侧轻扣，从床榻下传来一声轻响，仿佛是锁打开的声音。她掀开床铺，整个床是罕见地由色如白玉的石头做成。
掌根抵住床沿，雪姑面色平静，只听先是一声沉顿的“咔”，然后是一阵沉闷顺滑的摩擦声——整个床榻的上半部分像一个盒子似的，被雪姑给推开，不过这个“石头盒子”里空无一物，只有一个可容一人进出大小的幽深洞口，一个阶梯深入黑暗，阴凉的寒气丝丝地从洞口溢出。
每一次看到她或春娘推开这块石板，谢必安总要多说一句“也不知将来谁有这般‘福气’能娶了你们。”然后又在春娘举起拳头前说自己错了。
拿上一根点燃的蜡烛进入洞中，石板下有一个把手，雪姑将其拉回。蜡烛是唯一的光源，洞内看似深不见底但实则也就两人之高，宽度也不长，双臂伸长便可以摸到墙壁，因为处在地底，墙壁如冬日冰凉，她找到墙上的火把，用蜡烛点燃，视野瞬时明亮清晰。
一处密闭的小房间，打开门，在一簇簇橙红的火光中，木栏一排排地横竖交错，彼此间只有容一只手穿过的长度，这些木栏各处一个又一个大约两尺宽的空地，里面堆着干草——是一处小型的地下牢房。木栏的影子跟着她手中的火光下摇曳颤动，从前成圆弧地向后，再消失，牢房里都是空的。
十六年前，谢必安出资春香阁重修，暗地里则修了这间地下牢狱，以秋华园为掩饰，专门用来处理一些不方便为人所知的事情。她与春娘身为春香阁的管事，自是同样知晓，整个春香阁也只有她们二人知道。
在火把光源能涉及的尽头，也是牢房的尽头，雪姑站在有一把铁椅前，椅面光滑，铁椅的四角钉在地面。
“……”她微微皱眉，地牢幽闭，椅子上的腥味还没有消散。
前夜，这里坐着一位浑身污浊不堪的男子，他的四肢被绑在椅子上，没有鞋子，头发都胡乱地披散着，看不清容貌，谢必安拿着火把越近，他衣上的血痕就更加清晰。她认出那套衣服，是御史府中奴仆的统一着装。
男子的身边还有一个蒙面的男子，轻不可察的气息以及一身与夜色同样的颜色，他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便是持着火把也不易察觉。他没和谢必安行礼，见到雪姑点了点头。
“发生了什么？”她问。
“这个人奉齐老头的命令假装奴仆潜入府中。”舀起一瓢污水泼在齐府线人的脸上，不顾湿漉，谢必安抓住头发，强迫对方抬头，“为了避人耳目，他在我府上倒了一个多月的夜香。”
鼻青脸肿，额头、鼻子和嘴角都是凝结的血痂，头皮的扯痛让线人狼狈的面容更加扭曲，他强撑着睁开肿胀的眼睛，怨恨与恐惧都从那一条细缝中直直地对向谢必安，“谢必安！你这个混着北蛮血的杂种，你……啊！”
黑衣人踩住线人的脚趾，嫌惨叫吵闹，还从地上拽了一把干草塞进了那人的口中，他掏出一沓信，谢必安示意给雪姑看，信上写了一个“谢”字，打开其中的一封，刚看了两行雪姑就明白过来。
“你们接下来怎么打算？”
“总之先让我发泄一会吧。”边说着，谢必安轻微扭动自己的脖子，“你知道我这人最讨厌的就是有人一直盯着我看，你肯定想象不到这两个月我过得有多难受。”
她的确知道，那些从小以偷盗为生的孩子对于视线都有类似的敏感。
铁椅背靠着墙，谢必安把火把卡在墙上，光照之下，一整墙的各类器具投射出窄短黑深的影子，里面有看起来像鞭子、钳子、镣铐等等的东西，但细看之下，又会发现它们与正常的鞭子、钳子和镣铐有些许的不同，有些上挂着刺，还有些则可以自由地放大缩小。
无法想象自己接下来会面临什么，线人的视线无法从那些器具上移开，全然没有注意自己的手腕脚踝在挣扎下磨出新的血色。
“先来个简单一些的。”谢必安挑了一个戴在手指上的指环，上面的尖锐有数寸，如圆润的箭头，每打一下，轻易地能戳出一个指头大小的窟窿。他试着握拳几下，余光里，椅子上的人全身发抖，“有这么一双擅长模仿的手，怎么这么想不开，跑来我府里倒夜香？”
尖刺没入线人的手背，线人全身从椅子上拱起，整个人好似要飞跃出去，惨叫透过杂草的稀释依然刺耳。
谢必安探到他的耳边，“我答应你一件事吧，只要你能挨过今夜不求死，我便放了你，如何？”许是觉得塞着嘴巴听不清楚声音，他取下线人口中的干草。干草吸收了唾液，黏成湿哒哒的一团。
“谢必安！你以为把我抓了就没事嘛！你太天真了！”笑声混杂着苦痛难听至极，线人的声音歇斯底里，“丞相是不会放过你的！”
“啊，是吗？”掏了掏自己的耳朵，谢必安敷衍地点头，他抬起手，指环上的猩红顺着向下，滑进了指缝，“我多谢你这个时候还有闲情关心我。”
之后，拳声、水声、笑声以及悲鸣声，此起彼伏。
“你看着点他，不要让他弄太久。”把信交还给黑衣人，犹豫了片刻，她还是问了出来，“我替春娘问一句，没问题吗？”
一声短促的气音，虽然蒙面遮盖了半面，但雪姑清楚黑衣人当时是在笑，他说：“最近可能会吵闹一些，但请雪姑放心。”
在走之前，她还提醒让他们换个方式处理，因为姑娘们嫌那五只狗的腥味太重。
“息怒？一个丞相，一个御史，哈哈，现在全成国百姓都在看我的笑话”他指着人群中的齐丞相，“我不是一早就让你把人给放了吗？人呢！”
“万万不可！”齐丞相从怀中掏出一物呈给范无咎，“陛下请看，这是我收到的一封举报信件，上面清晰地写了举报人曾亲眼看见谢必安与北蛮细作勾结来往的信件，这是毫无疑问的叛国之罪！”
轻微的抽气声连成一片，大臣们不敢相信。
打开折贴成块状的纸张，上面的字体略显潦草，像是惊慌之中写下的，除了说明谢必安与北蛮勾结与钱财和武器等相关，信上还表明了信件就藏在御史府的书房之中。信的最下段，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为真，还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并画了押，举报人名叫乔三。一字不落地看完，范无咎面沉如黑炭。
“臣知叛国之罪非同小可，也不敢多有耽搁，唯怕谢必安会察觉风声而毁灭证据，因此在接到消息后，臣立即请人带兵前往封了御史府。”
“人呢？”
齐丞相顿了一下，继续说，“事关重大，为避免横生祸端，在乔三送信之后，臣便将他保护了起来，目前就在臣的家中……无论如何，陛下，这封信白纸黑字千真万确。”示意马大人，对方呈上几封信给范无咎，信的表面干净无物，只写有一个歪歪扭扭的“谢”字，“在臣到了御史府后，一个侍者正授谢必安之命在烧毁信件，那些信件毁坏无法看清，可在进一步搜查之后，确实在书房中发现了剩余的可疑信件。”
打开后，将领、粮草、武器以及行军重点……问得都是成国与北蛮相交的重要情报，对应地，每一项后面还承诺会给予什么样的报酬，随便哪一封，上面的金额就足够抵上御史一职数年的俸禄。和表面的“谢”字一样，字迹有力透着稚嫩，好似字体的主人尚不适应写字——北蛮虽与成国语言相通，却重武不重文，除了首领一族外，能读会写之人寥寥无几，许多北蛮的士兵都是在进入军队后才开始学习认字。
最后一封信，上面字迹流畅洒脱，是一个“北”字，而里面的内容与前些日子给将士增添马匹粮草的决定一模一样，而这个字没有谁比范无咎更熟悉。
信从范无咎的手中滑落到地，就像是倒下般，他坐回到王座上沉默不语，身旁的侍者把信一张张地捡起。
“陛下！”齐丞相双膝落地，他身后一帮臣子也跟着跪地，“如今证据确凿，相信用不了多久谢必安便会认罪伏法。”
“臣知你一直对谢御史多加信任，但如今他犯下如此十恶不赦的大错，还望陛下明鉴！”
“……”
每个人心如鼓响，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突然，“嘶啦……嘶啦……嘶啦……”是纸片撕扯特有的声音，朝堂百官齐齐抬头，范无咎身边的侍者双手一前一后地施力，又一声“嘶啦”，重叠在一起的纸片只有掌心大小。
“……”无声的战鼓密集地在静谧中敲响。
“大胆奴仆！”喊声嘹亮尖锐，划破虚伪的沉默，齐丞相双目瞪圆，手脚并用地从地上起身，“你可知你撕的……”
不等他把话说完，只见侍者手臂高扬，纸片似落叶飘扬，一片片地落在地上或是臣子们的身上。臣子拿起一片，还有一些未被撕毁的字，确实是那几封信。
“都说年龄大了不要动怒，要是折寿可就不好了。”
熟悉的腔调——熟悉到令人作呕生厌，齐丞相两眼发直，一度以为自己是在噩梦之中，褪去了侍者的外袍，挺起故意弯曲的脊背，大大方方展示的面容无人会认错。百官一个个长大了口，哑然了半天才终于憋出“谢必安”三个字。
“怎么，怎么会……”齐丞相终于想起陛下早朝时，通常是没有侍者在旁的。
“丞相，真的是谢必安！”
身边人的一句话彻底打破齐丞相梦的奢望，他指着高高在上的身影，连呼吸都是颤抖的，“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分明把人关押了起来，怎么可能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来人呀！快抓住他！决不能让谢必安逃跑！”
脑子一片混乱，他压迫着自己的身体嘶喊，可他并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唯有一个念头占据所有，自己还没有输，抓住谢必安，自己还有机会。
“全部给我退下！”范无咎呵退踌躇无措的守卫，不知何时，他在王座上稳坐如钟，面上丝毫不见刚才的沉痛，他看向齐丞相，“丞相，我记得自己似乎并未让你平身。”
“陛下，为什么？”天子的目光冰冷，齐丞相被拉地重新跪回到地面，恍惚中，他终于反应过来，这件事必有陛下参与其中，“为什么？难道你不顾违逆法礼也要救他吗？陛下！你要如何与成国先祖，与天下百姓交代？”他还想说些什么，视线却被一个身影从中阻拦。
谢必安蹲在离齐丞相几步之外的地方，手肘撑在腿上，手掌捧着脸，笑容灿烂明艳。
齐丞相说，“你不应该在这里。”
“我无罪，为何不能在这里？”
“不，你有罪。”
“证据呢？哦，你说这些碎片啊，可是已经是碎片了。”随手抓了几片到手心，谢必安轻轻一吹，它们就悠悠地飘到了齐丞相的身前。
“就算如此，也改变不了你是叛国的罪人。”
“你打算把它们重新拼起来？何必这么麻烦。”轻笑一声，就像是变戏法，谢必安取出几封完整的信，上面的“谢”字同样歪曲，“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证据，你要多少我有多少。”
同一时间，春香阁内，小袖急匆匆地跑入了雪姑的房间，“雪姑！你听说了吗？御史大人好像犯了叛国之罪！”
房间里，雪姑手里捧着花——正是前夜谢必安来时送的，她正打算把它们修剪一下，方便之后使用，小袖的突然闯入惊地她不小心剪长了一段。小袖眼睛眨了眨，长出一段的花枝更是显眼，她轻声地关好门，小步挪到雪姑身边，“雪姑，对不起，我就是太激动了……”
摇摇头表示无事，雪姑放下花和剪刀，“我去一下秋华园，这些花，你能帮我剪一下吗？”
“哦，好。”习惯性地接过坐下，等剪下第一根花枝再抬头，房间里只有她自己。想起雪姑脸上的淡漠，小袖小声地叹了口气，“说的也是，我们不过是烟花女子，图得不过是钱财，把心交出去才是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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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华园坐落于春香阁的深处，雪姑穿梭在走廊中，一幕幕与前夜重合，彼时与她同行的还有谢必安。
“雪姑用香囊了？”手中捧着一束鲜花，谢必安一身黑底金边的长袍，全不似朝堂上规整，配着松散披肩的长发，倒似刚睡醒，然后简单地梳洗后便出来了一般，只是这慵懒之间，他的眼神是截然不同的精锐清明。
“春娘病了，这花我替她收下。”她让小袖把花送去房间，“不知御史大人是何来的兴致，说来就来了？”
他的一封信，整个春香阁里外就忙个不停，姑娘们一边是请其他的客人离开，摆出“今日暂不接待”的牌子，另一边则是抓紧时间把东西收拾地好看整洁，虽然她知道他本人对此毫不在乎。
毕竟他的目的地也只是秋华园。
而他要找的人，也只有她和春娘。
花坊再歌舞雀跃，那也是寻花问柳之处，为那些以品德束己的人所不齿，纵有些官员愿意偷偷地请姑娘到府中做客，但其中自己会出入此处的屈指可数。这些贵客虽数量少，可带来的利益非常人可比，为此，花坊通常会专门准备一间用于招待他们的房间——春香阁的，就是秋华园。
谢必安闻言轻笑，“雪姑这话说的是在怨我来，还是怨我不来？”
正好路过后院，几声吆喝混着犬吠清晰，院子中两个小二把碗里的生肉扔到地上，一共有五条黑狗，绳子固定在墙上被抻地笔直，绳子另一头勾在狗的皮圈。一大块肉转眼间分食干净，它们盯着小二手中的肉，喉咙里发出“呜呜呜”的低吼，唾液顺着齿缝沾湿了皮毛，然后再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这五只狗刚出生没多久就被谢必安送了过来，说是捕猎的好手，且尤为认主护家，而今日许是小二晚了一些，它们叫的比前日更加厉害。雪姑瞧了一眼，五只狗立即蹲爬在原地，一声不吭。
景随歩移，独栋的小房出现在众人眼前，宛如一座小宫殿，窄口入有花园，池塘假山与石路，在树叶与枝丫的层叠之后，房子规格方正，牌匾嵌着“秋华园”字体端正，在梁栏的细节处还有雕花刺刻装饰。
推开门，幽香扑鼻，宁心安神之感油然而生——桌面上早就有人点好了香，再看周围，淡色让空间看起来比外表要更加宽阔，分割出休息、习作以及沐浴的区域，小处如木质的桌椅板凳素净雅致不随意，色泽柔和，入手细腻，嗅之有淡淡的木香，用料和加工皆属上流，其余书画、瓶器，吃食一应俱全，便是待在屋内一整日不出，也全然无碍。
把房门从内向外锁好，雪姑走到卧榻之处，把手探入床的后侧轻扣，从床榻下传来一声轻响，仿佛是锁打开的声音。她掀开床铺，整个床是罕见地由色如白玉的石头做成。
掌根抵住床沿，雪姑面色平静，只听先是一声沉顿的“咔”，然后是一阵沉闷顺滑的摩擦声——整个床榻的上半部分像一个盒子似的，被雪姑给推开，不过这个“石头盒子”里空无一物，只有一个可容一人进出大小的幽深洞口，一个阶梯深入黑暗，阴凉的寒气丝丝地从洞口溢出。
每一次看到她或春娘推开这块石板，谢必安总要多说一句“也不知将来谁有这般‘福气’能娶了你们。”然后又在春娘举起拳头前说自己错了。
拿上一根点燃的蜡烛进入洞中，石板下有一个把手，雪姑将其拉回。蜡烛是唯一的光源，洞内看似深不见底但实则也就两人之高，宽度也不长，双臂伸长便可以摸到墙壁，因为处在地底，墙壁如冬日冰凉，她找到墙上的火把，用蜡烛点燃，视野瞬时明亮清晰。
一处密闭的小房间，打开门，在一簇簇橙红的火光中，木栏一排排地横竖交错，彼此间只有容一只手穿过的长度，这些木栏各处一个又一个大约两尺宽的空地，里面堆着干草——是一处小型的地下牢房。木栏的影子跟着她手中的火光下摇曳颤动，从前成圆弧地向后，再消失，牢房里都是空的。
十六年前，谢必安出资春香阁重修，暗地里则修了这间地下牢狱，以秋华园为掩饰，专门用来处理一些不方便为人所知的事情。她与春娘身为春香阁的管事，自是同样知晓，整个春香阁也只有她们二人知道。
在火把光源能涉及的尽头，也是牢房的尽头，雪姑站在有一把铁椅前，椅面光滑，铁椅的四角钉在地面。
“……”她微微皱眉，地牢幽闭，椅子上的腥味还没有消散。
前夜，这里坐着一位浑身污浊不堪的男子，他的四肢被绑在椅子上，没有鞋子，头发都胡乱地披散着，看不清容貌，谢必安拿着火把越近，他衣上的血痕就更加清晰。她认出那套衣服，是御史府中奴仆的统一着装。
男子的身边还有一个蒙面的男子，轻不可察的气息以及一身与夜色同样的颜色，他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便是持着火把也不易察觉。他没和谢必安行礼，见到雪姑点了点头。
“发生了什么？”她问。
“这个人奉齐老头的命令假装奴仆潜入府中。”舀起一瓢污水泼在齐府线人的脸上，不顾湿漉，谢必安抓住头发，强迫对方抬头，“为了避人耳目，他在我府上倒了一个多月的夜香。”
鼻青脸肿，额头、鼻子和嘴角都是凝结的血痂，头皮的扯痛让线人狼狈的面容更加扭曲，他强撑着睁开肿胀的眼睛，怨恨与恐惧都从那一条细缝中直直地对向谢必安，“谢必安！你这个混着北蛮血的杂种，你……啊！”
黑衣人踩住线人的脚趾，嫌惨叫吵闹，还从地上拽了一把干草塞进了那人的口中，他掏出一沓信，谢必安示意给雪姑看，信上写了一个“谢”字，打开其中的一封，刚看了两行雪姑就明白过来。
“你们接下来怎么打算？”
“总之先让我发泄一会吧。”边说着，谢必安轻微扭动自己的脖子，“你知道我这人最讨厌的就是有人一直盯着我看，你肯定想象不到这两个月我过得有多难受。”
她的确知道，那些从小以偷盗为生的孩子对于视线都有类似的敏感。
铁椅背靠着墙，谢必安把火把卡在墙上，光照之下，一整墙的各类器具投射出窄短黑深的影子，里面有看起来像鞭子、钳子、镣铐等等的东西，但细看之下，又会发现它们与正常的鞭子、钳子和镣铐有些许的不同，有些上挂着刺，还有些则可以自由地放大缩小。
无法想象自己接下来会面临什么，线人的视线无法从那些器具上移开，全然没有注意自己的手腕脚踝在挣扎下磨出新的血色。
“先来个简单一些的。”谢必安挑了一个戴在手指上的指环，上面的尖锐有数寸，如圆润的箭头，每打一下，轻易地能戳出一个指头大小的窟窿。他试着握拳几下，余光里，椅子上的人全身发抖，“有这么一双擅长模仿的手，怎么这么想不开，跑来我府里倒夜香？”
尖刺没入线人的手背，线人全身从椅子上拱起，整个人好似要飞跃出去，惨叫透过杂草的稀释依然刺耳。
谢必安探到他的耳边，“我答应你一件事吧，只要你能挨过今夜不求死，我便放了你，如何？”许是觉得塞着嘴巴听不清楚声音，他取下线人口中的干草。干草吸收了唾液，黏成湿哒哒的一团。
“谢必安！你以为把我抓了就没事嘛！你太天真了！”笑声混杂着苦痛难听至极，线人的声音歇斯底里，“丞相是不会放过你的！”
“啊，是吗？”掏了掏自己的耳朵，谢必安敷衍地点头，他抬起手，指环上的猩红顺着向下，滑进了指缝，“我多谢你这个时候还有闲情关心我。”
之后，拳声、水声、笑声以及悲鸣声，此起彼伏。
“你看着点他，不要让他弄太久。”把信交还给黑衣人，犹豫了片刻，她还是问了出来，“我替春娘问一句，没问题吗？”
一声短促的气音，虽然蒙面遮盖了半面，但雪姑清楚黑衣人当时是在笑，他说：“最近可能会吵闹一些，但请雪姑放心。”
在走之前，她还提醒让他们换个方式处理，因为姑娘们嫌那五只狗的腥味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