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的夏天，成国灭巫的第二年。
宫中两个侍卫行色匆匆，他们一前一后成一条竖列，一根三只手指粗细的棍子搭着他们肩，上面挂着的大布麻袋足有半人高。
袋子把棍子压地向下凹了几分，侍卫皱眉，鼓着腮帮子，脸色发红，在轰鸣的蝉声中不敢放慢脚步。
“嗯嗯！呜嗯！”
土色的袋子里传出困兽似的呜咽，活物在里面挣扎地厉害，可袋子上没半分能着力的地方，左右突出的弧度，除了能让袋子摇晃剧烈，毫无他用。摆动过大，影响了侍卫的步伐，两人不同地左右一摆，险些把袋子摔在地上。
袋子里的生物似有察觉，忙地揪其一块布料，用力地晃起来。
“给我安分些！”后面的侍卫一脚揣在袋子上面，“上面说只要还能喘气说话的就行，你要再动，废你一两条胳膊也不碍事。”
“……”袋子立即安静。
穿院过阁，侍卫走进一座辉宏的宫殿，鎏金的匾额上写着“紫微殿”。
“扑通”一声，袋子被扔到地上，惊地里面的人发出短促的尖锐，可也不过一瞬，声音又憋了回去。袋子蜷伏在地面弓成一圈，颤颤巍巍地，好似一只从水里捞出的大虾。
等不及气喘平息，侍卫打开袋子的束口，先露出来的是一个杂乱的黑脑袋，看削瘦利落的轮廓可以看出是个男人。
男人散开的头发在袋子里颠簸地相互打结，像是混成一团的线团，破布遮住他的眼睛，本就黑色的布料因吸收了水分微微反光更显黝黑，与脸色的苍白形成鲜明的对比，因为在路上强忍着不敢出声，他把嘴唇咬出斑斑血痕，就像有人在老旧起毛的纸上甩了一抹红墨。
被推搡着把整个袋子给脱下，男人的手脚同样被捆了起来，他坐在地上，浑身发冷，一个人掰着他的下巴，把嘴里的布团抠了出来。
“大……大人，我，我求求你……”声音破碎地像被踩烂的石泥路，男人勉强撑起自己成跪姿，脑袋不知疼痛似的一下下磕在地板上，发出“砰砰”的声响，“我是被陷害的，我不是巫人，是那些人为了赏钱故意诬陷我的！”
“……”
“我家里还有年幼的妹妹需要照顾，大人我求求你，放过我，你要我做什么……”
“别动。”后领带着头发被扯地生疼，男人凝滞不动，脑后的动作粗鲁，不一会眼睛的黑布就被人取下。
明晃晃的光迫不及待地要钻进眼中，男人眯着眼，只觉不远处似乎有两三个模糊的身影，直到眨了好几下，才终于看清。
第一个看到的人站在右边，应是位将军，不同于侍卫的简单甲胄，他的银甲威武光洁，更显得几处长条划痕清晰，应是常常擦拭，将军盯着他，面色凝重，手中的长刀不自然地将鞘口对准了他。
最左边站着一位侍者，他服侍的对象是中间那位唯一坐着的男子，除了显而易见的华贵，男人一时看不出他的身份，衣袍于偏瘦的身形相比显得有些宽松，上面没有刺绣表示官阶的纹饰，头发也是随意地披散在身后，男子面无表情地打量着手里的一副画像，察觉到他的目光，视线幽幽地转了过来。
男人吞咽下一口唾沫，颤抖到酸疼的肌肉猛地收紧。
他像站在寒冬的冰挂之下，直视着毫不遮掩的晶莹恶意。
放下画像，男子走到人的身前，伸手钳住对方的下巴，嘴角缓缓咧开，“苍溪，哦不，你现在的名字是叫吴方对吧，两年了，终于还是让我找到你了。”
下巴上的力道很大，仿佛是要把骨头捏碎，吴方被迫仰头，终于近距离地看清了来人身上衣服的暗纹——龙腾云间。
他眼瞳放大，全身止不住颤抖——成国内仅有一人才有资格用龙纹为饰。
“陛，陛下……”
“很好，看来你还记得我。”范无咎笑弯了眼眉，半遮住眼底翻滚的黑浪，“另一个叫阿黄的大夫呢？他在哪里？”
记得？阿黄？什么东西？
吴方想起方才因震惊而匆匆过耳的话，“苍溪”、“两年”、“找”……
心跳声在耳朵深处炸裂开来，他瞬间明白过来，“不不不！陛下，不对！我不是苍溪！我不是！你认错人了！”
冷笑一声，范无咎似乎并不意外听到这个回答，他手一点一点伸直，直到吴方失去重心倒在地上。
“陛下，我真的不是苍溪，我，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范无咎看向将军，“当初是你把人带到军营的，他说自己不是，你认为呢？”
“……”坚毅的脸上露出些许难色，将军看向在地上扭曲着身体想要起身的吴方，怎么都很难与印象中挺俊的身影相对应，“臣当初一心着急找人救治陛下，实在没过多留意苍溪的外表，不过单论五官模样而言，确实是有些熟悉……”
“大人，你怎么能乱说，我根本就没见过你！”侧倒着身子，吴方直接就喊了出来，他盯着范无咎的背影，脖子尽力地扬高，“请陛下明鉴，我真的不是巫人！”
范无咎转身，手往外一抛，“哗啦啦”几声，一块东西从空而降盖在吴方的脸上，然后又滚落到地上铺展开来。
微微起毛边的纸上，男子眼眉细长，目光清冷，利落的轮廓透着几分生人勿进的气息。范无咎当年请技法最精湛的画师，根据士兵的印象画出了这幅画像，除了苍溪之外，阿黄也有一幅。整整两年来，每日每夜，他忍着将其撕碎的冲动，静静地等着画中人真实地来到自己面前。
而今日，他终于可以将这一幅付之一炬。
“……”吴方瞪大眼睛，嘴巴保持半张，若是不说画像之人的名字，他也会以为这画得就是他。
“别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在将军的惊呼中，范无咎抽出长刀，几步距离，刀尖对准吴方的毫无防备的喉咙，刀面折的光映进吴方的眼中，白地就像阳光下的鱼鳞。
“给我说清楚，那天在军营，你和阿黄究竟对谢必安做了什么？”刀刃贴上皮肤，细细的血线顷刻间就顺着刀尖落成红点，范无咎持着刀越握越紧，关节泛青，“若是还想拒不承认，今日不仅是你，还有你的妹妹，都要给他陪葬。”
“咯哒咯哒……”
全身的血液如同冰冻一般，吴方甚至感觉不到四肢，他耳朵里一边是心脏的鼓动，一边是牙齿的震颤。
谁，谁能来救救我……
“我……”
我不想死……还有妹妹，她一个人，不行的……
“我，我……”
谁都好，求求你，只要能活下去，我什么都可以做……
“真的吗？只要能活下去，你什么都愿意做？”
戏谑的声音像略过耳朵直接传进了脑海里，吴方浑身一震，陛下、将军，还有旁边的侍者面无异色，这个声音只有他听到。
“你是谁？”他在心中提问。
“魔族。”
“什么！”
“我可以让你活下去，不过你要应承我一个条件，你愿意吗？”
“条件是什……”
“够了。”已经厌恶了沉默和毫无意义的结巴，范无咎抬起手，袖子落到肩上，手臂精瘦笔直。指天的长刀在吴方的眼中格外地高。
“我能找到你，也能找到阿黄，你不想说的话，到时问他也一样。”
手臂挥动……
“陛下！”
手臂定止。
吴方挣扎着恢复成跪姿，脸上的冷汗沾湿头发成一缕又一缕，看着愈加狼狈，他对上那居高临下的淡漠双瞳，强迫着自己不要闪躲。
“我知道能让人死而复生的方法。”
“……”
失去支撑的长刀从空中摔落，“哐啷啷”的脆响在整个紫微殿久久回荡。
之后半年内，成国历史上首次出现了国师一职，那个神秘的男子一出手就救下来当时石药无医的废后娘娘，还凭着一己之力，劝服陛下停止了持续了两年的灭巫，并在成为国师之后立即着手开创了巫天院，从此，成国整个巫人界，宛若从幽谷直奔山巅。
巫天院地下通道里，白重定下脚步，“魔族？”
眼前阵阵发黑，他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巫天院的背后，是魔族？”他扯了扯嘴角，笑声干涩，“国师，你是在和我开玩笑的吧。”
国师回头，他手上提着一个烛台，柔柔地耀着他脸上的苦意，“在我成为国师之后，陛下的所需所求越来越多，很多东西甚至已然超出了我的能力之外，魔族，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他们蛊惑我，说只要答应他们的要求，他们就能帮我完成陛下的所有愿望。”他低下头，嘴唇抿成一条线，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陛下想要复活一位故人……”
“这是不可能的！”不等国师说完，白重直接厉声打断，他走近国师，身体在剧烈的呼吸中微微耸动。许是靠近了烛光，那双眼睛亮地吓人，带着些逼迫，国师下意识地向后小挪了一步。
“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天地常规，无论是谁，也不能将其改变！”
“白重！”国师拔高了些声音，微微眯起眼睛。
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白重后退半步，“国师，我们一族与魔族对立已久，这魔族是万万不能信的。”
仔细打量两下那还算得上诚挚的神情，国师转过头继续带人前行，“那你可知魔族手中有一种丹药，名为通灵，服用之后即可让生人见到其最思念的亡者之灵。”
如同一步步走入寒潭，刺骨的冰寒从下至上逐渐包裹住白重。
“陛下说，他看到了。”
“……”
时间被拉地很长，国师故意把脚步放得很慢，白重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勉强能正常呼吸，“那个丹药究竟是什么？”既然特意说出来，就说明对方肯定是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国师也等着白重开口，“所谓的通灵效果只不过是使人致幻罢了，魔族真正的目的，是通过控制陛下，好让他们能更快、更多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正当白重想要提问时，狭长的通道前出现了一道门。不同于常见的木质，大门完全由金属制成，最高处火光照耀不到，没入黑暗中仿佛看不到尽头，白重刚靠近一点，就闻到弥漫在空中的淡淡腥锈味，再细看，门上被红墨密密麻麻地写了法咒，大约是一种封印的法术。
从正殿下到地下之后，他们走了不少时间，粗略估算，这个地下结构覆盖的范围应该囊括了整个巫天院和其周边地区。在今日之前，白重从未听说过巫天院还有这样的地方。
国师手贴上门，顿时，以他的手为中心，整面门上的法咒都被点亮，随即，“隆……”细尘从门缝里卷出，脚下微微颤动。
门扉自动打开向两侧，厚重的摩擦声像是巨兽的低吼，国师指着黑乎乎的门后，“凭你的眼睛，你想要的答案很快就能找到。”
越过国师，青光浮上白重的双眸，门内的黑暗远比走道更加深邃，可不同于想象的冰凉寂静，踏入门内的一瞬间，他就感到潮湿温热的空气，听到像昆虫移动般轻微细碎的声响。
“这是……”看清的一霎，白重皱眉咬唇。
身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颤音，紧接着一个个橙红的火苗在暗色中画出一条圆滑的弧线，从白重的右边伸出，从左边没入他的身后，暖融融的光照明了整个空间，这是一个大小可堪比一间宫殿的巨大的圆形地下空间，只不过即便和最简陋的宫殿相比，里面连一副桌椅都没有，有的只是一个又一个人，或倒，或坐，或卧，或躺地挤在一起。
这些人里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小孩，他们手脚都被一种奇怪的玄色镣铐束缚，头上则带着似用同种材料制作的头罩，不少人的身体有动作，却没一人出声，甚至开门这么而大的动静，他们也没有察觉分毫。
但白重惊讶的不是这些怪异，在他的眼中，这一眼数不尽的人，人人不同却又都一样，他难以置信地回望国师。
国师点头，“你看的不错，这些人都是妖族。”也是魔族来到人间一直要找的东西，“这种来自魔界的玄铁不仅可以限制法力，戴在头上还能封闭五感，即便无人看守，他们也无法反抗。”
“他们……都是你抓的？”
“这就是魔族当初与我约定的代价。”扳过还没从震惊中反应来的人，国师目光如炬，“白重，对于魔族而言，妖族是永不满足的消耗品，他们为了得到更多的妖族，谁也不知道他们还会对陛下做些什么。”
“我知道你们灵清门向来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我们不能让魔族再继续猖狂下去了。”
愣愣地推开国师的手，白重后退一步，脚下正好踢到一人，那人躺在那里，毫无反应。
目光从周围回到国师身上，仿佛无意识地，白重摇摇头，“你……”猛地间，他的面容皱起，双手抓住衣领，整个人如折柳一般，震颤地弯下腰，然后跪倒在地上。
“国……师……”声音被喉咙碾压再从齿见滤出，白重在地上缩成一团，“国……师……”
“你说过的，绝不会背叛我。”冷眼看着人忍耐，国师蹲下身来，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白重的肩臂玩闹似的地轻点，衣服下的肌肉紧绷哆嗦，硬地像石块。
而国师每碰一下，白重就抖地如被刀刺了一般。
“那……杯……酒……”声音轻如游丝，白重头抵在地上，露出的脖颈上满是涔涔冷汗，他双眼紧闭，仿佛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其实是更早，第三场考核的酒，刚才的那杯只不过是预防措施而已，不过现在你的身体里有两只蛊虫，疼起来的滋味应该不好受。”
“我是真的很欣赏你。”贴近白重的耳边，国师语气幽幽，带着些哄孩子的意味，“只要你点点头，事成之后，我就能让你在人间与我同样，受千万人的顶礼膜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
半个时辰后，大门重新打开，国师和白重先后从里面走出来。白重的面容已恢复如常，不见分毫苦色，只是暖烛之下，面色仍显地有些憔悴。另一边，国师嘴角笑意鲜明，目光锐利。
“国师。”叫住准备继续往前的人，白重从怀里掏出一小物，“其实今日除了关心贵妃娘娘的情况，本还有一件事是想要与你商量的。”
躺在白重掌心的东西只有指头大小，十分小巧，但国师还是一眼看清了那圆滚蜷曲的身体，“毒蜂？”
白重点头，“我或许知道这个毒蜂从何而来。”
宫中两个侍卫行色匆匆，他们一前一后成一条竖列，一根三只手指粗细的棍子搭着他们肩，上面挂着的大布麻袋足有半人高。
袋子把棍子压地向下凹了几分，侍卫皱眉，鼓着腮帮子，脸色发红，在轰鸣的蝉声中不敢放慢脚步。
“嗯嗯！呜嗯！”
土色的袋子里传出困兽似的呜咽，活物在里面挣扎地厉害，可袋子上没半分能着力的地方，左右突出的弧度，除了能让袋子摇晃剧烈，毫无他用。摆动过大，影响了侍卫的步伐，两人不同地左右一摆，险些把袋子摔在地上。
袋子里的生物似有察觉，忙地揪其一块布料，用力地晃起来。
“给我安分些！”后面的侍卫一脚揣在袋子上面，“上面说只要还能喘气说话的就行，你要再动，废你一两条胳膊也不碍事。”
“……”袋子立即安静。
穿院过阁，侍卫走进一座辉宏的宫殿，鎏金的匾额上写着“紫微殿”。
“扑通”一声，袋子被扔到地上，惊地里面的人发出短促的尖锐，可也不过一瞬，声音又憋了回去。袋子蜷伏在地面弓成一圈，颤颤巍巍地，好似一只从水里捞出的大虾。
等不及气喘平息，侍卫打开袋子的束口，先露出来的是一个杂乱的黑脑袋，看削瘦利落的轮廓可以看出是个男人。
男人散开的头发在袋子里颠簸地相互打结，像是混成一团的线团，破布遮住他的眼睛，本就黑色的布料因吸收了水分微微反光更显黝黑，与脸色的苍白形成鲜明的对比，因为在路上强忍着不敢出声，他把嘴唇咬出斑斑血痕，就像有人在老旧起毛的纸上甩了一抹红墨。
被推搡着把整个袋子给脱下，男人的手脚同样被捆了起来，他坐在地上，浑身发冷，一个人掰着他的下巴，把嘴里的布团抠了出来。
“大……大人，我，我求求你……”声音破碎地像被踩烂的石泥路，男人勉强撑起自己成跪姿，脑袋不知疼痛似的一下下磕在地板上，发出“砰砰”的声响，“我是被陷害的，我不是巫人，是那些人为了赏钱故意诬陷我的！”
“……”
“我家里还有年幼的妹妹需要照顾，大人我求求你，放过我，你要我做什么……”
“别动。”后领带着头发被扯地生疼，男人凝滞不动，脑后的动作粗鲁，不一会眼睛的黑布就被人取下。
明晃晃的光迫不及待地要钻进眼中，男人眯着眼，只觉不远处似乎有两三个模糊的身影，直到眨了好几下，才终于看清。
第一个看到的人站在右边，应是位将军，不同于侍卫的简单甲胄，他的银甲威武光洁，更显得几处长条划痕清晰，应是常常擦拭，将军盯着他，面色凝重，手中的长刀不自然地将鞘口对准了他。
最左边站着一位侍者，他服侍的对象是中间那位唯一坐着的男子，除了显而易见的华贵，男人一时看不出他的身份，衣袍于偏瘦的身形相比显得有些宽松，上面没有刺绣表示官阶的纹饰，头发也是随意地披散在身后，男子面无表情地打量着手里的一副画像，察觉到他的目光，视线幽幽地转了过来。
男人吞咽下一口唾沫，颤抖到酸疼的肌肉猛地收紧。
他像站在寒冬的冰挂之下，直视着毫不遮掩的晶莹恶意。
放下画像，男子走到人的身前，伸手钳住对方的下巴，嘴角缓缓咧开，“苍溪，哦不，你现在的名字是叫吴方对吧，两年了，终于还是让我找到你了。”
下巴上的力道很大，仿佛是要把骨头捏碎，吴方被迫仰头，终于近距离地看清了来人身上衣服的暗纹——龙腾云间。
他眼瞳放大，全身止不住颤抖——成国内仅有一人才有资格用龙纹为饰。
“陛，陛下……”
“很好，看来你还记得我。”范无咎笑弯了眼眉，半遮住眼底翻滚的黑浪，“另一个叫阿黄的大夫呢？他在哪里？”
记得？阿黄？什么东西？
吴方想起方才因震惊而匆匆过耳的话，“苍溪”、“两年”、“找”……
心跳声在耳朵深处炸裂开来，他瞬间明白过来，“不不不！陛下，不对！我不是苍溪！我不是！你认错人了！”
冷笑一声，范无咎似乎并不意外听到这个回答，他手一点一点伸直，直到吴方失去重心倒在地上。
“陛下，我真的不是苍溪，我，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范无咎看向将军，“当初是你把人带到军营的，他说自己不是，你认为呢？”
“……”坚毅的脸上露出些许难色，将军看向在地上扭曲着身体想要起身的吴方，怎么都很难与印象中挺俊的身影相对应，“臣当初一心着急找人救治陛下，实在没过多留意苍溪的外表，不过单论五官模样而言，确实是有些熟悉……”
“大人，你怎么能乱说，我根本就没见过你！”侧倒着身子，吴方直接就喊了出来，他盯着范无咎的背影，脖子尽力地扬高，“请陛下明鉴，我真的不是巫人！”
范无咎转身，手往外一抛，“哗啦啦”几声，一块东西从空而降盖在吴方的脸上，然后又滚落到地上铺展开来。
微微起毛边的纸上，男子眼眉细长，目光清冷，利落的轮廓透着几分生人勿进的气息。范无咎当年请技法最精湛的画师，根据士兵的印象画出了这幅画像，除了苍溪之外，阿黄也有一幅。整整两年来，每日每夜，他忍着将其撕碎的冲动，静静地等着画中人真实地来到自己面前。
而今日，他终于可以将这一幅付之一炬。
“……”吴方瞪大眼睛，嘴巴保持半张，若是不说画像之人的名字，他也会以为这画得就是他。
“别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在将军的惊呼中，范无咎抽出长刀，几步距离，刀尖对准吴方的毫无防备的喉咙，刀面折的光映进吴方的眼中，白地就像阳光下的鱼鳞。
“给我说清楚，那天在军营，你和阿黄究竟对谢必安做了什么？”刀刃贴上皮肤，细细的血线顷刻间就顺着刀尖落成红点，范无咎持着刀越握越紧，关节泛青，“若是还想拒不承认，今日不仅是你，还有你的妹妹，都要给他陪葬。”
“咯哒咯哒……”
全身的血液如同冰冻一般，吴方甚至感觉不到四肢，他耳朵里一边是心脏的鼓动，一边是牙齿的震颤。
谁，谁能来救救我……
“我……”
我不想死……还有妹妹，她一个人，不行的……
“我，我……”
谁都好，求求你，只要能活下去，我什么都可以做……
“真的吗？只要能活下去，你什么都愿意做？”
戏谑的声音像略过耳朵直接传进了脑海里，吴方浑身一震，陛下、将军，还有旁边的侍者面无异色，这个声音只有他听到。
“你是谁？”他在心中提问。
“魔族。”
“什么！”
“我可以让你活下去，不过你要应承我一个条件，你愿意吗？”
“条件是什……”
“够了。”已经厌恶了沉默和毫无意义的结巴，范无咎抬起手，袖子落到肩上，手臂精瘦笔直。指天的长刀在吴方的眼中格外地高。
“我能找到你，也能找到阿黄，你不想说的话，到时问他也一样。”
手臂挥动……
“陛下！”
手臂定止。
吴方挣扎着恢复成跪姿，脸上的冷汗沾湿头发成一缕又一缕，看着愈加狼狈，他对上那居高临下的淡漠双瞳，强迫着自己不要闪躲。
“我知道能让人死而复生的方法。”
“……”
失去支撑的长刀从空中摔落，“哐啷啷”的脆响在整个紫微殿久久回荡。
之后半年内，成国历史上首次出现了国师一职，那个神秘的男子一出手就救下来当时石药无医的废后娘娘，还凭着一己之力，劝服陛下停止了持续了两年的灭巫，并在成为国师之后立即着手开创了巫天院，从此，成国整个巫人界，宛若从幽谷直奔山巅。
巫天院地下通道里，白重定下脚步，“魔族？”
眼前阵阵发黑，他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巫天院的背后，是魔族？”他扯了扯嘴角，笑声干涩，“国师，你是在和我开玩笑的吧。”
国师回头，他手上提着一个烛台，柔柔地耀着他脸上的苦意，“在我成为国师之后，陛下的所需所求越来越多，很多东西甚至已然超出了我的能力之外，魔族，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他们蛊惑我，说只要答应他们的要求，他们就能帮我完成陛下的所有愿望。”他低下头，嘴唇抿成一条线，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陛下想要复活一位故人……”
“这是不可能的！”不等国师说完，白重直接厉声打断，他走近国师，身体在剧烈的呼吸中微微耸动。许是靠近了烛光，那双眼睛亮地吓人，带着些逼迫，国师下意识地向后小挪了一步。
“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天地常规，无论是谁，也不能将其改变！”
“白重！”国师拔高了些声音，微微眯起眼睛。
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白重后退半步，“国师，我们一族与魔族对立已久，这魔族是万万不能信的。”
仔细打量两下那还算得上诚挚的神情，国师转过头继续带人前行，“那你可知魔族手中有一种丹药，名为通灵，服用之后即可让生人见到其最思念的亡者之灵。”
如同一步步走入寒潭，刺骨的冰寒从下至上逐渐包裹住白重。
“陛下说，他看到了。”
“……”
时间被拉地很长，国师故意把脚步放得很慢，白重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勉强能正常呼吸，“那个丹药究竟是什么？”既然特意说出来，就说明对方肯定是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国师也等着白重开口，“所谓的通灵效果只不过是使人致幻罢了，魔族真正的目的，是通过控制陛下，好让他们能更快、更多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正当白重想要提问时，狭长的通道前出现了一道门。不同于常见的木质，大门完全由金属制成，最高处火光照耀不到，没入黑暗中仿佛看不到尽头，白重刚靠近一点，就闻到弥漫在空中的淡淡腥锈味，再细看，门上被红墨密密麻麻地写了法咒，大约是一种封印的法术。
从正殿下到地下之后，他们走了不少时间，粗略估算，这个地下结构覆盖的范围应该囊括了整个巫天院和其周边地区。在今日之前，白重从未听说过巫天院还有这样的地方。
国师手贴上门，顿时，以他的手为中心，整面门上的法咒都被点亮，随即，“隆……”细尘从门缝里卷出，脚下微微颤动。
门扉自动打开向两侧，厚重的摩擦声像是巨兽的低吼，国师指着黑乎乎的门后，“凭你的眼睛，你想要的答案很快就能找到。”
越过国师，青光浮上白重的双眸，门内的黑暗远比走道更加深邃，可不同于想象的冰凉寂静，踏入门内的一瞬间，他就感到潮湿温热的空气，听到像昆虫移动般轻微细碎的声响。
“这是……”看清的一霎，白重皱眉咬唇。
身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颤音，紧接着一个个橙红的火苗在暗色中画出一条圆滑的弧线，从白重的右边伸出，从左边没入他的身后，暖融融的光照明了整个空间，这是一个大小可堪比一间宫殿的巨大的圆形地下空间，只不过即便和最简陋的宫殿相比，里面连一副桌椅都没有，有的只是一个又一个人，或倒，或坐，或卧，或躺地挤在一起。
这些人里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小孩，他们手脚都被一种奇怪的玄色镣铐束缚，头上则带着似用同种材料制作的头罩，不少人的身体有动作，却没一人出声，甚至开门这么而大的动静，他们也没有察觉分毫。
但白重惊讶的不是这些怪异，在他的眼中，这一眼数不尽的人，人人不同却又都一样，他难以置信地回望国师。
国师点头，“你看的不错，这些人都是妖族。”也是魔族来到人间一直要找的东西，“这种来自魔界的玄铁不仅可以限制法力，戴在头上还能封闭五感，即便无人看守，他们也无法反抗。”
“他们……都是你抓的？”
“这就是魔族当初与我约定的代价。”扳过还没从震惊中反应来的人，国师目光如炬，“白重，对于魔族而言，妖族是永不满足的消耗品，他们为了得到更多的妖族，谁也不知道他们还会对陛下做些什么。”
“我知道你们灵清门向来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我们不能让魔族再继续猖狂下去了。”
愣愣地推开国师的手，白重后退一步，脚下正好踢到一人，那人躺在那里，毫无反应。
目光从周围回到国师身上，仿佛无意识地，白重摇摇头，“你……”猛地间，他的面容皱起，双手抓住衣领，整个人如折柳一般，震颤地弯下腰，然后跪倒在地上。
“国……师……”声音被喉咙碾压再从齿见滤出，白重在地上缩成一团，“国……师……”
“你说过的，绝不会背叛我。”冷眼看着人忍耐，国师蹲下身来，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白重的肩臂玩闹似的地轻点，衣服下的肌肉紧绷哆嗦，硬地像石块。
而国师每碰一下，白重就抖地如被刀刺了一般。
“那……杯……酒……”声音轻如游丝，白重头抵在地上，露出的脖颈上满是涔涔冷汗，他双眼紧闭，仿佛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其实是更早，第三场考核的酒，刚才的那杯只不过是预防措施而已，不过现在你的身体里有两只蛊虫，疼起来的滋味应该不好受。”
“我是真的很欣赏你。”贴近白重的耳边，国师语气幽幽，带着些哄孩子的意味，“只要你点点头，事成之后，我就能让你在人间与我同样，受千万人的顶礼膜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
半个时辰后，大门重新打开，国师和白重先后从里面走出来。白重的面容已恢复如常，不见分毫苦色，只是暖烛之下，面色仍显地有些憔悴。另一边，国师嘴角笑意鲜明，目光锐利。
“国师。”叫住准备继续往前的人，白重从怀里掏出一小物，“其实今日除了关心贵妃娘娘的情况，本还有一件事是想要与你商量的。”
躺在白重掌心的东西只有指头大小，十分小巧，但国师还是一眼看清了那圆滚蜷曲的身体，“毒蜂？”
白重点头，“我或许知道这个毒蜂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