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套军甲折叠好放在树下,苍溪拍了拍阿黄的肩膀,“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该走了。”

    地处高位,透过枝叶间隙,军营里的人从一个营帐中跑出来,急匆匆地摇摆着手,几个人望向他们,随即得令般向周围散去,隔着远,苍溪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也听不到他们的的声音,但也知军营应是已经发现那两位被他们打晕在帐中的将士。

    先谎称自己要去为皇帝熬药借口离开被层层包围的营帐,再换了将士的衣服,他们才得以悄无声息地从军营里离开。

    阿黄多看了两眼,点点头,他蹲下身体,手覆在地上,呈四肢着地的姿势,他的背部高高地向上隆起,脊骨顶着皮肉,透过单薄的衣服清晰,然随着一阵摩擦干涩的声响细密,那条脊骨如自有意识,越顶越高,将本略显宽松的布料顶至极限仍不停止,最后,一连串嘶啦声作响,一件衣服化成一条条再无他用的破布,橙黄交杂着黑色的软毛,在这些裂口里溢出了出来。

    “难怪走前你还提醒我多拿一套衣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妖族变化出原身的过程,苍溪不由伸手去抚了抚那毛茸茸的虎脸,早在营帐中就想象过手感,实际上手,远超预期。

    “上来吧。”阿阳后腿落地,方便苍溪爬上他的背,一旦将士骑马搜寻,也只有四条腿能跑过四条腿。

    一人一兽,两道身影上下交叠,穿梭林间,迅如雷电。法术的加持,强化了阿黄四肢奔跑的耐力与速度,风刮在苍溪的身上,像是用鞭子在抽打一般,他不得不压低身体,尽可能将上半身贴住阿黄的脊背。

    “你在想什么?”

    见面不多,但也够让苍溪知晓这小妖是个开朗活泼的性子,而这一路却一直埋头干跑,一个字也不说。

    “是不是还在想陛下的事?”说出是疑问,苍溪的心中却是肯定,“巫术已解,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

    “可是我们并没有解开它。”顶针似的,阿黄一句话连着苍溪的话尾驳了回去,随即声音又低沉下去,“我不喜欢这种事。”

    “……”

    风一时吹疼了眼,苍溪阖上眼睑,黑暗中昨日深夜营帐内的一切逐渐恢复鲜明。

    谢御史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手上的镣铐没有解开,一动起来便是叮当作响,从桌边响到皇帝的榻侧,他然后又折返回来,脸上带着浅笑,释然而坚定。

    “你真的决定好了?”尽管已经知道答案,阿黄仍忍不住再一次向对方确认。

    “多谢两位愿意单独告诉我这事,我也要向黄大夫说声抱歉,不止是为了这几日你对陛下的付出,也因为之前我冲动之下误会了你。”谢御史庄重地向阿黄低头,阿黄连忙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谢御史转头看向皇帝,目光愈发柔软,“至于这件事,对二位而言,这或许是个选择,可在我看来,其实只有一条路。”

    睁开眼睛,谢御史的身影湮灭在斑斓的林木中,苍溪探出手摸了摸阿黄的脑袋,“谢御史说的对,尽自己所能寻出了一条路是我们的选择,而他也只不过是做出了他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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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啊……你,啊!”

    范无咎的营帐内,阿阳的悲鸣接连不绝,一声声皆撕心裂肺,落入耳中宛如用冰刀刮着血肉。

    范无咎屏住气息,眼眸震颤,粼粼的水润中映着不远处阿阳倒地挣扎的模样。阿阳身体里仿佛有一把火灼烧着五内,疼地他一时紧紧地环抱自己翻滚,又一时把自己狠狠砸向地面,他的脸上一道道的细小伤口,混着泪涕和鲜血,状如癫狂。

    而在阿阳的身边,一个他熟悉不已的身影瘫倒在地上,灰白的脸凝固僵硬,已然没了生息。

    刚才他亲眼看到一道青色的,如烟的人影从齐丞相里浮现出来,不等看清,那人影又窜进到了阿阳的体内无踪,随即阿阳就开始挣扎……

    “陛下,……陛,陛下……”

    阿阳打断了范无咎的思绪,他艰难地伸出一只手,“快逃……陛下,快逃!”

    可自己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

    除了声音和目光,范无咎早就发现他的身体不听使唤,知觉都在,就是无法行动。在齐丞相倒下的那一刻,他就尝试呼叫外面的将士,可得不到分毫回应。

    刚想回话,阿阳眼中骤然闪过一道青光,面容顿时皱起,仿佛经历着极大的苦楚般,撑起的身体又重重地摔回地面,下一瞬又如雷击似的腰身反弓。过了一会,悲鸣渐低,他又重新开口,同样的音色,却是截然不同的语气和语调,“到底是万中无一的身体,能活到今日确是有些本事,竟然还能分心去关心陛下……呵,不过你能撑的了这一时,又能挨得了多久?”

    痛苦扭曲的面容露出一抹笑意,诡异渗人,“阿阳”看向范无咎,眼眉带着之前痛苦的水润,勾出浅薄古怪的魅意,“陛下,让你久等了。”

    “阿阳”缓缓从地上站起,脸上的痛意消失殆尽,他甚至还活动了两下肩颈,“这个身体果然是最棒的,严丝合缝,和以前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舒服地微眯起眼眸,笑声感慨,“等我彻底占有了这副躯体,以后便再也不用担心身体会腐坏了。”他踏过齐丞相的尸骨,看也不看一眼。

    “你是谁?你究竟做了什么?”事到如今,范无咎思绪再混乱也能推出一些事情,“军中的怪病是不是与你有关?”

    来者不善,这个恶鬼目标是自己,甚至还为此杀害了齐丞相,定是早有预谋。

    “说起来,这个点子还是地上那位齐大丞相提出的呢。”

    轻飘飘的一句话,力道堪比一记重锤,范无咎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陛下何必惊异?”“阿阳”款款坐在范无咎的榻边,侧头浅笑,“你不是最清楚了吗,像他这种死不足惜的人渣,最喜用大话来粉饰自己对权势财富的贪婪,为了能重新夺回自己失去的一切,他什么干不出来?”

    “这种人留着也是祸害。”转目停在那冰冷僵硬的尸骨上,“阿阳”的目光越加冰寒,再看回来时,他又恢复了之前的笑容,“除掉他,陛下不觉高兴吗?”

    “放肆!”范无咎呵斥,脸被气地青白,“邪魔外道,何来颜面!”

    “你若识相,就此收手,在这里有十万大军,即便你有通天之能,也别妄想自己能全身而退。”屏着一口气,他悄悄地收紧自己全身的肌肉,面色微微涨红,被子下,手掌终于能一点点握成拳,身体正在恢复,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

    “不愧是陛下,这巫术刚解不久便能如此精神。”“阿阳”没有错过被子下那几不可查的动静,直接隔着被子压住范无咎的手腕,修长苍白的五指似化成沉重牢靠的铁拷,“我是真没想过,竟有人真有能力破了咒物……”他自言自语似地轻喃,手下的力度却越来越重,范无咎不忍蹙起了眉。

    “不过这样也好,若是咒物继续发挥作用让你一直睡下去,那你该少受许多苦楚?太便宜你了。”

    话音刚落,冰冷的电流猛然从范无咎的手腕呼啸地直冲而上,在肌肉和血管里横冲直撞,猝不及防,范无咎全身一震,大声痛呼出来。旁侧,“阿阳”眼底透着青光,静静地看着颤抖不已的身躯,他落在床榻上的手泛着青色的轻烟,持续不断地没入被中。

    剧烈的疼痛模糊了范无咎的眼前,控制不了身体,他就像一道没有门扉的门口被迫接受一切狂风怒号,连挣扎都做不到,“你,你……”手腕的地方几乎麻木无觉,而有什么东西,一种比冰还要寒冷的东西,正跟在痛苦的后面,强硬地在血肉里开路,试图要挤进来,他能感受到那东西中犹如刀锋般狠厉的怨恨,“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低声重复这个问题,“阿阳”眼眸转了一圈,“是啊,既然我费了这么多心力,怎么也该让你死得清楚。”

    “我与陛下有过数面之缘,那时你与御史大人一起光临,彼时不知你的身份,我还和姐妹们悄悄赞叹,不知御史大人是把哪位世家公子带了过来,模样生得这般贵气好看。”

    没想到会从对方的口中听到谢必安,范无咎大惊,“谢必安?你……嗯,难道是……”完全是下意识的念头,自动地就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并且变得肯定,“你是……春香阁的人……”一句话断断续续,那不断涌入的怨恨仿佛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感受着浓烈不绝的仇苦,身体从内到外,他觉得越发疼痛。

    “原来陛下还记得我们,那正好,我也不用解释太多了。”

    “阿阳”手下力道加重,恬静含笑的面容上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减,眼中青光乍现,亮莹莹地映着范无咎一瞬痛到失神的神情,“范无咎,你身为成国帝皇,一不察齐丞相诬蔑春香阁之真相,枉害我花坊内数十位姐妹颠沛流离,二纵容官僚为乱,迫使无辜之人成为他们争权夺利的牺牲品,三一意孤行,甚至闭目掩耳来逃避真实,实乃德不配位。”

    “你放心,我不会让范无咎消失的,等我吞噬完你的魂魄,我就将成为成国的皇帝,那些你该做而未做的,通通都由我来完成……”

    “想……得美……”

    被一把抓住的手臂打断了“阿阳”的话。营帐内的温度很低,范无咎借着手劲颤颤拉起些许自己的上半身,脸透着骨相遍布细密的冷汗,“区区邪魔恶鬼还想称王,你也配?”

    “阿阳”一时惊异,此时都已入侵了半身,没想到范无咎竟然还能行动,这帝皇之命的强硬再一次超出想象。

    拼着一口气,他硬顶着阻力加大探入身体的力度,强烈的压迫感令人窒息,可他的笑意越发张狂,便是对方再负隅顽抗,也不过是强弩之末。

    “再挣扎下去也是无用,陛下放心,待附身成功后,你的记忆和学识皆归我为所有,旁人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察觉,因为我就是真正的范无咎。”

    声音一会像来自耳侧,一会又像是来自体内,疼痛的浪卷着走了最后的气力,随着青烟越多地进入体内,范无咎被推倒回榻上,双目有些木然地看着天顶,眼前却是许许多多熟悉而又陌生的画面,缤纷的暖阁笑颜,他甚至好似重新闻到了那常年都在空中弥漫的清香。他从春香阁的招牌下走进去,春娘的娇笑还有雪姑轻柔的目光皆映入眼帘……

    “……”

    气息微弱,眼眸轻阖无光,范无咎的手从阿阳的身上滑落。青烟深入的阻碍顿时消失,宛如从林间小道进入宽阔官路般通常,“阿阳”嘴角抽搐两下,大笑出声,“终于,这副帝皇之身终于会是我的……”他笑地两肩耸起,眼角点点星星染出嫣红,“有了这个,就能把那些仗势欺人的狗官一网打尽,姐妹们也能重新回到京都……”

    “休想得逞!”

    声音从身体深处传出,“阿阳”一愣,身上的青烟也随即消散,冲刷出去的力量一股脑地从范无咎的身上涌了回来。

    该死!

    “你竟然还想反抗!”

    像是被人打了一拳,“阿阳”忽地身体一倾,从床榻上滚了下去,掀起一层薄薄的灰尘,“你杀了这么多人,我不会让你再继续猖狂!”眼中的青色似蜡尽的烛光,忽明忽暗,他爬在地上,仰头看着范无咎,一手向前,另一手却死死抓着它,两者相互角力。

    “你认为你能赢得过我?痴心妄想!”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

    此时,从营帐传来将士的声音,“奇怪,这营帐……陛下!齐丞相!发生何事?为什么会进不去了!”

    “陛下!陛下!来人!快救陛下!”

    来的正好!阿阳半边脸惊慌愤怒,另半边脸却嘴角高扬, “十多万人的大军在外,如今这营帐中就只有我与陛下两个活人,你有本事就赌一赌,到底是你先附身成功,还是外面的将士蛮力突破更快?”

    “臭小鬼……”从一开始他就在等着她入袭范无咎的间隙。

    趁着还能控制身体,阿阳迅疾抽出一张黄符,催动上面朱砂明艳,反手贴在自己的身上,瞬时,身体里迸发出两道悲鸣,直至凝息几瞬,他才咬牙控住全身的颤抖,“我不会让你从我的身体里出去。”

    “你不是想要我这个身体吗?好呀,给你就是,只不过就不知道你有没有机会用上了。”

    黄符力量至阳霸道,这副极阴之体虽生于人界却也无法抵抗,黄符上还被阿阳下了禁制,无法用他的身体触碰接触,要在黄符的攻击下吞噬掉阿阳的魂魄霸占身体,再在此基础上重新尝试入侵范无咎……

    “咔啦!”一声脆响,外面躁动将士的声音来自四面八方,他们把整个营帐都包围起来,刀剑斧戟挥舞的动静不绝于耳。

    无论怎么算,时间根本不够!“你是想与我同归于尽!”

    “让我遇上你这样的大恶鬼也是缘分,反正我也过腻了被你们纠缠的日子。”阿阳半张脸笑得决绝,“留你在世上,这人界必将大乱,我岂会让你得逞!”

    “可恶!”扯开嗓子的怒吼混着悲愤,“你竟敢,你竟敢……”

    破落的雕栏玉砌,凋零腐烂的残枝败花,寂静中永不消散的哭泣,安详不动的红白身影,最后定格在透过高挂的绳圈能看到天边月霞被遮盖的氤氲。

    花了那么长时间,费了这么多心力,他终于,范无咎他就躺在自己的眼前……

    可“你竟敢破坏这一切!”

    青色的火焰从脚下蒸腾而起,把阿阳整个笼了起来,一丝鲜红溢出嘴角,身前的黄符被掀地在空中翻腾,发出细碎的脆响,从尾端开始出现了焦褐的痕迹。夺回身体掌控权,他迈开脚,一步一步,步子不大,抖地仿若走在刀尖之上。

    “尝试也是无用。”阿阳说,结界的破碎声密集,像一排银针坠地,“你不可能成功。”

    人走到范无咎床榻的尾部,“阿阳”看着昏迷的人,不过这么一点时间,那面容就已然恢复了几分血色,“谁说我想要附身?”

    “什么……”意思?

    来不及问出口,一道刺眼亮光从唰地眼前闪过,锻造光洁的长窄刀身先是映着他青黑的双眼,然后他又看到刀尖划出一弧银光对向了范无咎。

    范无咎榻尾的旁侧就是他的军甲佩刀。

    “阿阳”把手臂抬到最高,长刀高扬,目光对准范无咎的脖颈,如燃着蚀骨灼心的冰火,“即是我死,也绝不让他活下去!”

    “住手!”

    忽然间,长刀挥下的一刻变得尤为漫长。

    体内的惊恐还在回荡,一袭白衣飘然出现,挡在了范无咎的身前,阿阳看着刀身没入了那片洁白之中,没有血,手中也没有一丝一毫刺入身体的感觉。

    清新温柔的气息吹散笼罩的青火,她看着那清冷美丽的面容,是初次见,也是第一次感到如此平静,那微微向自己张开双臂,她松开刀柄想要靠近拥抱,动作却停在对方苦涩的目光中,她顺着目光低头,自己的腰腹露出一块剑尖,剑身溢着纯净的白光,一点也不疼。

    她抬头想要露出一丝笑容,伸出手,是自己的手,对方也向她伸出手。

    “雪……”

    青色的星点飘散消逝,“哗啦”一声,营帐外的结界彻底破碎,一只手仍掌心朝上,五指微张地停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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