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市集口,本黄色的泥土染上了一层晦暗的锈色,好大一片,边缘模糊流畅,对比分明,似有人乐此不疲地在上泼着什么东西,一遍又一遍地才能将泥土染成这样的颜色。几只苍蝇“嗡嗡”地在这片难言的色彩上盘旋。

    市集口本该是人流最密集之处,百姓步履匆匆,连眼神都会特意绕开这块痕迹,不少人还掩鼻皱眉,他们抬眼看着即将到正上方的日头,脚下加快速度。

    三十余位官员莫名的死亡似拉开成国某场诡异戏剧的戏幕,之后的半年,京都百姓不仅未能从未知的惶恐中得到解答,光是要面对新情况就应接不暇。

    在皇帝回到京都不久,首先是北疆成功攻下,维持十余年的向北苦战终于有了喜闻乐见的结果;其次,再一次尝试拆除春香阁并未发生任何异常,人们在倒塌的废墟中发现了一条暗道,隐藏于一石床之下,然而费劲心力打开机关,却见里面的通道早已破毁,累累石块层层叠叠地堵住了不知通向何方的前路。百姓以此想起当初春香阁之案,对暗道的用途纷纷猜测,也越发确定雪姑的通敌之罪。

    可无论是战报还是闲谈都未能在百姓中掀起多大的波浪,因为很快他们就陷入了另一种更加切肤的恐惧。

    从集市口望去,不远处的天上一道灰烟袅袅升起,全然不同于家中灶火,那灰烟浓重粗宽,像是不祥的黑蛇在空中扭曲,一旦燃起,便是几日几夜不会停歇,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京都府衙处烧起的火——如今和集市口一样被百姓避而不敢谈的地方。

    只要稍微靠近府衙一些,就能清晰听到挣扎嘶吼以及哭泣的声音,仿若里面关押着数头凶恶的野兽,再看门外,却是一圈圈的百姓,脸上带着诡喜和恐惧,怯懦与拼勇矛盾地混杂在他们的眼中,虽被官兵堵住,但他们仍努力地往府衙中挤去,一口一口的都是“大人,小的要举报!”“大人,我邻居昨日偷偷请了巫人做法!”“我在酒楼中看到了巫人,他定是藏身在那里!”

    气温低凉,午时阳光落在身上仍把他们烘地口干舌燥,抬起头,太阳已到了头顶。

    “肃静!”

    官兵呵斥,人群顿时安静,同时还不约而同地向两边散开,让出中间的通道。陡然的寂静衬着另一种清脆而绵长的声音清晰,好像是什么硬物被拖拽在地上。官兵步下阶梯,身后是一长串的人,面容枯槁憔悴,衣服沾着干草污渍邋遢,佝偻的背似压着千金重物,步伐沉重,他们的手脚都被镣铐束缚,一条铁链穿过每个人的双脚之间,从第一个人一直连到最后一人,铁链很长,耷拉在地上。

    原本亢奋的人群噤若寒蝉,侧目背身,看都不愿看一眼。

    忽地,被押送队伍中的一人冲进了人群中,其力之大,拉得他前后的两人都险些倒地,他伸出双手,猛然掰过一想要隐身入人群的男子,“为什么要这么做?相识这么多年,我为你们一家做了多少法事,你为什么要举报我!”

    “救命啊!救命啊!”

    衣领前的桎梏吓得男子的脸都涨成朱色,对着发丝下的血红的双目,他撕扯着嗓音像杀猪一般,“血口喷人!是你行巫意图迷惑我们!要不是你对我做了什么,我怎会与你一介巫人来往相处!”

    官兵反应很快,强硬地上前拉扯巫人的双臂,几下见人不肯放手,他们直接上刀鞘重击他的手腕。疼痛尖锐,巫人吃痛松开手,膝窝连着一痛,扑通地就跪在地上。

    “陛下说得没错,像你这样的巫人就是成国的祸害!”巫人跪在身前就像是在跪自己,男子气急中萌生出凌虐的虚荣感,“我不仅要举报你,我还要把全成国的巫人都消灭干净,让巫蛊这种旁门左道再也不能蛊惑我们!”

    “呸!”巫人狠啐了一口唾沫,“你们这些唯利是图的小人,我会诅咒你们,直到最后一刻,我都会用我的鲜血诅咒你们,诅咒成国……”巫人被拉地很远,声音却越发嘹亮地回荡在府衙的上空。

    “呵,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还敢大言不惭。”惨白的面色并不配合男子强撑的嘴角,他环顾四周,意图获得某种支持,“我只不过是听陛下的指令,巫人乱国,被举报也是自食恶果而已,对吧?”

    有几人尴尬地哈哈两声,小声表示赞同,也只维持了两下。

    他们这群人聚在这里的目的,是大义还小利,彼此都心知肚明……

    这个在府衙官兵都混了个眼熟的男人,积极地本来挤在最内一圈,声音叫得也是最大,但在押送之人出来时,他第一个转身想往人群里藏。有些与其旧相识的百姓皆知,他靠着几次举报巫人的赏金,已然把家中都翻新一番。

    半年前,陛下从北疆急回,一同回来的还有御史大人谢必安的尸首。听说回到宫中后,陛下立即下达了三道令人匪夷所思的指令,一是全成国上下为御史大人哀丧一月,期间禁止任何娱乐歌舞;二是抄了齐丞相满门,财产尽数归于国库,齐氏只留下皇后一人;三,也是在民间影响最大的一项,全国范围内开展除巫灭巫的行动,但凡行巫,发现便是死罪,而百姓也严令禁止不准请巫,否则便是与巫人同罪。

    为了加大除巫的速度,陛下还推出了嘉奖举报的政策,即凡是向府衙举报巫人踪迹或行巫行为的,一经确认即可获得一小笔赏金。

    一时间,往日满街不绝于眼的巫人沦为过街老鼠,而市集口的土地即便是数日无雨,它也湿润通红地未曾干过。

    入夜,宫中龙殿梁上,一个男子半面蒙面,黑色的劲装衬地身形修长,也方便融于暗色,身体倾倒倒挂,手脚移动间流畅且无声息。确认了室内确无一人,他松开勾出的双腿,从几尺之高直落,犹如暗蝶轻盈,翻身,然后稳稳落地,静地如同一片落叶。

    房间的最深处就是范无咎的卧榻,只是上面被褥凌乱,摸着尽是和夜色同样的凉。男子推开被子落地,将整个床的原样露了出来,上面的纹样龙腾虎跃,生动威严,闻之木香悠长。与常见的卧榻的不同,帝皇之榻,不拼不接,由一整棵万年古树精心挖刻数年才能得,然而男子双手反扣住床板,只听一声粗糙的吱呀声,本该一体的床板却轻松地被掀了起来。

    狭窄的楼梯向下没入,漆黑的深洞只能容许一人,男子轻轻地将床板移到旁侧,闪入黑暗中。

    冰寒的温度包裹着男子,尽管冬夜本就寒凉,但这凉地似这地下落了雪,走完阶梯就能看到不远处有一点暖色的幽光,越是靠近,却觉得越是寒冷。

    “陛下。”男子开口,静默中这一声如战鼓般,吓地呆坐烛光中的范无咎一个激灵。男子蹲下身,在范无咎的身后有一座如水晶剔透的寒冰棺材,透过寒气霜色能隐约看出里面躺着的一身着玄色官服的年轻男人——它和烛台便是整个地下房间中仅有的两样东西——除了那公开的三道指令外,半年前范无咎还私下要求在龙殿下连夜挖出了一间小殿。

    范无咎坐在地上,只着一件简单的单衣,嘴唇发白干裂地渗出几道血丝,显然是在这里待了好一段时间。

    男子取下自己的面具,“怎么不多穿一些?”深刻到略显张扬的轮廓明媚,玄珠似的眸子映着烛光格外温柔。

    范无咎看着那模样,痴地一时忘记言语,僵硬的手指触到柔软的脸颊,指尖被冻得几没了触觉,好一会儿才感到传递过来的温暖,瞬时,压抑的呜咽没能忍住地溢出喉咙,他张开嘴,一个思念许久的名字在嘴边呼之欲出……

    “陛下。”

    淡淡的一声,落在范无咎的耳中却如一道惊雷震耳欲聋,他倏地收回自己的手,眼睛眨了眨,如梦初醒,后背贴到冰棺上彻底冻醒了他,擦去薄薄的寒霜,棺中男子的模样清晰,浓眉深刻,鲜明的北疆特征,正是成国前御史谢必安,而蒙面男子的相貌与他相差无几。

    “白。”敛下黯淡了的目光,范无咎叫出正确的名字,“找我什么事?”

    白绕到冰棺另一边端详,谢必安平躺着,神情平静安详,双手交叠地至于腰腹处,官服得体平整,一丝不苟,“他睡觉从来不会这样安分。”笑着回看范无咎,但没有得到回应,有意避开的目光还透出几分胆怯。

    “对不起。”

    “这三个字陛下打算说多少遍?”

    “……”

    白长叹一气,花半年的时间,他终于走了出来,可眼前的人却反而陷地更深,“陛下,还记得吗?成国原来并没有谢必安,也没有白,出没在巷井街道的只有一对没有名字的同胞兄弟。”

    在遇见范无咎之前的很长时间里,他们利用相似的外表来偷取食物,例如调虎离山,又或者是扰乱目标,然当双生子不是秘密之后,他们本就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走到了尽头,那时,他们倒在春香阁的门前,然后吃到了人生中第一顿也是最美味的一顿饭。

    后来受春娘雪姑的照顾,在市集中开始做跑腿的小活,那段时间,他们学会了很多东西,而彼此假扮的游戏仍时不时在想要偷懒的时候会玩,这个游戏他们玩地比世界上任何一个技法都炉火纯青,再之后,弟弟遇到了范无咎。

    “遇见陛下之后,我们才各自给自己起了名字,并约定从此不再相互伪装。”

    其实在春香阁被救起后,他们就曾让两位管事给他们起个名字,但雪姑阻止了兴致勃勃的春娘,“名讳一事不重亦不轻,但总归是独属于独一无二的一人,每叫一次,它都承载了他人对这独一无二之人的种种思绪和情感,我们既无养育之恩,也算不上对你们有多了解,还是等将来你们遇见了想要能呼唤自己名字的人时,你们自己取吧。”

    而对弟弟来说,范无咎就是那个人。

    “没有陛下,就不会有如今的谢必安和白。”

    在知道弟弟离世消息的那日,他从白日呆站至夜幕,可在那痛不欲生的苦楚中,竟没什么惊讶,他想自己从很早开始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弟弟会为陛下不顾性命,“我们兄弟承受了陛下极大的恩情,得此这半生荣华实在无以为报……”

    “白……”

    “今日来找陛下确为一事,请陛下允许我前往北疆旧土,我愿用余生为成国镇守这得来不易的战果。”原地单膝下跪,白向范无咎抱拳低头。

    范无咎愣在原地,似没理解白的话,他上前一步想把人搀起来,可也许是冻僵的手没力,白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你还是在生我的气对吗?”跟着蹲下身体,范无咎抓住白的手,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我会让他们加快速度调查,一定会把那两个巫人尽快找出来给你一个交代,你……”

    “陛下。”向来温柔的语调加重了几分,呵住了范无咎没说完的话,白露出笑容,小幅度地摇摇头,“身怀北疆血统要想生活地好有多不易,我们兄弟从小是最为知晓的。”稚子常能惹人怜爱,而他们却十余岁才等到遇见春娘雪姑,其中与血统不无关系——北蛮野性蛮横是成国长久以来的成见,加上边界的烧杀肆虐,百姓虽不敢对成年的北疆人如何,但区别对待一对带着野蛮血统的幼子还是绰绰有余。

    如今北疆收复,身为俘虏的北疆人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少不了经历他们儿时曾经接触的一切,“由我去镇守,一方面是防止反对势力的滋长和反扑,另一方面,我也是朝中最适合照顾他们的人选。”

    至于弟弟……

    白的目光穿过透净的冰,落到那与自己相仿的面容,真的很安静,“必安从小就和我不同,性子烈,脑子也转得快,从来就少有人能强迫他做不愿之事……”

    他从潮湿冰冷的掌心中抽出手,把无神的人支撑起来,“陛下,停下吧。”

    巫术盘根成国多年,除巫则如一把悬脖的镰刀,挥下去,不仅是街口巷内,就连宫墙之内亦是斑斑血痕。

    而弟弟,运回尸首的时候正值夏日,一路从北疆赶回京都,即便最后用上了冰棺,他脖颈和手腕上的腐朽也再不可能因被官服遮盖而消失不见。

    “此去一别,许是再难相见,望陛下多加保重。”

    范无咎看着白隐入暗色的背影,自是知道对方的意思。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纸张软塌,折痕边缘还起了毛边,显然是多次被人反复打开折叠,他打开它,熟悉到如自己下笔般的字迹,他甚至能想象出一笔一划时笔顺和力道,上面的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

    是在军营时,他未来得及看的那封信,也是谢必安留给他的遗书。

    “得陛下抬爱,容忍我的任性,遇见陛下后的这半辈子,小爷我日子过得很开心,已然很知足。春香阁之事,我知道你做了努力才让那些花娘得以留下性命,可我谢必安向来恩怨分清,所以还是不打算原谅你,至于帝皇少信的那些话,或许你说的对,我也希望是对的,这样便是离开,我也能放心一二。”

    “白生性自由洒脱,不喜争斗樊笼,我已自私地抛下他先离开,愿陛下不要再因我的过错而为难他,若他有何想为之事,想去之处,望陛下看在我过往的功劳上,宽容相待,必安叩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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