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吴絮回到宫中,已到月明高照之时,早在进宫时,她便已经清醒,在太医的诊断下,也确认蜂毒残余极少,只需再好生调养几日便可痊愈。太医向国师和吴絮保证,就连脸上的蜂蛰都不会留下疤痕。

    “那孩子呢?孩子会不会有事?”双手护着自己的肚子,吴絮一双眼睛通红,“他一直很活泼,每天都会踢我两下,可自从我醒来,他一动不动!”

    “娘娘请放心。”太医说,“蜂毒去除及时,未对皇子造成伤害,若是娘娘担心,臣迟些再配点温和的安胎药即可。”

    “有劳太医了。”

    “大量的蜂毒入体终究不是小事,娘娘洪福,此番未伤及根本,但惊吓过度还是导致心性有所损耗,因此最重要的还是娘娘你要静心修养,这样才能母子平安。”

    太医退下,国师屏退宫女侍者,相比起吴絮如释重负地轻笑,他脸上并没多少笑意。吴絮抬头,一双冷目尖锐,紧绷着的嘴角像是在强忍什么。

    “我是不是说过绝对不要离开别院。”

    吴絮下意识撑着自己地向床内挪了几寸,抿着唇不敢再笑,“我不是故意的……”

    “那难道是有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出去的?”

    “我,我……”

    脸和脖子上针孔般的红点刺眼,就是人再怎么埋头也能看得见,国师深吸一口气,“究竟发生什么事你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那两个护卫和宫女身上蜂毒未除,陷在昏迷中还没醒来,“但凡有什么差池,你可知会有多大的后果?”

    回想起白日被蜂群追着的恐惧,吴絮后怕地浑身一颤,眼眶顿时红了一圈。

    “我听到外面有……有婴儿的哭声,我,我就想去看看,就看一下……”

    “这荒郊野外的哪里来的婴儿!”终还是没能忍住胸中的那口气,国师重力拍在床头,发出一声闷响,“吴絮,你要是敢再胡闹……”

    “没有!我没乱说。”泪珠大滴大滴地落在榻上,吴絮的眼睛却瞪地圆圆的,“我真的听到有婴儿在哭,那两个护卫还有宫女也都听到了。”

    孩子的啼哭撕心裂肺,就像一把迟钝的钢刀在她的耳中反复拉扯,最后扯着她的肚子都似乎在隐隐作痛。

    护卫有提醒过,宫女也恳求过,可那声声啼哭却越来越大,仿佛整个世界仅剩下那歇斯底里的哭声。

    “可是我出去之后,孩子的哭声就消失了……”别院的墙外,只有一个好看的木头盒子静静待待在那里,“我本以为是有人把孩子抱走了,木盒是那人遗漏下来的,没多想就打了开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打开的却是一场噩梦。

    再之后的事情,就不用再多说。

    “……”眉头紧锁地发酸,国师抬手,只能摸到冰冷的面具,耳边的低声啜泣不断,他心中越加烦躁。

    “来人。”

    房门应声打开。

    国师下令,“从今日起,直到皇子降生前,只要没我的许可,贵妃娘娘不准离开屋内一步。”

    “哥!”

    “若是有谁耳根子软,把人放出一步,后果自负。”国师看向吴絮,带点肉的脸颊弧度圆润,就像个面粉团子,上面哭出粉粉的霞,“你已经不是可以随意任性的孩子了,这次的事情就当做教训,好好照顾自己。”

    出门。负责伺候的巫师候在门口,见人迎了过去,跟在半个身位之后。

    “国师大人,贵妃娘娘的情况如何?皇子无碍吧。”

    “无事。别院起火原因调查清楚了吗?”

    “没有人看到火是怎么着起来的,加之天气干燥,火势蔓延的很快……国师大人是怀疑这次走水与娘娘遇袭有关?”巫师下意识地摇头,“走水在里,遇袭在外,火烧起来时只有巫师们在旁侧,他们是断不可能放火的。”况且干旱暑热的天气,走水之事本就常见。

    “此次若不是白重在物件上加了层湿泥,情况会更加糟糕。”退一步来讲,倘若真有人有心使坏,那火应该越烧越大才对,方便拖延众人发现贵妃失踪的时间。

    国师概括地复述了方才吴絮对自己说的话,“有人发现那个用来装毒蜂的盒子吗?”

    “有。”别院外侧确实有一个木盒,里面涂了花蜜和蜂蜡,“只是这个盒子上没有任何有指向性的标记,想从上面得到线索并不简单。”

    利用毒蜂攻击虽少见,但细想之下也是有依据的,毕竟这位贵妃娘娘对花的爱好从来不是秘密,不仅在喜在衣物绣花的纹饰,还爱随身佩戴鲜花用以装饰,就似今日一样。

    “我不想听这些,三日之内,你们就是把京都的所有蜂窝都捅了,也要把那放毒蜂的人给我找出来。”

    “遵命。”

    户外蝉鸣不分昼夜,扰人出了一身细汗,国师啧了一声,“陛下那边呢?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去看贵妃?”

    “呃……”踟躇半瞬,巫师压低声音,“不久前陛下就已经歇息下了。”

    国师脚下一顿,巫师险些撞了上去。

    “呵哈……”沉重拉长的鼻息响在头顶,巫师不敢抬头,也不敢看旁侧蓦然握紧的拳头。

    过了好一会,“走吧。”

    巫师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离开后宫,一路兜兜转转,两人回到巫天院,刚走进院门,正殿里幽幽的橙光吸引了国师的目光,窗上的片状暗色夹杂在暖光中,偶有变化。

    “大人”巫师轻声解释,“以白重为首的巫师们担心娘娘的情况,说非要知道情况才肯离开。”算时间到现在,他们应是等了好几个时辰。

    “……”黯淡的烛光透不过遥远的距离进入面具的间隙,两个幽暗的黑洞中,巫师不辨明暗。

    “若大人不准备见,我就去先把他们给打发回去。”

    “不用。”国师抬脚,朝正殿方向,“简单地说说娘娘的情况就让他们回去吧,除白重以外。”

    形单影只地坐在正殿里,旁侧的茶杯尚有半杯,清晰地映着水滴状的烛苗。从高座的方向传来轻微的声响,白重睁开眼,起身行至中央俯身。

    “拜见国师大人。”

    “你今日替我,替成国立了一件大功,无需多礼。”

    在相似的夜晚,不止是声音,眼前人与三个月前的身影完美重叠,不得不说,那个小妖的幻术确实逼真。

    “没能让陛下和娘娘平安进行祈雨仪式,实乃既没完成本职之任,又未能实行护卫之责,白重不敢邀功。”

    “多好的一双眼睛。”国师打破平静,语气透着赞赏,“三个月前,那小妖出现的第一眼,你就发现他的真身了吧。”

    通常被蒙骗经历的人,在遇到同样对象的时候,心中总会有些迟疑与动摇,可他等着这么些时间,白重却动也不动,定是看出了眼前人的真实。

    “既能看穿幻术,又能祛毒治病,整个巫天院中怕没多少人的本领能超过你,有你在,实乃巫天院之福。”

    “国师谬赞。”

    国师轻笑着摇摇头,举手向身后阴影处示意,“来人,拿酒来。”

    方才在殿中宣布贵妃无恙消息的巫师自阴暗中缓缓走出,他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杯澄澈的酒水。刚靠近过来,白重就嗅到清冽的酒香。

    “我巫天院向来奖罚分明,你就是不愿意,这奖赏也是要给你的,只是我想你大约也不需要什么钱财。”国师走下高位,亲手扶起白重,再把酒端到人胸前,“上次考核时听你说那酒很一般,这是我专门让人从贡酒里挑出来的,你尝尝。”

    澄澈见底地像一碗白水,但仅依着充斥鼻腔的香味就知国师所言不假,白重看看酒,视线向上,国师离他不到半步的距离,很轻易地看到面具后微微地眯起来的双目,他回以同样的微笑。

    “那白重恭敬不如从命。”

    双手接杯,仰头一口吞尽。

    酒杯抬起的瞬间,国师眼眸专注,不见丝毫笑意。

    “好酒。”颇为舒爽地笑出声,白重迎着蔓延的酒意耸了耸肩,“便是京都酒楼的招牌好酒也是相较甚远啊。”

    嘴角弧度上扬,国师目光幽深,声音越发亲和,“白重,你既说是为了自己来到巫天院,那我应是可以相信你的,对吧?你不会做任何对巫天院和我不利的事情?”

    “国师的信任正是我一直所求。”白重目光笔直,一字一字掷地有声,像在说着由衷的誓言。

    “好。”国师抬手取下面具,“你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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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天亮总是要亮地早一些,破晓的光穿过客栈的窗户,映着躺在床上的阿阳眼下的淡淡乌青,他身上还穿着从别院回来的灰蓝袍子,衣角上全是黄褐的泥尘。

    这一夜对他来说漫长地令人煎熬,刚回到别院不久,鬼差就迫不及待地与他换了身份,他偷偷摸摸地跑回客栈,眼睁睁地看着窗外从白到黑,再从黑到白。

    “咔啦。”阿阳全身一震。

    房间门打开的瞬间,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到门口。

    “你终于回来了!究竟……嗯?”话只说到一半,阿阳眉头皱起,“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从进门起,对方就头低垂着,没抬起看自己一眼,还一身的巫师装扮——自从三个月前,鬼差就再没在他面前用白重的模样。

    “是不是在外面待地难受?你等一下,我去给你点香。”

    香炉和香一直都放在桌上,阿阳插好香,轻打一个响指,香的顶端闪过一点星火,红艳艳地明亮,然后像呼吸一般,渐渐变成小小的一个点。

    鬼差白关上门,“阿阳。”

    “你说。”倒回来把人拉到桌边坐下,第一次见人这样,阿阳不由慌张,“国师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没有。”

    “那是你对国师做了什么?难道!”音调骤地升高又生硬地断开,确认了周围的黄符安然无恙,阿阳申吸一口气才鼓起勇气压低声音,“难道你真的把国师给……”边说,他用手在脖子处横地示意了一下。

    “……”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你,你……”

    “噗嗤”一声乐,鬼差白终于抬起脸,和阿阳一模一样的五官勾勒出玩乐愉快的神情。

    阿阳眨了眨眼睛,顿时明白了什么,一拳打在鬼差白的肩膀,“这都什么时候,你还跟我开玩笑?”

    这不开玩笑的人突然憋了坏,谁能有防备?

    一只手撑在桌边,鬼差白闭眼深吸了一口渺渺轻烟,发出颤抖地叹息。恍然的一瞬,阿阳似在那带笑的面容上看到一丝疲态,可一眨眼的时间,又如烟般消散不见。

    “到底怎么回事?你去宫里不就是为了要杀……”后面两个字阿阳还是没说出口,“别告诉我这一整个晚上,你们两个就只是秉烛夜谈。”

    鬼差白睁开眼睛,原本正常的眼白挤压瞳孔成一漆黑的圆点,大片惨白之上泛着莹莹绿光,他嘴角的笑意浅淡地几不可见。

    忽觉一股凉意在周身萦绕,阿阳忍不住打了一激灵。

    鬼差白的皮肤越变越白,逐渐接近灰色,就落了一层细薄的霜,皮下的青条交错分明。

    鬼差白开口,寒气与青烟混在一起,“那可要比秉烛夜谈‘有趣’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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