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酒楼,接近卧榻之时,所有的客官皆吃饱喝足地离开,掌柜出门伸了个懒腰,今夜月色明亮,正适合来晒晒月光。

    掏出怀里的瓜子,挑了一个最合眼缘的,掌柜悠闲地哼哼呀呀。

    “咯哒咯哒……”

    舌头从破开的壳里撩出细幼的白肉,等确保仁肉进了嘴巴,再抿着一口气把瓜子壳吐到地上,“这都快一个月了,也不知大财主何时才回来?”掌柜这么说,脸上却自在的很,每天他都要这么说上一句,以表达他身为商人,对自己大主顾的尊敬,毕竟他从来自认为是京都中心肠最热忱的商人。

    “咯哒咯哒!”

    远远地,路上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吸引了掌柜的注意,那东西藏在屋檐之下,月色照拂不到的地方,他眯起眼睛伸长脖子,嘴里不忘吐瓜子壳,“那是什么?”

    “咯哒咯哒!”

    影子靠近的速度很快,高度接近两个成年人之高,四四方方,掌柜走下阶梯,听到了硬物碾压路面之外,较轻一些的,类似喘息的声音。

    “咯哒咯哒!”

    “吁!”

    东西冲进路口,商铺再也遮挡不了月色,掌柜的眼睛从一条细缝猛然瞪成铜铃之大,向后退,脚跟绊在阶梯上,“呀啊!”惨叫声响彻整条街道。

    在一览无余的光亮中,骏马奔驰,连接它与马车的缰绳绷到极致。这是一辆街上寻常可见的马车,可这辆车,没有马夫,驾车位上空无一人,而骏马撒开蹄子直奔着酒楼门口。

    掌柜的叫声引得酒楼里的小二出来,他们见到马车,同样大惊失色,几人拉着被吓瘫在地上的掌柜,赶着往旁侧移开,“掌柜,快起来!”掌柜体重,他们提着一口气,手臂肌肉隆起弧度。

    “掌柜!快点!”突然,视线内的光线一暗,嘶鸣声近在耳侧,小二纷纷定在原地,他们抬起头,瞳孔倒映着皎洁明月,而在月下,马高扬前脚,仿佛下一秒就要踩在他们身上。

    惨白着脸,老板晕了过去。

    “停下!”

    命令从马车内传出,马儿落蹄在阶梯前,正好是刚才掌柜站着的地方。几个小二双膝颤颤,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脸冷汗,瞳孔跟着急促呼吸震颤。

    车里的人伸出一只手掀开车帘,狠狠地抓在马车上,小二看清人的相貌,十分惊讶,“巫师大人?”隔了近一个月,人终于从北荒回来了。

    再看清人的神情,小二们匆匆地就站了起来,“巫师大人,你没事吧?”

    额头上布着涔涔冷汗,面色苍白,好似在强忍着什么痛苦。白重没有去搀小二伸出的手,借着马车的力自己下来,只是刚落地,人险些就扑在地上,小二眼疾手快抓住对方的手臂,才发觉连衣裳都已经湿透,整个手臂用力地发。

    白重甩开小二的手,晃晃悠悠地向酒楼门口走去,经过掌柜身边时,瞧也没瞧一眼。

    “巫师大人!”

    “没我的允许,谁都不准上三楼。”

    留下这么一句话,白重步履蹒跚地攀上楼梯。

    三层阶梯在平日算不得什么,可当白重终于关上房门时,像再也支撑不住地,以身体下一刻就要倒下的姿势,重重地压在凳子上,手臂划在桌面,把上面的茶壶茶杯撞地乒乓作响。

    “呵哈……呵哈……”

    淡淡的青光从白重的身上浮现,形成两道相似的身影,渐渐地,急促的喘息也变成接近的两次——青光彻底离开身体,在旁侧化成一个虚幻的人影,是鬼差白。

    “你竟然……”阿阳睁开眼,嘴巴发白,仿佛刚经历一场艰难的战斗,“竟然附身!你是想杀了我吗!”

    灵体撕扯的痛苦是共同的,鬼差白的状态不比阿阳好多少,身影比平时轻薄许多,似风一吹就会散开,他一张鬼脸咬牙切齿,向来镇静的目光也透着凶狠之色,“我若不这么做,你现在必死无疑!你当真让我送你进地界吗!”

    “那可是卉心,我必须要去救她!”阿阳歇斯底里。

    “都多少天了,人已经不在了,你拿什么去救!”鬼差白一步就凑到人的面前,瞪大的白眼瞳极为骇人。

    这一句话像一记重拳打在阿阳的心上,他把嘴巴咬出了血,连连摇头,“我不信,我一定要亲自确认……”

    “那些蜜蜂与她血脉相连,她若无事,你手中的蜜蜂怎么可能会死亡,你给我清醒一点!”

    手指瞬间攥紧,阿阳低头,取出怀中的小木盒,打开盖子,蜜蜂一动不动地躺在里面。

    发现这件事时,他还在从北荒回京都的路上,之后他用了最快的速度赶了回来,一心想快点敷衍完巫天院的事务去找卉心,怎料刚入京都,他就察觉出与之前不同的地方,百姓莫名紧张的神情、铺天盖地的白纸钱、关闭萧条的商铺……终于,他在接他的巫师口中听到了围剿地下巫会的事情,更知道就在自己离开京都不久,卉心就被逮捕。

    那一瞬间,眼前一黑,他差点动手想要掐住那巫师的脖子,让他把这些胡言乱语给吞回肚子里。

    后来,当他想趁夜潜入巫天院地下时,鬼差进到身体中,把他带回酒楼。

    “就算卉心已经……可地下巫会里大部分都是妖族,你也明明知道国师一直有在捕妖……”身体上的疼痛还在骨肉间余震,阿阳颤颤地撑起自己,转向房间门口,“他们不可以落在巫天院的手中,我必须要去……”

    之前鬼差给他描述的那些妖族被囚禁的场景,在脑海中张牙舞爪,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象。

    “好啊,你想去就去吧。”鬼差站在原地,冷冷地注视着阿阳的举步维艰的背影,“大不了我、疆定王和昭阳门全和你去找卉心。”

    阿阳站定不动。

    “阿阳,你若想让计划付诸东流,想让疆定王受牵连,想让国师和魔族继续控制成国,想让……”鬼差白停顿片刻,“想让我魂飞魄散,你就从这个门出去,我不拦你。”

    “……”

    细弱压抑的抽泣声回荡在房间中,阿阳低着头,肩膀耸立,全身颤抖地越来越厉害,随即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他的双膝落在地上。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国师是怎么发现卉心的,我实在想不明白……”

    从巫师口中得知,抓捕卉心的行动由国师下令,他说出了卉心会出现的时间和地点,让巫师在那里设下了陷阱,而至于国师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没有人知道。

    “……”鬼差走到阿阳的身边,在肩膀上轻拍了几下。冰冰凉凉的温度在这样的暑夜本该是令人舒心的,可此刻阿阳却觉得这份凉意将他的血肉一点点冻结。

    “疆定王过几日就会到京,这段时间,白重由我出面。”说着鬼差白的身影愈发透明,“我不会阻拦你做任何事,可别忘了,我们的性命全都在你的手中。”

    房间仅留下阿阳一人,他呆呆地睁着眼,身前的地上,深一块浅一块的,都是圆状的水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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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后,白重带着人来到紫微殿前,国师正候在门口,“国师,人带到了。”

    “久仰大名,疆定王。”

    身形高大到站在白重身后也遮不住,国师向人简单地行了一礼,眼中不由流露出欣赏之色。疆定王是假扮成巫师的模样由白重带进宫中的,灰蓝色的袍子本身飘逸,端的是份潇洒自在的风韵,然那般开阔深刻的面部轮廓,隐约撑地袍子有几分侠义之风,比起巫师,更像是位江湖高手。

    疆定王没有还礼,只是点了点头,眼中波澜无惊,国师看不出这初次见面自己给对方留下何种印象。

    “白重,你就在外候着,一会出来,我们请疆定王到巫天院坐坐。”

    “是。”白重回答。

    这事前并没有通知,国师的语气轻柔热情,但没有商量的余地。疆定王也没有异议。

    疆定王跟着国师走进紫微殿,从阳光下走进墙瓦的荫蔽之中,周身的温度顿时落了几分,他扮演着自己的身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到底是成国皇帝的住所,保持有效,这么久了,都与自己离开前无大差别。

    不一会儿,两人来到房间前,守卫照常见人没有阻拦,国师说:“陛下,是我。”

    隔了好一会儿,直到疆定王以外屋中无人时,“进来”二字才慢悠悠地里面传出。

    国师打开门,眼神示意疆定王跟上,他满意地看到在疆定王踏进房中第一脚时睁大的眼瞳,心中有种在交战中取得第一场胜利的自傲。

    早就听过疆定王不喜巫人,行事眼高于顶,国师并不在乎疆定王怎么对待他人,但在疆定王同意入京的那一刻,他们就是合作关系,不说上下分明,但在他的面前,也要是对等关系,他不允许对方用对待他人的态度来对待他。他要疆定王知道,对于这件事,他与自己并无明显分别。

    若是屋外的一切与记忆中别无二致,那屋中的所有就无半分相似之处,四面封闭使得光线阴阴暗暗,用于批改奏章的桌椅不见了,墙上的字画寻无踪迹,甚至连服侍的人也找不到,然而房间却并没因此变得更加空旷,一张大床,约莫可以躺下六七人的大床耸立在屋子中央,两层金丝银纱从上而下地把整个床笼罩起来,仿若蛋壳一般,把一切都隔绝在外。

    空气中草药香与酒香融合,熏地人头脑沉重,疆定王看着那些倒在床榻旁侧的瓶瓶罐罐,暗自咬牙。

    “什么事?”声音从层层叠叠的白色“浓雾”中传出,没了门的阻碍,嗓音中的沙哑干涩一览无余。

    国师行礼,“陛下,巫天院来了一位新巫师,想着陛下或许感兴趣,就特意带人过来了。”

    “咳咳……”叹息混着不耐,纱帐晃动起来,一个浅灰色的影子坐了起来,“我什么人也不想见,退下吧。”

    “这位巫师可谓青年才俊,能力不凡,希望陛下赏光,简单说上两句也可以。”

    “能力不凡?”语气中带着尖刻的笑意,“难道比你还厉害?是不是你话十年都未成的事,他明日就能帮我实现?”

    一句话堵地国师哑口无言,脸色铁青。

    白纱轻晃,一手持着酒壶伸了出来,“退下吧。”

    “陛下。”疆定王开口,“许久不见。”

    “……”

    青白削瘦的手停在半空,酒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犹如破壳雏鸟从细缝中看见世界的第一眼,一只如死水枯潭的眼眸与疆定王对视,然后逐渐的,沉寂许久的深潭涌入了新的清泉。

    “国师,你先下去吧。”范无咎说。

    “陛下,我……”国师并没打算留疆定王与陛下两人单独谈话。

    “不要让我重复第二次。”目光偏移,对上国师的视线,利地如剑锋寒芒。国师一惊,弯着腰,后退着离开房间。

    “……”

    静默的房间里只剩下纱帐相互摩擦的声音。靠近了,疆定王先看到一双骨相分明的脚踩在地上,金袍的光华愈显皮肤黯淡,随着帐中人两手拨开,他终忍不住喉间的哽咽。

    “他若是见到陛下如今的模样,定会非常生气的。”

    灰白色像斑驳脱落的宫墙,从头顶一直落到脚边,突出的骨骼在面容上勾勒出崎岖不平的弧度,仅能从眼眉中依稀还能辨出当初雄姿英发的模样,只是又高又细的身形半被纱帐笼盖,越发纤细,似乎轻轻一碰,就会弯折。

    范无咎笑,“只要他能出现在我面前,被打还是被骂都任他,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

    “……”疆定王无言以对。

    “我也没想到那个面蛊将你变成这副样子。”从床榻上望出去的第一眼,范无咎没有认出人来,是那声嗓音,无数次在醉酒于沉睡中回想的嗓音,他其实已经有些忘记了嗓音是怎样的,也不确定自己梦中的嗓音是否和它原先的一样,可疆定王短短的几个字,宛如照进迷雾中的一束光。

    “看你不错,我也就安心了。”

    从华发再到紧抿的唇线,范无咎看地有些痴,似想在那从不认识的面孔上寻找什么熟悉的东西,可看了许久,他什么也没发现,除了那温柔如泉的眸子残留些许熟悉,但也不是他想见的那双激流明媚。

    “陛下。”疆定王问,“究竟是什么让你这般器重国师?如此荒谬的事情,你真的相信吗?”

    “我亲眼看到了。”微微抬起下巴,范无咎的目光穿过了十年的光阴,“他成功让齐氏动了起来。”

    齐氏指的前废后,当年从军营回来之后,他下旨将齐府上下抄家流放,齐氏的性命当时被百官保了下来,但他还是废了她的后位,打入冷宫。

    一朝皇后沦落于徒壁凄凉,又在他有意的操控下,那个满怀着家族荣耀的女子,撑不过两年就在房中自戕,贵族自戕是丑闻,所以对外宣称的是废后病重。时间正好就是他遇见国师之时。

    “当时齐氏还没有下葬,我就把他带了过去。”

    那一幕他永不会忘,齐氏躺在冰棺之中,随着一声极轻的呜咽,胸膛先开始起伏,然后双眸缓缓睁了开来,她轻轻柔柔地说了声“陛下”,随即躺了数日,手脚尽数僵硬的身体就这么坐了起来,好似那几日她只不过是在冰棺中睡了一觉。

    “怎么可能!”疆定王震惊不已。

    范无咎笑出了声,他当时也觉这种事怎么可能,看到齐氏坐起来身,他甚至觉得可怕,但事情就发生在眼前,他不得不信。齐氏只醒了那么短短的一瞬,之后又倒了回去,按国师当时的说法,齐氏身死已久,躯体腐朽不再适合鬼魂复位。

    “不过,只要能找到与鬼魂性向相配的身体,即便是久故无身之人,亦可重返人间。”

    在听到国师说这句的瞬间,他心中的恐惧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灭顶的狂喜。

    “春香阁的鬼魂一路追我至北荒,不正是亡者是可以继续留在人间的证明吗?”范无咎疾步上前,一把抓住疆定王的手,目光如炬,“白,你相信我,如今最合适的身体很快就会出现,这次,我一定会把他带回来。”

    皮包骨的手,力气却出乎意料的大,攥地疆定王有些疼,但此刻他根本无暇顾及这些,范无咎的眸子里像蕴着无尽的乌云,遮天蔽日,连光也是漆黑的,那份黑暗在疆定王眼中越来越大,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强硬,吸引着、夺取着,他无处可逃。

    “很快出现……”喃喃地重复这句话,疆定王脑海中瞬时闪过入京后才得知的一件事,猛然间,整个心口仿佛被刺了一刀,疼地他浑身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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