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杨婉妗接到阎王的通知下到地界，“是不是有新的消息？”
阎王递给她一个本子，“你自己看吧。”
本子古朴，薄薄的一本，看着有些残旧，而其上的“阴阳册”三个字字体俊秀飘逸，杨婉妗随意地翻开一页，里面纸张一片空白，然不过片刻，浅浅的墨如浮出水面般，小小的字密密麻麻地浮现在纸上，名字、生辰、出生之地、离世之期、生前身份还有主要功过的简要，黑纸白字，清晰分明——阴阳册会自动记录三界中所有生灵的离世。
细看两眼，杨婉妗眉间顿时微皱，她翻开下一页，还是一面密密麻麻的字，再下一页，还有下一页也是如此……这些人大多为男子，年岁有老有少，他们不仅通通死于京都，连死亡时间都挤在同一个晚上。
除此之外，这些人还都是……
杨婉妗问：“一共多少人？”
“三十多个，都是无魂之人。”
所谓无魂之人，是人界之身已死，他魂魄却没有下到地界进行轮回，这其中有因怨念而弥留在人界的恶鬼，更多的是魂魄被吞噬被破坏而魂飞魄散。
“我派鬼差去查过，这些人无一例外皆是暴毙而亡，符合被恶鬼袭击的情况。”可也只有这一点符合，这次事件，纵是阎王也觉罕见。
通常恶鬼袭击人族，无非是求能多留世间，然一副身躯只能容纳一个魂魄，为将身体占为己有，恶鬼必须要把原身的魂魄吞噬才行，这并非易事，而即便成功，终究身魂不配，身体会以几倍的速度加快老化虚弱，届时恶鬼只剩下两种选择，一为了能让身体维持长久一些，去吸收更多的魂魄壮大自己的能力，二则是换一副身躯容身。
恶鬼弥留人界为乱有违三界轮回秩序，鬼差中重要职责之一便是去抓回这些恶鬼，而恶鬼为躲避鬼差，向来也是低调行事，只在非不得已时才会吞噬他人魂魄——没有什么比制造死亡更容易暴露自己，但这个一夜屠杀三十余人的恶鬼毫无这些顾及，除非他是个嗜杀成性的疯子，要不他就是有目标的特意选中了这些人，从阴阳册记录到这些被害者身前统一的身份来看，基本可以断定是第二个推测。
“你一年前知道她并没有下到地界后就全成国的找她，鬼差也搜查了几次却始终无果，”附身夺舍，一旦成功，便与常人无异，无论鬼神妖魔，用眼皆不得识其真，“她怨念不浅，若尚存人界，时至今日，想来也已有仙魔之能。”也许是十余年生活在女帝和战神身边，魂魄得到一定程度的滋养，天性的强大让她可以长时间待在同一个身体里而不引人察觉，即便鬼差循着无魂之人的痕迹寻去，也难以发现她伪装的破绽。
依当前地界对于人界恶鬼情况的掌握，在当下存于人界的恶鬼之中，她应属当中至强，而要在短时间内制造这样大规模的杀伤，其所冒之风险和所需之强力，远非普通恶鬼所能承担。
“倘若这次事件真是由她所为……”阎王没有继续说下去。
“小袖……”自言自语的两个字轻地只有杨婉妗自己能听见，持着阴阳册的指尖发白，阴阳册一页页地翻下去，字里行间看着像是淬了毒一般。
从街头闲语中得知春香阁之案是她在准备回天界那日的事——在回去前，她打算让雪姑回到春娘身边，只是怎么也未曾想过自己记忆中的华灯锦绣转眼间就变成了落败残屋，那天夜里，她在房间枯坐许久，直到天亮，日光照进蒙蒙的房内，她才回过神来，留下雪姑离开。
走时看到了那条仍悬在梁上的麻绳。
胡泽诡异暴毙惨死的消息打断了她回天界的计划，下到地界时，她反复告诉自己应该不会发生这种事，但阎王给她的答复却是：“小袖自戕无魂下地成为了恶鬼。”此外，胡泽也是无魂之人。
“应该……是她。”最后两个字说得不愿，但很肯定，杨婉妗合上阴阳册，记录的那些人她全都看了一遍，尽管大多素未谋面，可凭着过去为数不多的了解，最终确认了他们的身份。
为了找她，她日夜不分地找遍成国，可没想到对方竟一直待在京都未曾离开，“我早该想到的，她的性子是那般执拗，但凡知道了什么……”
阎王将转头就准备离开的人拉住，“你要去哪？”
“我知道她在哪里。”如果事情正如自己猜测的那样，这阴阳册上还少了一些人的名字。
“不准。”虽既成恶鬼，便自负为乱之罪，需要重责，但而今情况不同，光凭这残害三十余人的性命与魂魄，那个恶鬼就已无回旋的余地，“你在这里等着，我去。”
读懂阎王眼中的警告之意，杨婉妗神色透着哀然，“我只是想再见她一面，其余的，什么也不会做。”她有一种预感，自己非去不可。
回到营帐内的当下，出发前的预感成了真，却也太快，杨婉妗愣愣地合拢掌心，想要抓住什么，点点青光却如萤火飞虫，从她的指缝中飘散，握成拳的手心里空空如也，她顺着光芒飞扬的弧线仰头，眼看着它们越渐淡薄，最后消失不见。
那夜站在黑森的春香阁前的苦闷又一次涌上心头，却更沉更涩。
“不，等一……”下意识地就想要抬手，刚抬到一半，手臂就被一只手用力钳制，黑底金边的宽袍，手的主人眼睛不悦地眯起，双唇抿成一条愠怒的直线。
“阎王……”
“你答应过我，什么也不会做。”阎王低声道。
“……”
“女帝，阎王。”
旁侧的声音打断杨婉妗与阎王短暂的僵持，少年一身白银简服粗看就仿若寻常的世家子弟，但他手中明晃晃的长剑气息浩然不凡，剑光折出的光耀着杨婉妗的眼有些酸疼。随着少年手腕轻转，剑身转瞬消失无踪。
阎王挡在杨婉妗的身前，脸上的愠色更浓，“昊天殿下，怎么今日有空下凡游历，还这般‘有缘’地与我们在此相遇？”特意加重了“有缘”二字。
被掀开一半的营帘、悬停在半空只剩下半个刀身的长刀、地上飘扬不落的尘灰……整个军营十万余人都凝结在刚才一瞬，是他施的法，而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比这个天界太子慢了一步，弄成如今的模样。
天界之刃，阳刚霸道，阿阳也一同被刺中，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我是特意来请女帝回天界的。”昊天说，“倒是不知陛下与女帝跑到这人界之王的营帐中有何要事？还有刚才那个恶鬼……”
侧目看到杨婉妗怅然若失的模样，阎王挪位，进一步挡住昊天的目光，“那个恶鬼为祸人界不浅，鬼差数次抓捕都未能成功，是我请女帝游历人间时帮我留意一下。”
“如今恶鬼已除，殿下无需挂怀。”
逐客之意在不算友好的语气中异常鲜明，昊天扯了扯嘴角，选择性地忽视，“游历？也不知这人间究竟是何等有趣，迷得女帝不仅游了十余年仍觉不够，就连战神受了天雷之刑也置若罔闻？”
“……”
等了好一会，杨婉妗躲在阎王的身后岿然不动，昊天的脸色低沉下去。
“女帝，战神在天界念你许久，她身受天雷之伤不便行动，我特此下界寻你。”
离开天界的第一处，他去的其实是地界，毕竟这是他所知杨婉妗去的最后一个地方，即便阎王与他相处算不得融洽，可他没想到，就等自己到达地界时，正巧阎王离开不久，不过这倒是让事情变得简单许多，阎王必与女帝同行，而阎王重责，离开前也定是想鬼差交代清晰，稍加打听，就可知他们的方向。
女帝阎王两人从京都去到北疆，他也重复了这段路，虽晚了一步，幸得他们是边查恶鬼的痕迹边前进，速度不快，他紧赶慢赶地终在今日赶上。
“虽说是不请自来，但除去此恶鬼也算是我帮了二位一忙，还请女帝和我先回天界。”
“昊天殿下，邀功论赏也不是你这……”
“你先回去吧。”杨婉妗从阎王的身后绕出，语气淡然且不容质疑，“我还有些事要与阎王商讨，过两日便会回去。”
昊天惊奇地发现那平静的面色透着极为罕见的苍白，似在强忍某种不适，而女帝看向自己的目光，也像是在故作镇定，如一块石子被扔进万年都无风经过的水面。
见昊天还想说什么，阎王一个大跨步地直接堵在他的身前，笑得很是“体贴”，“昊天，你若觉得一人回去孤单害怕，我可以派几名鬼差一路护送你。”
“……”手中的亮光闪了又灭，昊天咬紧后槽牙，勉强勾起嘴角，“不用阎王费心了。”
看着转身就消失不见的背影，阎王嗤笑地轻哼一声，“只有小鬼才最讨厌别人说他是小鬼。”往日此时定会劝阻的声音并没有出现，他回过头，杨婉妗正垂目凝望着昏迷的人王，“你想对他做什么？”在寻找小袖的这一年时间里，她与春香阁的事情他也知晓一二。
杨婉妗说，“我第一次见到小袖时，她正发着高烧窝在街角。”
当时她和战神刚成为雪姑和春娘不久，那日是她们成为春香阁新管事的日子，战神兴致高，拉扯着她四处游晃，见她一直不回话，才顺着也看到了昏睡着的女孩，冬日里过于单薄的粗布麻衣，脸颊通红，嘴唇干涸起白皮，巴掌大一点的脸难受地皱着。
“好水灵的姑娘！”春娘抱起女孩环顾四周，没有人对这个两三岁的小姑娘在意，更没看到类似于她家人的人在附近，“雪姑，我们把她带回去吧。”
她收回目光，“别忘了你下来是为了什么，不要节外生枝。”
春娘抱着女孩赶到她的身边，“说不定是走丢了呢？也许过两日小姑娘父母就会找呢？我去请大夫来看，保证绝不自己瞎弄。”
女孩命大，看了好几个大夫，又灌了好一段时间的药终于痊愈，但直到贴出去的认领纸张发黄破烂，她们等的女孩的父母也未曾出现。
杨婉妗露出些微的笑意，“你知道为什么会给她取名为小袖吗？在她还不说话时，定要抓着我和战神一人的袖子才不会哭闹。”
阎王看到她向范无咎伸手，抓住凌乱的被子的一角，将其熨帖地盖回范无咎的身上，还整平了褶皱。
“无论是这个孩子，还是那个孩子，都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事。”她猜到春香阁之案的背后许是与朝廷有关，有些百姓说正因雪姑畏罪潜逃而死无对证，才导致春香阁难逃其难，但即便当时雪姑在那，应也改变不了最终的结局，毕竟她不过是其中的最优选项，只是，“我当时应该在那的。”
既没能发现胡泽背后的企图，也没能察觉到小袖的情谊，最后还让姑娘们独自去承受这一切……要说去怨范无咎？明明她才是春香阁的管事。
“……”
说到最后，杨婉妗已经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前后并不连接，阎王看着，觉得眼前的身影陌生又熟悉，其实连陌生也是熟悉的，甚至久违地像是来自记忆中被埋在最深的过去，这份熟悉很温暖，他有些欢喜，更多的是害怕，渐渐的又化为缠绵的愤怒，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真的不能再纵容对方再这样继续下去。
然而他走到杨婉妗的身边，手搭在她肩膀，觉察到非接触不可查的细微震颤，已经到嘴边的话又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他憋着一口气许久，最终和话一同通通吞咽回腹中。
“你先回地界休息一下，我处理好罗就回去。”
提起罗，杨婉妗回望倒在地上的阿阳，昊天的那一剑大半的力量都落到小袖身上，可阿阳仍伤得不轻，她抬头看向阎王。阎王知其无声之下的意思，叹气，“你就放心吧。”
召出两位鬼差，带着杨婉妗落下地界。
天外日头升至高处，即便是身在营帐中，沉闷灼烧的感觉也越来越重，阎王扶起阿阳，手贴在方才昊天所刺之位，探查到伤口，不由地啧了一声，“那个臭小鬼，下手这么重……”掌心处泛出微微的亮光，阿阳顿时呜咽了一声，眉头收紧然后又一点点松开，脸颊上的伤口也逐渐恢复。
时值正午，眼花头晕，阎王长呼一气，确认人已大致无碍，他手捏一诀，一团光柔柔地包裹住阿阳，光芒掩去了五官和四肢，到直至最亮时如灭烛般骤然消失，带着阿阳也消失无踪。
阎王扶额，好了，他也该回去了……
“嗯啊……啊……”
拂袖的动作终止，他转过头，在营帐的后面，更远一点点的，隐约有什么像是人在嘶吼挣扎的声音……
阎王递给她一个本子，“你自己看吧。”
本子古朴，薄薄的一本，看着有些残旧，而其上的“阴阳册”三个字字体俊秀飘逸，杨婉妗随意地翻开一页，里面纸张一片空白，然不过片刻，浅浅的墨如浮出水面般，小小的字密密麻麻地浮现在纸上，名字、生辰、出生之地、离世之期、生前身份还有主要功过的简要，黑纸白字，清晰分明——阴阳册会自动记录三界中所有生灵的离世。
细看两眼，杨婉妗眉间顿时微皱，她翻开下一页，还是一面密密麻麻的字，再下一页，还有下一页也是如此……这些人大多为男子，年岁有老有少，他们不仅通通死于京都，连死亡时间都挤在同一个晚上。
除此之外，这些人还都是……
杨婉妗问：“一共多少人？”
“三十多个，都是无魂之人。”
所谓无魂之人，是人界之身已死，他魂魄却没有下到地界进行轮回，这其中有因怨念而弥留在人界的恶鬼，更多的是魂魄被吞噬被破坏而魂飞魄散。
“我派鬼差去查过，这些人无一例外皆是暴毙而亡，符合被恶鬼袭击的情况。”可也只有这一点符合，这次事件，纵是阎王也觉罕见。
通常恶鬼袭击人族，无非是求能多留世间，然一副身躯只能容纳一个魂魄，为将身体占为己有，恶鬼必须要把原身的魂魄吞噬才行，这并非易事，而即便成功，终究身魂不配，身体会以几倍的速度加快老化虚弱，届时恶鬼只剩下两种选择，一为了能让身体维持长久一些，去吸收更多的魂魄壮大自己的能力，二则是换一副身躯容身。
恶鬼弥留人界为乱有违三界轮回秩序，鬼差中重要职责之一便是去抓回这些恶鬼，而恶鬼为躲避鬼差，向来也是低调行事，只在非不得已时才会吞噬他人魂魄——没有什么比制造死亡更容易暴露自己，但这个一夜屠杀三十余人的恶鬼毫无这些顾及，除非他是个嗜杀成性的疯子，要不他就是有目标的特意选中了这些人，从阴阳册记录到这些被害者身前统一的身份来看，基本可以断定是第二个推测。
“你一年前知道她并没有下到地界后就全成国的找她，鬼差也搜查了几次却始终无果，”附身夺舍，一旦成功，便与常人无异，无论鬼神妖魔，用眼皆不得识其真，“她怨念不浅，若尚存人界，时至今日，想来也已有仙魔之能。”也许是十余年生活在女帝和战神身边，魂魄得到一定程度的滋养，天性的强大让她可以长时间待在同一个身体里而不引人察觉，即便鬼差循着无魂之人的痕迹寻去，也难以发现她伪装的破绽。
依当前地界对于人界恶鬼情况的掌握，在当下存于人界的恶鬼之中，她应属当中至强，而要在短时间内制造这样大规模的杀伤，其所冒之风险和所需之强力，远非普通恶鬼所能承担。
“倘若这次事件真是由她所为……”阎王没有继续说下去。
“小袖……”自言自语的两个字轻地只有杨婉妗自己能听见，持着阴阳册的指尖发白，阴阳册一页页地翻下去，字里行间看着像是淬了毒一般。
从街头闲语中得知春香阁之案是她在准备回天界那日的事——在回去前，她打算让雪姑回到春娘身边，只是怎么也未曾想过自己记忆中的华灯锦绣转眼间就变成了落败残屋，那天夜里，她在房间枯坐许久，直到天亮，日光照进蒙蒙的房内，她才回过神来，留下雪姑离开。
走时看到了那条仍悬在梁上的麻绳。
胡泽诡异暴毙惨死的消息打断了她回天界的计划，下到地界时，她反复告诉自己应该不会发生这种事，但阎王给她的答复却是：“小袖自戕无魂下地成为了恶鬼。”此外，胡泽也是无魂之人。
“应该……是她。”最后两个字说得不愿，但很肯定，杨婉妗合上阴阳册，记录的那些人她全都看了一遍，尽管大多素未谋面，可凭着过去为数不多的了解，最终确认了他们的身份。
为了找她，她日夜不分地找遍成国，可没想到对方竟一直待在京都未曾离开，“我早该想到的，她的性子是那般执拗，但凡知道了什么……”
阎王将转头就准备离开的人拉住，“你要去哪？”
“我知道她在哪里。”如果事情正如自己猜测的那样，这阴阳册上还少了一些人的名字。
“不准。”虽既成恶鬼，便自负为乱之罪，需要重责，但而今情况不同，光凭这残害三十余人的性命与魂魄，那个恶鬼就已无回旋的余地，“你在这里等着，我去。”
读懂阎王眼中的警告之意，杨婉妗神色透着哀然，“我只是想再见她一面，其余的，什么也不会做。”她有一种预感，自己非去不可。
回到营帐内的当下，出发前的预感成了真，却也太快，杨婉妗愣愣地合拢掌心，想要抓住什么，点点青光却如萤火飞虫，从她的指缝中飘散，握成拳的手心里空空如也，她顺着光芒飞扬的弧线仰头，眼看着它们越渐淡薄，最后消失不见。
那夜站在黑森的春香阁前的苦闷又一次涌上心头，却更沉更涩。
“不，等一……”下意识地就想要抬手，刚抬到一半，手臂就被一只手用力钳制，黑底金边的宽袍，手的主人眼睛不悦地眯起，双唇抿成一条愠怒的直线。
“阎王……”
“你答应过我，什么也不会做。”阎王低声道。
“……”
“女帝，阎王。”
旁侧的声音打断杨婉妗与阎王短暂的僵持，少年一身白银简服粗看就仿若寻常的世家子弟，但他手中明晃晃的长剑气息浩然不凡，剑光折出的光耀着杨婉妗的眼有些酸疼。随着少年手腕轻转，剑身转瞬消失无踪。
阎王挡在杨婉妗的身前，脸上的愠色更浓，“昊天殿下，怎么今日有空下凡游历，还这般‘有缘’地与我们在此相遇？”特意加重了“有缘”二字。
被掀开一半的营帘、悬停在半空只剩下半个刀身的长刀、地上飘扬不落的尘灰……整个军营十万余人都凝结在刚才一瞬，是他施的法，而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比这个天界太子慢了一步，弄成如今的模样。
天界之刃，阳刚霸道，阿阳也一同被刺中，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我是特意来请女帝回天界的。”昊天说，“倒是不知陛下与女帝跑到这人界之王的营帐中有何要事？还有刚才那个恶鬼……”
侧目看到杨婉妗怅然若失的模样，阎王挪位，进一步挡住昊天的目光，“那个恶鬼为祸人界不浅，鬼差数次抓捕都未能成功，是我请女帝游历人间时帮我留意一下。”
“如今恶鬼已除，殿下无需挂怀。”
逐客之意在不算友好的语气中异常鲜明，昊天扯了扯嘴角，选择性地忽视，“游历？也不知这人间究竟是何等有趣，迷得女帝不仅游了十余年仍觉不够，就连战神受了天雷之刑也置若罔闻？”
“……”
等了好一会，杨婉妗躲在阎王的身后岿然不动，昊天的脸色低沉下去。
“女帝，战神在天界念你许久，她身受天雷之伤不便行动，我特此下界寻你。”
离开天界的第一处，他去的其实是地界，毕竟这是他所知杨婉妗去的最后一个地方，即便阎王与他相处算不得融洽，可他没想到，就等自己到达地界时，正巧阎王离开不久，不过这倒是让事情变得简单许多，阎王必与女帝同行，而阎王重责，离开前也定是想鬼差交代清晰，稍加打听，就可知他们的方向。
女帝阎王两人从京都去到北疆，他也重复了这段路，虽晚了一步，幸得他们是边查恶鬼的痕迹边前进，速度不快，他紧赶慢赶地终在今日赶上。
“虽说是不请自来，但除去此恶鬼也算是我帮了二位一忙，还请女帝和我先回天界。”
“昊天殿下，邀功论赏也不是你这……”
“你先回去吧。”杨婉妗从阎王的身后绕出，语气淡然且不容质疑，“我还有些事要与阎王商讨，过两日便会回去。”
昊天惊奇地发现那平静的面色透着极为罕见的苍白，似在强忍某种不适，而女帝看向自己的目光，也像是在故作镇定，如一块石子被扔进万年都无风经过的水面。
见昊天还想说什么，阎王一个大跨步地直接堵在他的身前，笑得很是“体贴”，“昊天，你若觉得一人回去孤单害怕，我可以派几名鬼差一路护送你。”
“……”手中的亮光闪了又灭，昊天咬紧后槽牙，勉强勾起嘴角，“不用阎王费心了。”
看着转身就消失不见的背影，阎王嗤笑地轻哼一声，“只有小鬼才最讨厌别人说他是小鬼。”往日此时定会劝阻的声音并没有出现，他回过头，杨婉妗正垂目凝望着昏迷的人王，“你想对他做什么？”在寻找小袖的这一年时间里，她与春香阁的事情他也知晓一二。
杨婉妗说，“我第一次见到小袖时，她正发着高烧窝在街角。”
当时她和战神刚成为雪姑和春娘不久，那日是她们成为春香阁新管事的日子，战神兴致高，拉扯着她四处游晃，见她一直不回话，才顺着也看到了昏睡着的女孩，冬日里过于单薄的粗布麻衣，脸颊通红，嘴唇干涸起白皮，巴掌大一点的脸难受地皱着。
“好水灵的姑娘！”春娘抱起女孩环顾四周，没有人对这个两三岁的小姑娘在意，更没看到类似于她家人的人在附近，“雪姑，我们把她带回去吧。”
她收回目光，“别忘了你下来是为了什么，不要节外生枝。”
春娘抱着女孩赶到她的身边，“说不定是走丢了呢？也许过两日小姑娘父母就会找呢？我去请大夫来看，保证绝不自己瞎弄。”
女孩命大，看了好几个大夫，又灌了好一段时间的药终于痊愈，但直到贴出去的认领纸张发黄破烂，她们等的女孩的父母也未曾出现。
杨婉妗露出些微的笑意，“你知道为什么会给她取名为小袖吗？在她还不说话时，定要抓着我和战神一人的袖子才不会哭闹。”
阎王看到她向范无咎伸手，抓住凌乱的被子的一角，将其熨帖地盖回范无咎的身上，还整平了褶皱。
“无论是这个孩子，还是那个孩子，都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事。”她猜到春香阁之案的背后许是与朝廷有关，有些百姓说正因雪姑畏罪潜逃而死无对证，才导致春香阁难逃其难，但即便当时雪姑在那，应也改变不了最终的结局，毕竟她不过是其中的最优选项，只是，“我当时应该在那的。”
既没能发现胡泽背后的企图，也没能察觉到小袖的情谊，最后还让姑娘们独自去承受这一切……要说去怨范无咎？明明她才是春香阁的管事。
“……”
说到最后，杨婉妗已经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前后并不连接，阎王看着，觉得眼前的身影陌生又熟悉，其实连陌生也是熟悉的，甚至久违地像是来自记忆中被埋在最深的过去，这份熟悉很温暖，他有些欢喜，更多的是害怕，渐渐的又化为缠绵的愤怒，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真的不能再纵容对方再这样继续下去。
然而他走到杨婉妗的身边，手搭在她肩膀，觉察到非接触不可查的细微震颤，已经到嘴边的话又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他憋着一口气许久，最终和话一同通通吞咽回腹中。
“你先回地界休息一下，我处理好罗就回去。”
提起罗，杨婉妗回望倒在地上的阿阳，昊天的那一剑大半的力量都落到小袖身上，可阿阳仍伤得不轻，她抬头看向阎王。阎王知其无声之下的意思，叹气，“你就放心吧。”
召出两位鬼差，带着杨婉妗落下地界。
天外日头升至高处，即便是身在营帐中，沉闷灼烧的感觉也越来越重，阎王扶起阿阳，手贴在方才昊天所刺之位，探查到伤口，不由地啧了一声，“那个臭小鬼，下手这么重……”掌心处泛出微微的亮光，阿阳顿时呜咽了一声，眉头收紧然后又一点点松开，脸颊上的伤口也逐渐恢复。
时值正午，眼花头晕，阎王长呼一气，确认人已大致无碍，他手捏一诀，一团光柔柔地包裹住阿阳，光芒掩去了五官和四肢，到直至最亮时如灭烛般骤然消失，带着阿阳也消失无踪。
阎王扶额，好了，他也该回去了……
“嗯啊……啊……”
拂袖的动作终止，他转过头，在营帐的后面，更远一点点的，隐约有什么像是人在嘶吼挣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