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国与北疆的交界处的一处山林中,阿阳与一黑毛健硕的野猪对峙而立,看着野猪眼神勾直,阿阳嘴角勾起一个苦涩的弧度,“说真的,这样子多少过分了吧。”

    野猪通体黝黑,毛光油亮,泛着一层淡淡的青色,再看那四肢,虚浮如飘影,它往前踏一步,地上的野草却穿脚挺立,没被踩踏。阿阳抽出袖中的黄符,两指轻夹,上面朱砂鲜红,他眼神一冽,柔软的黄符瞬时于指尖直立,随着手抛出的弧度,箭似的笔直地就向野猪冲去。

    野猪身体看似笨重,实则动作灵敏,只见它简单地往旁处一跳,轻松躲过黄光,只是此举显然惹恼了它,张开的大口里传出咕噜咕噜的威胁之响,气息化为青烟飘散,整个身体呈蓄力之势。阿阳向后退了两步。

    呼啸一声,裹挟着若有似无的腥气,青黑色的身影猛冲,又高高跃起。阿阳抬头,瞳孔倒映着野猪的身影以及透过它的身体可以看到的枝叶与天上的昏色。

    离开师傅之后,他在成国随意游历了一段时间,没有固所谓的目的地,期初的一个月很不习惯这独自一人的生活,孤寂中带着些自己才知道的仓皇无措,但这样的日子并不无聊,甚至可以说是“热闹非凡”——半年的清净之后,恶鬼的热情越发高涨,只要与人群相处地近一些,几乎每两日都会遇见一次,扰地不胜其烦。

    京都与北疆的交界之处因前些年的战事至今都少有人迹,常人觉得此处血染遍野不吉利,于他而言倒是少有的清净之所,尽管杜绝不了被体质吸引而来的恶鬼,但次数是大大减少了许多。

    而如今竟是连这未开智的野猪都能化为恶鬼觊觎他的身体,“这意思是让我连山里都不给待了吗?”转瞬之间,野猪离地越来越近,虚无的身躯压头却犹如山压之威,阿阳微屈起刚才夹符的两指,一声破风之鸣,紧接着是缥缈急切的悲呼,澄黄色的“箭”从后穿透了野猪的身躯。

    空中黄符连同那庞大的身体一同无火自燃,留不下一丝灰烬。

    阿阳拾起地上的竹篮背回身上,里面装满的都是采的野菜地薯。他心中不解,这山野猪就是那土霸王,应是没什么动物能相抗的,“怎会突然死掉?”看向野猪恶鬼来的方向,他提脚拨开丛木。

    哀嚎的人声隐约地传来,距离并没多远,同时他还嗅到风中淡淡的血腥味。

    “就算这山里偏僻的很,那些受伤的人难道真的就……”

    “嘘!别让大人听到,血流的这般多,就算调头回村里也来不及了,先把这野猪处理了吧,耽误了大人的行程,你我都担待不起。”

    是山中的林道,中间停着一辆瞧着颇为华贵的马车,前后左右都有侍卫看守,许是刚经历过于野猪对峙,拖车的马儿嗅着地上的腥味在原地不安地踏着地,马蹄发出踏踏的声响。

    在半人高的丛边,两个看上去像是世家下人打扮的侍者半弯着腰,惊惶未定的脸上残留着未擦拭干净的血迹,他们手中像托着什么重物,一步一挪地使着劲,说话也是吃力。听到“野猪”两字,阿阳探了探头,果然在鲜翠的间隙中瞧见一锻乌黑发亮的皮毛,但这一前探,一根地薯从竹篮边缘滚了出来,落在泥土上,钝钝地一声闷响,不大,却足以让刚从野猪手下死里逃生的二人再次警觉。

    “什么东西!”

    马车周围的侍卫也纷纷应声拔刀相对,一片肃杀之气。

    “且慢且慢!”见着还有拉弓搭箭之人,阿阳忙地从丛中出来,深怕自己被当成野猪枉受无妄之灾,“我只是一个山民,无意阻挡各位去路。”他举起手中拾起的地薯示意。

    这时,他才看到在马车前还有两个瘫倒在地的人影,浑身的血污染了一地,若非胸膛浅浅地起伏,还以为早无气息,不过此等重伤,若短时内不得治疗,怕也是九死一生。

    既是人,众人也松了一口气,只是脸上的警惕没有消减多少,“既是路过,就快些离开。”

    “是……”

    “这位小兄台请等一下。”

    嗓音沧桑,讲得有些慢,听上去颇为慈祥温和,阿阳看向马车,挑起的车帘后面的面容比他推想的还要苍老一些,眼眉笑得微弯,竟隐约之中有些讨好之意。这人应当就是这些侍者口中的大人,他一出声,其他人垂目低头,连气息都放低了几分。

    老人家请阿阳靠近一些,“你既是山民,想来这山中应有落脚之所,我们途经此处,不料被这山猪挡了道,两个下人也因此受了伤,若是小兄台不介意,能不能收留我们一夜,让我这两个下人也算临时有地应急治疗?”他轻敲了两下马车壁,一个侍卫即刻递上个钱袋,金丝银线的袋子被装的鼓鼓当当,足有一个男子的拳头大小,“这些就当做我们一行人的夜宿之费。”

    闻言,阿阳不由一时犹豫,并非为钱,那两手下气若游丝,指不定撑不过今夜,若是如此,于他来说是另一个麻烦,不过转念一想,还是应承下来,总归人未亡,再糟,以自己的能力应该也能应付。

    “我独自过日子,这些钱也用不了这么多,大人还请收回去吧。”

    老人欢欣地请阿阳上马车,他没看到,一直听他们说话的侍者们向下的目光中有多么惊恐。

    刚上马车,阿阳猛然间觉得有些清冷,小小地打了个寒战,抬头看老人家,对方仍是笑得亲切。得知老人家姓齐,他没忍住自己的好奇,“瞧齐老的方向是往北疆去,如今战局未定,不知如此奔波劳碌是为了何事?”

    “家中有小辈在军中。”呵呵两声轻笑,齐老说,“也不怕小兄台笑话,这次是借着家里的一些微末权势去看看他。”

    阿阳能理解,“边疆多战,危险缠身,操心总是少不了的。”忽地间,他想起苍溪,对方怕是像齐老这般担忧他,不禁地,他对齐老多了些许亲切,“不过齐老还是该多注意自己的安危,人生地不熟,不说这次山间野猪,便是遇上那打家劫道的,你这点人手也是很危险的。”怎么也在京都生活过一段时间,齐老的身家就凭表面上就可见一斑,却不知为何只带了这些人手——算上受伤的,拢共也不到十人。

    说着,他也有些疑惑,“说来这野猪向来都在山林深处,不知怎地竟会跑到这林道里来?”尽管生性凶猛,可若不是擅入了它们的领地,野猪少会与人发生冲突,而且正面冲突,却只伤了两人,他也不觉侍卫中有武艺如此高超之人……

    齐老笑而不语。

    道路不平,可马车优良,一路不觉怎么抖荡,两人闲聊间,跟着阿阳指的方向,一行人不一会儿就到了小屋前。小屋位于密林之中,屋顶有些年岁而稍显老旧,但周边收拾地干净不会给人破败荒废之感。

    下车,齐老见状却一时哑然,“你这房子……”

    “这屋子应是因战而离去的山民原有的,所幸荒废几年尚不损根本,我简单地修补修补住的还算舒服。”

    “就算如此,你也不至于用符文修补吧?多少有些……”一个侍者颤了颤,代替齐老说了出来,他们脸上同样惊诧和嫌恶。木质的房子上密密麻麻地贴着写着朱砂的黄符,颜色艳丽地就像有人胡乱地在墙上抹了一层黄红两色的漆,“你这里不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齐老问,“你是巫人?”

    对着侍者透着古怪的目光,阿阳摇摇头讪笑道,“大家不都说这里不吉利吗?所以才讨些符咒保平安。”

    木屋不大,好在人也不多,挤一挤地还是够所有人休息一夜,阿阳本想把自己的房间单独给齐老用,和侍者待在一起,可刚听这提议,那群侍者守卫头立马摇地和拨浪鼓一般,“兄台是这屋的主人,万万没道理和我们挤一起的,你与我们大人投缘,他不会介意与你一间屋子的。”另一边,齐老对这番听起来越俎代庖的说辞毫无异议。

    夜晚,用以前采回到药草简单地处理了一下那两个伤者,阿阳回到房间。齐老正看着放在窗边枯萎到仅剩枝干的花环,“用了不同的花卉,编得也好。”语气悠然,似在想些什么。

    没想到对方会对这些有所了解,阿阳的目光落在花环上,柔软和煦,想起当初它红花绿叶,艳丽又和谐,“这是一位很重要的人赠于的……”转瞬间,笑容又浅淡下去,“留在身边,全当个念想。”从未断过的花环,近一年他都再也没收到。

    圆月高挂枝头,木屋外虫鸣清脆,衬地屋内愈加静谧。阿阳卧在地上,睡的深沉,一道黑影于窗边月色下延长直到落他的身上。屋中的床榻上,薄被掀开,还带着温热,齐老走到阿阳的身边,步伐流畅,不见刻意之态,但举手投足,皆无声无息。

    “呵呵。”手中紧握着什么,一道青光从齐老眼中划过,他凝视着阿阳,清浅的笑意诡异地露着些狰狞,“说得没错,重要之人赠予的东西就应该好好保存,它总会提醒你自己该做什么。”

    一声不知内容的呢喃,阿阳缩了缩脖子,将薄被拢地紧了一些。

    齐老回望窗外,那黄符是真的多,就连窗纸上都贴了好几张,他走到窗边,反手撕下了一张,好奇似的打量了几下,就像幼儿第一次读到书本文字,只是他的耐性比幼儿还短。

    “雕虫小技。”黄符被团成团扔出窗外,落地的一瞬,林间虫鸣鸟叫尽数消失,而在深远之处,骇人的嚎叫彻天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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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国军营。

    “谢必安,事到如今,同是在朝围观,我劝你还是老实交代解咒的法子。”一条手链被马少府持着,由三色线编织而成的链带绑着一块圆玉,正是谢必安送给范无咎的那根,“你借着护身之意,把此污秽之物放在陛下身边,心思当真是歹毒至极。”

    “放屁!你们放开我!”

    跪在地上,谢必安的脖子上交叉地架着两柄摄人的尖利,身后一个将士紧紧地束缚着他的手,愣是任他如何用力也挣不开来,“这与我毫无干系!”

    半个时辰前,谁也没想到,把营帐中陛下的私物,包括桌椅盘器、刀剑铠甲等通通检查无果后,刚掀开被子,黄大夫便一眼锁定了那手腕上半露出袖口的手链。

    “陛下心性坚韧,威仪不凡,按常理而言不会轻易受到邪气入侵,因此一年前陛下尽管被强大的邪灵攻击而陷入一时昏迷,但并无大碍。”加上衣食住行皆有专人层层把关,所以一开始阿黄并没有想到会是陛下被人下咒。

    可仅剩下一个选择时,他转念一想又明白过来,虽冰层很厚,火苗很小,但只要时间足够。

    回到现在,大将军一脸深沉,瞪圆的瞳中映着谢必安愤愤不平的模样,尽是燃着的怒意,他夺过马少府手中的手链扔在地上,刷地拔刀,明晃晃地吓了周围人一跳,“御史大人,这段时间下官一直陪在陛下身边,最是清楚他有多么珍惜宝贵这条手链。”成国男子少有在腕上佩戴饰品的习惯,陛下刚来的第一天,不止是他,许多人都看到了,每次来到营帐中,无论陛下在做何事,都十有八九会摩挲着手链。

    手链沾着地上的尘灰,不减华美,落在谢必安的眼中,令他震颤不已。三种颜色的三色线,金的是金丝,红的用于祈福,黑的那部分用的则是他的头发。

    那日在御史府中,身着苍蓝色外袍的巫人如是对他说,“物品无情,却总是能寄托人的念想,既是大人想祈愿心中之人的安危,这缕头发便是夜中烛火,能指引方向。”

    “陛下是如此看重御史大人……”刀尖朝下,将军用力,尖锐抵着手链戳进了泥土中,全场顿时静默。谢必安看着将军抽刀弯腰,把从洞中扣出的手链丢到他的身前。

    “如今你却敢做不敢认,其行径德行连莫说男子,便连人之名都妄称!”

    手链蒙尘,灰扑扑的扭曲在一起,然玉块完整,甚链条无一处出现断口。

    黄大夫说手链味怪而浓烈,他们闻不出来,他就用另一种方法——取来一根蜡烛,把手链置于火苗之上,整整一盏茶的光景,蜡烛短了一寸,手链浴在火中,竟一丝灰烟都没出现,“为了保证巫术的功效长久,咒物无法用常法破坏。”纵使是起初狐疑的将军,那一刻也不得不信。

    “不,不对……我根本不知道这些。”谢必安摇头,从马车上见到巫人,然后请巫人入府,再到手链出现,最后送到范无咎的手中,一连串的经过如风吹书页般飞快地在脑海中翻过,“怎么会是手链?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视线缥缈,他扫到马少府一抹仓促的笑意,一个念头挤掉所有思绪,他猛然看向早已躲到一边的阿黄,眼中锐光刺人,“是你!刚才第一个接触到手链的人是你,说手链有问题的也是你,是你在手链上动了手脚!”

    突然被点名,阿黄愣住,“我?不,不是的……”

    “什么巫术染病,也是马老头指示你说的对不对?”谢必安下意识地又挣扎起来,刚抬起几分的双膝被将士重新施力压了回去。他扯开嘴角,笑得用力,“马老头,我说你怎么这么积极地要跟过来,你以为用这种小手段就能把赢了我?去你的千秋大梦!”

    “老夫何德何能能在千里之外致病于众军甚至危及陛下?”马少府蹲下身子,拾起手链,对着恶狠狠的目光,他苍老松垮的面容微微抽搐,像是惊恐,又像是想笑,但最终全都归于一开始的遗憾,“我向来最重视陛下,忠可明鉴,断不敢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可近一年来御史大人与陛下不合却全朝堂无人不知,若非你心怀怨怼,又何必在朝上处处与陛下作对?”

    “你!”

    “让陛下陷入如此危难是下官的大罪,必不敢避,还清御史大人也能坦白,现在解开咒术倒也不算走入绝路。”

    一番忠言听得大将军感动感慨,“大人何必与他说这么多,此等叛君之人,人人得而诛之!”

    一口唾沫啐在马少府的脸上,谢必安咬牙切齿,笑声如在磨刀石上磨砺过一遍,“解除咒术?呵呵,把算盘都打到了范无咎的头上了,看来你们这次是当真费了不少心思……”

    “放肆!”直呼范无咎的姓名激怒了将军。

    谢必安不理会逼近的寒刃,盯着马少府,“想杀我你尽管动手,但我能保证,只要你敢这么做,此生你别想再活着见到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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